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洲今天不高興,很不高興。
她在頭上頂了一個樹枝編的帽圈,來遮擋初秋的太陽,儘管別人看來,這隨便編的帽圈戴在她的頭上也是美麗的,但往日她要把野花或者是不同顏色的樹葉一併編進去,但今天沒有,就那麼胡亂一編了事,甚至有一根枝條都沒有壓住,橫了出來,她都懶得管。
她的馬也好像知道她的不高興,安安靜靜地跟在駝隊的後面。
她一個女子落在隊伍後面是危險的,胡七隻好等等她。
“今天好像不高興。”胡七說。
“有什麼好高興的,每天不都是如此嗎?”
“不是。”
“好吧,你說不是就不是。”
胡七看了她一會兒,這樣子是沒法談下去了。
好吧,女人好像就是這樣的,家裡那幾位也是。
宿營的地方選在河灘上,取水比較方便,而且白天河灘上的碎石子被曬得很燙,鋪了鋪蓋在上邊讓人很舒服。若睡在土地上面,夜裡就會越來越潮,越來越涼。
寒洲也越來越習慣了這像野人一樣的生活。
人們開始埋鍋做飯了,寒洲喊了李三和馬有成。
“你們倆去找樹枝,要這麼長的。”她比劃了一下也不多說,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護士臉。
那倆人現在好了,也不再有特殊待遇。看到小寒姑娘招呼他們挺高興,但不明白爲什麼是這付表情。
難道她的笑是隻給七哥準備的?
好像七哥還沒有他們長得帥。好吧,有一件事,必須得承認。七哥比他們有錢。
可是,七哥太老了!
倆人有點憤憤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該不該向對方表達同情。
但還是乖乖地去幹活。
別的人有的在玩水,有的人在洗涮,有的在飲馬飲駱駝,只有他倆在莫名其妙地找樹枝,還得是符合要求的。可是,爲什麼就這麼犯賤地同意了呢?
“小寒姑娘,找到了,你看夠不夠?”李三把樹枝堆在腳邊。
馬有成沒說話,他到底要看看小姑娘要出什麼妖蛾子。
“跟我走,看我做,做完爲止。”聲音好像是平的,命令簡潔易懂。
倆人互相看看,決定還是聽話做吧。
寒洲擼起褲管,下了河,把河底的石頭大體理好,弄成一個深的水窩子,然後伸手要了一根樹枝,向下插在沙石裡面,然後又要了一根,同樣插好,上岸。
“就這樣,插一排,密實些。”
“幹什麼?”李三很茫然地問。
“抓魚啊!笨!”馬有成已經跳到水裡去了。
“這也能抓魚?”說完倒也不情願地跳下去,嘟噥了一句:“看誰笨。”
寒洲沒再理他們倆,找了一塊河灘上存在了可能有一百年的大石頭,靠了會兒,又從地上撿了幾塊小石頭,一下一下地在上面刻畫。
過了一會兒,兩個不知道誰笨的傢伙過來交差,說是做完了,寒洲說,你們去吃飯吧。仍然沒給他們好臉兒。
倆人還是很疑惑地互相看看。今天這姑奶奶不正常,到底是誰惹着她了,怎麼就可着他哥兒倆欺負?
按說被美女搭理也是很開心的,可是怎麼感覺後脊樑有點涼刷刷的呢?
