門縫外有光。
她茫然地擡起手,那一線微光淌在指頭上,倏然不見了。四周是死寂一般的黑,冰冷的感覺從腳底漫了上來,她低頭看見自己緋紅的裙子拖在地上,衣襬上灑着細碎的金色小花……那是她生辰時婆婆送她的禮物。
她努力推開門,吱呀一聲,撲面而來的冷冽氣息讓她打了個哆嗦。身後似有似無地響起了腳步聲,她害怕得要命,卻不敢回頭,踉蹌奔到了大廳中央。
燭火幽幽的,藻井上雕繪的萬壽菊顏色黯淡,她認出這是明心宮,是祖母的寢殿。視線下移,幾步開外放了一面繡着蒼山半月的屏風,屏風後有什麼東西散發着亮光。
她想起來了,那裡放置着小哥哥上元節交給她的花燈,她每晚點上才能睡得着。她怕黑,榻邊一定要有光,他做事總是那麼周到。
殿裡莫名地颳起了大風,她急忙拎起燈,一面用手護住,一面跑到暖閣裡,嗓子裡的話語幾乎要衝出來——珠簾後的榻上坐着一個人,那麼熟悉的姿態,那麼熟悉的聲音,可任憑她怎麼看,都看不清那人的臉。
她攥着燈遲疑着,胳膊似有千鈞重,心跳也漸漸地快起來。咫尺間榻上人喚着她的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那麼叫她了,她下意識丟了花燈,去拉那幅暗色的衣角。
剎那間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那張臉湊了過來,五官一片空白,尖利而充滿惡意的笑聲迴盪在耳旁,哪裡是她最親近的祖母!
左臂一陣劇痛,她一下子大喊出聲,卻見一枚鎏金嵌珠的護甲深深紮在了肌膚裡,血液將衣袖染了個透。她茫然地擡起頭,人影和陳設都在頃刻間消散,一瞬間整個大廳都是刺目可怖的殷紅。
“秦夫人。”
羅敷直挺挺地從牀上坐起身,長髮凌亂地披在腦後,捂着受傷的胳膊痛叫了一聲。
清冷的星光鋪在牀頭的木櫃上,她靜坐了片刻,從被子裡抽出一隻手拿起杯子,灌了幾大口涼水。
“秦夫人。”敲門聲由輕變重,在暗夜裡分外清晰。
羅敷摸索着踩到鞋,胡亂披了件中衣走到門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揉着太陽穴無力地開口:
“對不起……我沒有事。”
門外頓了頓,廊燈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立在離她不到三步遠的地方。一開門,就會對上他的臉。
她補了一句:“剛纔是不是打擾到你了,真抱歉……只是做噩夢,沒有關係的。多謝。”
門外低低地應了聲,沒再說什麼。
她覺得地下有些冷,拖着鞋挪到牀上重新縮進被窩,轉頭看時影子已經不在那裡。
也走了啊。
她試着動了動胳膊,雖然很疼,但居然可以擡上半寸,看來確實沒有傷到多少,這強橫的手法……
羅敷這才清醒過來,方瓊?
星光朦朧地拂在水漏上,正是丑時初刻。這麼晚了,他跑到客棧來做什麼?
她按着眼睛,真是再也睡不着了。
夢境帶她回到了小時候,她其實已記不清祖母的樣貌,也記不得當年皇后的樣子,只是憑着感官好惡判別。可能是因爲最近神經繃得太緊,又加上過年獨自一人,心裡不免孤單,纔會將幼時的居所回憶得那麼清楚;至於被護甲傷到……她嘆了口氣,與其說自己討厭安陽公主蘇錦嵐,不如說是在怕她,以及她身後龐大的勢力。自從見了安陽一面後,總是有不好的預感,彷彿接下來的年月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似的。
羅敷抹了抹眼睛,默默告誡自己不要那麼沒出息,因爲縱然許多人不在她身邊,她也可以安穩度日。夢裡她聽到婆婆久違的溫柔聲線,一迭迭地叫她暖暖,她不用太過懷念,因爲現在有人也可以這麼叫她,同樣很溫柔,很認真,好像她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所以她沒有理由這麼狼狽。
方瓊在走廊上停留了一會兒,自二樓的窗臺眺望,街角的藥局黑沉沉的,不像往常那樣有醫師值夜。白日裡宴飲耗費了太多力氣,此時大多數人都沉浸在睡夢中,只有遠處幾隻寒鴉還在樹上低啞啼鳴。
他吹着夜風,經過三間無人的房間,徑直進入最後一間閃着燭光的屋子。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看來裡面的人已等候多時了。
燭臺靜置在桌上,桌旁的老人闔着眼打瞌睡,稀疏的白髮被門縫裡侵入的冷風弄得加邋遢,正是吳莘。
方瓊毫不客氣地敲敲木桌,“先生尚且可以擡擡眼賞光。”
前院判依言往椅子後靠了靠,雙目渾濁中夾着一絲精光,扯起嘴角吐出幾個字:
“晏小公子呀……”
方瓊目若寒冰,“藥局招待不週,先生屈尊深夜在客棧安歇,又傳方某前來,真是好興致。”他略略側身,望向門板的方向,“這屋子離那位秦夫人的這麼近,先生倒也真不怕被聽壁角。”
吳莘笑道:“老夫一個快要入土的人還怕什麼?倒是你方公子……也對,那丫頭就是聽到也無妨,遲早要知道的嘛。唉,難爲小公子這麼晚還過來一趟,只是後面老夫覺着都抽不出時間與公子暢談,加之那藥局的牀着實硌骨頭,才另尋個清靜之地跑到這客棧來的。”
“聽聞先生與那位京城藥局的方醫師早年有過節。”
吳莘打了個哈哈,“這個麼……也是原因之一。”
方瓊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對面,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在找什麼,眼下就將明白的事都說出來罷。我無意爲難你,希望你也莫要像十幾年前那樣糊塗。”
吳莘咳了聲,“好好好,不過事先講好,我可不會直接參與進來,畢竟我這條命都是蒙先帝開恩撿來的。公子早就有意帶老夫南下,就是存了要老夫相助之心,那麼可否問一句,公子是何時知曉此事的?”
方瓊一哂:“早與遲與你何干?”
吳莘看他眸中壓抑悲哀之色,心中固然唏噓,卻並無一絲憐憫。上幾代的事情與他的確無關,他目的只是能安享這最後的晚年而已。
“且說公子要找的尋木華,乃是世間極罕見的奇藥,傳說與樊桃芝相伴而生,現於南海。四十年已成過往,今日舊事重提,其中疑點甚多……老夫那時連太醫院還沒進,關於這事只是有所耳聞,要說現在有第二株尋木華也不是不可能——按公子所察到的消息,它曾出現在季陽府的藥局中,並且痕跡還很明顯。方氏三代花了巨大力氣在民間尋訪,給予南部三省財力物力,都是爲了它重現天日的那一天罷!”
方瓊看了看滴漏,平和道:“先生最好開門見山,方某回去還有事要辦。”
嫌他囉嗦?吳莘噎了一下,按捺住準備說書的激昂語調,思考着極具總結性的句子:
“當年容侍郎得到尋木華後立刻便轉手給了匈奴,方家辛苦經營後得到的只是沒有用處的樊桃芝,暗中一直沒有放棄搜查。如今是公子解開方氏枷鎖的大好機會,依老夫看,就算找不到,有了那丫頭在,咱們也能弄出第二瓶解藥來。”
他掏出一張紙,手指在上面輕劃了幾個字,方瓊拆開掃了一眼,密密麻麻全是小楷,幾處字詞很是惹眼。
“舅母之後來過洛陽,容家當初也與玉霄山走的近。老夫揣測,開春時公子隨行容氏大軍,押送糧草藥材進突厥草原,目的就是爲了帶回秦夫人吧?即使她不答應,公子也會用各種理由讓她來洛陽。”
方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惜,實際上是舅母讓她到草原來的,臨終遺言,師命不可違啊。”
吳莘彈去棉襖上的灰塵,嘆道:“啊呀,那可真是用心良苦了。估計那丫頭一直給矇在鼓裡頭呢,以後還不知要怎麼鬧彆扭。”
燭光十分晦暗,映的兩人的影子在泛黃的牆壁上晃動,方瓊盯着吳莘沉思幾瞬,默默地褪下大氅,拎在手中走到門口。
“哎,方公子這就走了麼?老夫還有……”
三下篤篤的叩門聲讓他把未說完的話全吞進了肚子裡。
羅敷在門口聽了好些時候壁角,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連同眼睛也乾澀起來。她茫然地佇立着,腦子裡紛亂至極,一陣風颳過來,她差點打了個噴嚏。要是現在進去,他們還會繼續旁若無人地談論麼?但是抱着滿腹疑惑回去是不是太不值得了?那個居心叵測的老頭都說了她就是知道也無妨。
夜風很冷,出來也沒披個斗篷,再站下去肯定會着涼的,等她反應過來時,敲門的右手已經自己縮回來了。
……還敲什麼門呀,應該直接很有氣勢地闖進去跟他們說“全部都聽到了別想瞞我”這種話吧!
羅敷死死盯着門板,醞釀着所有她知道的有氣勢的話,心跳得飛快。待會要先發制人,搶在他們之前開口,要是沒人說話,她正好可以像戲本子裡那樣甩了面子演出悽悽慘慘的一幕,實在不行她還可以擠出幾滴眼淚來……
“吱呀——”
她神情驀然一肅,昂首大步地跨過門檻,絲毫不給屋裡兩人機會:
“先生原來搬到客棧裡了,要不是公子半夜將我叫起來我還不清楚這回事呢。剛剛你說方公子來草原是別有用心?似乎還說我師父勾結你們?方公子晚上不睡覺跑這兒來是要和吳醫師促膝長談麼?你們這麼高估我的能力讓我配解藥,都不考慮……”
這種完全是撐場面而無半分條理的話她到底是說不下去了,這時卻怪起自己莽撞。應該靜觀其變的……她差點掩面竄出去。
然而走了第一步就不容退縮,她裝作看不見饒有興味的吳莘和越走越近的方瓊,沉痛道:
“你們如此詆譭我師父,就不怕他在天之靈惴惴不安麼?就算他真的勾結齊人把我推向洛陽,也輪不到你們來說三道四。”
“噗……”
羅敷抓起手邊的東西就朝那個爲老不尊的醫師砸去,懷疑自己耳朵都紅透了。明明是她在理,爲什麼還是這麼尷尬!