那天在雙流鎮客棧光顧着難受了,沒看到精彩一幕,據他們說,那刀子刷地飛過去,緊跟着一句:“姑奶奶今天的主菜就是蹄筋燉豆腐”,那場景百年一遇。
可惜了,沒看着。
到了天快黑的時候,寒洲又到河邊看了看,叫李三把魚弄上來。馬有成也很快樂地跟着去了,他要看看誰更笨一些。
真的有好幾條魚,衆人都很高興。本來都吃飽了,又來好吃的,看來可以晚睡一會兒,補一補。
開膛很快的,寒洲的刀真的耍得很好。魚鱗沒刮,就那麼簡單切了幾個花刀,用樹枝一穿,架在火上,隔一會兒,灑點鹽花,成了,香味撲鼻。
衆人高高興興吃東西,寒洲沒吃,收起刀,回帳篷去了。臨回去時,到馬兒跟前,不知跟馬說了句什麼,還貼了貼臉。
胡七覺得她不快樂,他也有點吃得不是滋味。
他好像已經習慣了她快樂的樣子、淡然的樣子或思考的樣子。但這個樣子,讓他很擔心。
天亮的時候,河灘上又是做飯、餵馬、飲駱駝、裝行李的聲音。
胡七朝那塊大石頭走去,昨天傍晚她的時間都花在這裡。
原來是一幅畫,畫面上是一個眯着眼睛像是暇思的女子。她有紅褐色的頭髮和嘴脣,衣服的線條和身體的輪廓也用的是同樣的紅。但在白色石頭上的最顯眼的不是紅,反而是白,因爲那白色是落在紅色頭髮上的一羣鳥兒。那頭髮茂盛誇張得像一片森林,而鳥兒輕盈得彷彿聽得見它們穿過樹梢的聲音。
畫面上的女子有一雙纖巧的手,兩隻小臂就那麼舒適地交叉着搭在自己的雙肩。
四周似乎有風,有葉子在盤旋,但畫中的人讓你覺得安靜。
這畫面能這麼誇張,能這麼讓人駐足,能這麼美麗得讓人心碎。胡七不由得去摸了摸畫兒中女子小巧的臉。
這塊石頭若能揹回家就好了!
上路的時候,胡七問起那畫兒畫的是什麼。
“一個女子,她有很多美好的願望,但她很孤獨。”
胡七覺得心被抓了一下,無法言語了。
她很孤獨,這個從天而降的“妖女”說,她很孤獨。
第二天寒洲情緒好了些,胡七問她爲什麼不高興。她說她的大棗和核桃被李三和馬有成偷吃了,都快吃光了。
這個答案讓胡七很吃驚,他覺得兩個辦事兒的人太不像話,吃就吃吧,怎麼能那麼貪婪?何況是偷吃一個姑娘的東西。但也覺得這件事就讓她那麼豁達圓融的女子不高興,這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想了很久,胡七想明白了,這吃食不僅是吃食,是和送吃食的人有關的重要的東西。
兩個蠢貨動了人家重要的東西。傷害到她了。
這才明白爲什麼小寒可着勁地折騰他倆。
好吧,爲了給小寒出氣,他也要可着勁地折騰那兩個不開眼的饞東西。
於是,那一整天,忙得那倆個傢伙跟警隊的狗一樣,可問題是犯罪分子連一點線索都沒留下,他們是勞而無功。
只差沒伸出舌頭喘氣兒了,到這時候,他們倆也想明白了,就是自己得罪了小寒姑娘。東家不高興了,這是給小寒出氣呢!
媽的,至於嗎?不就是偷吃了點核桃和大棗,不就是嘴賤點兒,東家,我還叫你一聲七哥呢,你至於嗎?