黑影兜頭罩下,她唔了一聲,抓起一看,是件鑲貂毛的大氅。
思維停滯了剎那,她抱着衣服不知所措,連開口都不會了。
“惴惴不安和勾結這兩個詞不是這麼用的……”方瓊嘆了口氣,給她重新披上,“你還好麼?”
羅敷很想跟他說一點也不好,全是他們害的。
吳莘捂着嘴角躲過襲擊自己的玩意,瞟了一眼,是個牀帳上的木夾子,“你這丫頭怎麼這般大脾氣,覃神醫就是這麼教你跟上了年紀的人說話的?”目光又不懷好意地落在大氅上,“晏小公子也着實大膽。”
醫師隊伍裡的人都知曉幾分這位院判身份有所不同,那天在洛陽臨走時都有人特意來送,他這番舉動幾乎可以算是逾越。
羅敷從大氅裡費力地出頭,不管喋喋不休的老醫師,只望着方瓊問道:
“你今天必須得說清楚,既然這件事與我有關係,我就有權利知道。況且我在洛陽都快一年了,現在卻說我是被你們算計進洛陽的,我沒有辦法接受你們對此閉口不言,請你不要認爲別人都是無關緊要的過河卒!”
方瓊又嘆了口氣,“所以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也從沒問過他麼?”
羅敷像被戳了一刀似的,眼眶突然紅了,聲音也抖得厲害:“關他什麼事呀……”想起王放,頭腦卻忽然清醒了大半,“他一開始都不清楚我是誰,可是你知道,你連他也一併瞞着,你們方氏到底在弄什麼名堂?”
她淺褐的眸子異常堅定,方瓊默然良久,淡然道:“是,他以前約莫也是不知道的。”
他設計讓她離開玉霄山,知曉其中緣由的人除了吳莘外大概只有容家和她已經去世的師父了。但此刻要說譙平安排她在南齊做官她師父絲毫沒有預見,她打心眼裡不相信。師父不會害她,當初她認爲他是放心不下才讓自己找到容家這個靠山,原來還有別的原委。
首要的事實是玉霄山與容家在多年以前有密切聯繫,揣摩他們兩之前的話,似乎她離開居住多年的藥廬入齊境是一樁暗地裡的交易,“尋木華交給了匈奴”,應該就是通過她師父。但這都過了四十年了,她只是作爲故人的親屬送給舅母撫養,怎麼又扯上她了?難道說她師父做了某些十分令人頭疼的事,就是死了也解決不了問題,打算讓她來償還?
羅敷有點埋怨自己沒有被教成一個頭腦靈光的醫師。
她籠着大氅,在燭光裡注視着面前的人——生了一副晴光瀲灩的相貌,但不管再怎麼溫潤,心還是深沉得和海水一樣。她對別人留給自己的第一印象總是很固執,就像方瓊,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給她極大的壓力。
“我現在縱然想和盤托出,你眼下也沒有心力全部聽懂,回去睡醒了可以來府館找我。”
他語氣疏離,羅敷氣不打一處來:“方瓊,你既然能三更半夜敲我的門確認我醒着,就能引着我在外面吹冷風聽牆角,你這種人真是叫人避之不及。”
吳莘忽地拍了幾個巴掌,“架也吵了,迴應也有了,咱們院判大人今日可是像模像樣的。不過這就回去吧,吹冷風聽牆角有損陰德……”
羅敷兀自說道:“我聽聞商人對天發誓都是沒用的,所以無法強求你現在保證剛纔說的每一個字都能實現。方公子,我現在獨自在外,並沒有依靠誰的想法,如果我師父早年做過的事對不起方氏,我會盡我所能彌補,但是其一,我不是他,不會承擔所有責任,其二,在你們要求我之前我必須清楚所有的事實,這不過分。”
方瓊半晌才道:“秦夫人,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抱歉。”
羅敷將髮絲捋到耳後,扯起脣角冷笑:“方瓊,你也只會再三敷衍我。”
“你要是不在,大氅就拿去當了。”
寒風撲面,她甫一跑出門便不得不逆着風低頭走在廊上,聲音也漸漸變小。雖這麼說,她還是怕着涼,遂把身體裹得緊緊的。
吳莘伸了個懶腰,對門口道:“公子保重,老夫要歇息了。”
方瓊擡起頭對他笑了笑,濃密的眼睫在鼻樑上投下一抹陰影,分明是安恬的樣子,卻看得吳莘不寒而慄。
“公子明日不用去和蕭知府聚?”
“無妨,帶着一道便行了。她既想知道,我何必要找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