兩個人揹着人埋怨了一會兒,算是互相安慰了一下,並且達成共識,要下定決心,再不招惹東家看上的人。
胡七這樣指派折騰那兩個傢伙,讓寒洲覺得很幼稚,但也讓心情好了不少。不管這關心的背後是什麼,但畢竟是有人關心的。
她真的是爲了核桃和棗兒生氣。那是大棗爲了她起得大早才摘下來的。
在這個世界裡,她沒有親人、朋友,她沒有力氣去祝福每一個路過的陌生人,她也沒有心情去爲每一條河和每一座山起一個溫暖的名字,只有大棗,給了她全部感情的大棗,讓她感受了善良和尊重的大棗,是她到這個世界以來全部的美好。
可是,她現在只剩下一把菜刀了。
“我們差不多再有兩天就到咸陽了。”胡七說。
“哦。”
“我一直沒有問你爲什麼去咸陽。你這樣的一個孤身女子——”
“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想不起我的家怎麼回去,我在雙流鎮醒來的時候想不起許多東西。周圍的人幫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打聽也沒有音信。我就想自己去找一找。咸陽畢竟是大地方,也許我的家就在咸陽,也許在咸陽那種繁華的地方,有什麼東西能觸發我,讓我想起我的家,也許,有人能告訴我有關於家的線索……。坦白講,我是碰運氣,運氣好我就找到了,如果找不到也要找下去,一個人不能沒來由地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怪不得她說她是孤獨的。胡七同情地望着這個找不着家的女子。
“你的家在哪裡,到了咸陽,我和朋友們幫你一起找。”
“我的家在北京。很多人都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北京?”胡七重複了一遍,這個地方他也沒聽說過,他只聽說過鎬京。
“你說是北京?”他又重複了一遍。
“嗯。”寒洲肯定地回答。
“是哪個郡?哪個縣?”三十幾個郡他總是知道的。
“不知道,只知道是北京,其它都想不想來。”
只剩下茫然了,胡七都不知道怎麼下手了。
“那麼,尋找的過程中,你就先幫我做豆腐?”
“嗯,先培訓幾個做豆腐的工人吧。我不想做了,太辛苦。”說完,寒洲淡淡地笑笑,其實她不是怕辛苦,而是覺得那事情已經不好玩兒了。努力幫大棗是因爲她要報恩,於胡七呢,只是交換。
“嗯,好吧,一切隨你。”胡七聽她這麼說忽然高興起來,他也不想她那麼辛苦的。
“我們談談報酬。”寒洲大大方方地說。
“哦,你說吧。”胡七也大大方方地迴應。這樣坦誠的談話方式讓他覺得很痛快。家裡的女人們是太扭捏了。
“我不太明白咸陽的生活水平和物價水平,所以我說不出具體的數字,但我想,我幫你開一家豆腐鋪,我要兩成的利潤。”
“一家豆腐鋪兩成?”胡七重複了一遍想一想,現在倒不是多少的問題,他是覺得這個提法挺新鮮。
“對,你提供本錢,我提供技術和營業指導。我們先開出第一家,在考察了咸陽市場的具體情況後,再決定開其它幾家。如果咸陽人口是上百萬的,你想,你獨家的技術和店鋪能賺多少錢?我要的兩成到時候你會嫌多。”寒洲認真地說。
之所以說出人口上百萬這個數字,是以前看資料時大概記得的,因爲秦統一六國後從各地遷了很多富戶,資料上大概是這麼說的,“徙天下豪富十二萬戶”,當時她和同學都認爲這個說法不靠譜,今天不過是試探着說出來。十二萬戶,加上在建工程需要的役匠、刑徒和駐軍,以及原先咸陽作爲一個成熟城市的人口,一百萬估計是差不多的。
“兩成是覺得有點多,不過,我同意。”胡七爽快地說,他同意寒洲的盈利預期。“那麼,時間限制有嗎?”在商言商,把話說在前頭比較好。
“時間,我也說不好。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兩年。如果明天就找了回家的路,我也會教會你手藝再走,可以分文不取。”寒洲坦蕩地說。
“其實,我都不知道多少錢對於我是有意義的。”
“其實,做豆腐對於我已經不好玩了。如果有更好玩的事情,我就會做其它的事情了。”
“我要錢,是因爲我要活着回到我的家。我清楚地知道一點,我原先的生活是很好的,我不希望自己太委屈。”
“爲了讓你安心,時限定爲兩年吧。兩年之內,豆腐的一系列產品工藝都會給你,而且你將得到的不止是工藝。”
……
這些話,寒洲是望着遠方說的,平淡而蒼涼。
她其實只想要命,不想要錢,但是爲了命,她得要錢。
“我最後強調一點,我們之間是合作關係,不是僱傭關係,沒有人身依附的問題。如果哪天我覺得沒意思了,我會自己終止這種合作關係。呵呵,不會讓你吃虧本,姑娘我雖然任性,人品還是可以保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