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吏張俊來到大棗住的窯洞前。他打量着這個土圍子,不確定這就是人們說的那個院子。
以前都沒聽說過這個人,最近卻老有人提他。今天沒什麼事,就過來看看。
門關着,卻沒有拴,看來是有人。
喔,真的有人。怎麼是這種聲音?裡面聲音並不高,像是在哼哼,可是這哼哼讓人覺得像是在爬坡,爬啊爬,一直要到雲端裡去,險險地在那裡停留了一會兒,又一層一層地下來,終於落了地,又開始了低吟婉轉。
難道這就是那個本事很大的女人?
張俊不由得期待起來。
進門之前,他咳嗽了一下,裡面的聲音遲疑了,然後停頓了下來,緊接着門開了。
一張俊臉出現在眼前,最讓人稱奇的還不是她的俊,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袍子是常見的灰袍子,褲子是略深些的灰顏色,頭髮用一個很奇怪的布束在上面,像男人的那種束髮,但卻不見髮髻,有幾根碎髮飄在耳邊,看起來清爽,甚至有點英武。她沒有那種見到陌生男人的羞怯,而是平視着他,有點探詢的意味。但又是友好的,帶着一種有點距離感的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不由得對她重視起來。
這是一個不一般的女人,張俊心想。
“這位先生,不知您是——?”
對方稱他爲“先生”,這也是特別的。在他看來,那些地位和學問比他高的多的人才能用這兩個字來稱呼,而他一個小吏是沒什麼人這樣稱呼的,何況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溫雅大方的女人。而且他穿的是驛站上配的軍服,一看應該是位“軍爺”,怎麼能用先生稱呼呢?但既然這麼稱呼了,還是挺讓人舒服的。
“姑娘,我是驛站上的張俊。”他這樣介紹自己。官職太小了,都不值得提。
“哦,是張先生啊,不知您有什麼事情?”那姑娘站在門口,沒有讓人進去的意思,但又是笑着溫和地說的,讓人不覺得有什麼失禮之處。
“是你畫畫兒的事情。”
其實,他剛纔說是驛站上來的,寒洲就猜到了。現在落實了,也就只好應付下去。
既然上門了,還是要讓進來,大小是個公職人員。而且驛站是附近比較大的官方機構,小心應對着還是應該有的態度。否則可能會有什麼麻煩。
當然了,門還是開着好。
進得門來,寒洲也沒上茶,這個家哪有茶這種東西。總不能拿瓢喝吧,怎麼能多一個男人共用一個喝水器具呢?
那人倒也自在,直接就坐在炕沿上開腔了。
“最近啊,不少人找到驛站,要我幫她們遞包袱給修長城的役人。這真是讓我爲難。聽說主意是姑娘出的,姑娘可真是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啊!”張俊一邊抱怨,一邊打量着對面的年輕女子。
這一上來就抱怨上了,讓寒洲心中頗有不快。事情來了,你可以接,也可以不接,難道我逼着你接了?
“先生說的是那些家信吧?先生若覺得麻煩可以推掉的,我不過是看那些姐妹可憐,畫了些畫兒安慰她們罷了。驛站只服務於官家,這些大家也是知道的,有什麼爲難不爲難的?”
接下來好像這話兒倒不好接了。張俊一時有些語塞。
寒洲卻笑了笑,聲調轉柔,“先生既然覺得爲難,小女子是這麼揣測的,也不知說的對不對,先生不妨聽聽。”
“哦,你說。”張俊接話。
“小女子以爲,先生爲難,是心中有一善,不忍看那些姐妹失望的樣子,也同情他們夫妻兄妹分離之苦。同時,先生心中還有一忠,先生覺得在其位忠其事,朝廷規定是什麼就是什麼,不能有的絲毫差池,否則怕不能交待。”
張俊點頭,是這麼個理。這姑娘真會說話。
“所以,先生的爲難倒讓小女子覺得讓人尊敬。”
這話就更讓人舒服了。
“可是,換個角度講,什麼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也就是天下的事,天下的事,就是邊疆穩定安全,黎庶安居樂業。一個人在遠方惦念着家,一羣人在家惦念着遠方,長此下去,音訊阻隔,試問,於邊疆穩定何益,於黎庶安居何益?”
“可是,我一個小小驛吏,也不能違背朝廷規矩啊!”
“天下事,規矩是怎麼制定的,又是爲了什麼而制定的,先生盡職這麼多年,難道沒有體會嗎?不過是爲了管束有方,進退有度。現有的規矩都是因爲過去的事情無方無度才制定的,而現在的情形是需要將來的規矩來約束管理的。若始皇帝恪守規矩,就不會開創統一大業,就不會有文字、錢幣和度量衡的改革。這些都是因爲天下需要新的規矩,需要的時候,它就必須出現,遲了就必有麻煩。而先生所說一個小小驛吏,在小女子看來,卻是不小的,因爲這天下之無窮事業,正是需要每一個公職人員,去執行規矩,去發現問題,若只執行而不發現,不做一絲改進,那纔是守成有餘,而開拓不足,正應了先生所說的‘小’了。”
“啊,姑娘說的倒是在理,但我真是怕,如果幫助她們送信,上司會降罪責罰也說不定。”
張俊似有擔心地說。
“這全看月終或年終述職時怎麼說了。如果出了事故,只說事故慘烈必然是有人要降罪擔責的,但如果在文書上不但提及事故原因的詳細調查,還有事故處理的成績,那上司的觀感就又不一樣了。天下的官員,有多少是深諳此道的,您說呢?何況,幫人送一封信,耽誤了官文的遞送了嗎?壓垮了官府的馬匹了嗎?您不過是舉手之勞,勞動那些路過此地又專往北地長城的郵人多帶一點東西。說得功利世俗一點,在您這一站,這個事情,您做了,人情就是您領了,官府的威望因爲您得到了提升,如果那個郵人他在路上把郵件丟了,那又於您有什麼損害呢?此地的人只會記得您的好兒。而那些遠在邊塞修長城的人,從來也沒有希望得到家信,自然也談不上失望。您又有什麼責任呢?”
“那,看來,這個事情可以做?”張俊有些心動。
“當然可以做,不但可以做,還可以做得相當漂亮。”寒洲繼續忽悠。
“怎麼說?”
“現在驛站只負責遞送官方文件和官員的接待,有誰考慮過民間有沒有來往信件及包裹的需要?軍隊高層考慮過呢,還是市政管理考慮過呢?他們不考慮我想有不考慮的道理,然而,始皇帝雄圖大略,開創千年偉業,北築長城,南修馳道,未來還不知要徵招多少徭役,同時,邊防的駐軍有多少人?將來繼續開拓疆土的還得多少人?大量的離家人口,必定有強大的通信需求,起碼‘平安’二字是他們想看到的。天下怎麼才能安定?人心安則天下安。”說到這裡,寒洲大有深意地看了張俊一眼,繼續說:“您,一個驛站小吏可以做的,其實是大大的事業。您可以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可以巧妙地處理別人處理不了的,可以把您的工作和您的想法告訴您的上司,您不會得罪任何人,但是收穫的可能是別人的另眼相看。因爲天下那麼多驛吏,他們做着一樣的事情,他們只是完成,而您是做好。讓我們想想,未來,會不會各地的驛站多一項功能,這項功能和您有沒有關係呢?您自己好好想想,您將來的位置在哪裡?”
張俊看着眼前的姑娘一張一合的小嘴脣有些目瞪口呆,這姑娘了不起呀,看來真的得認真對待那些找上門來的婦人。他覺得這項工作一下子變得非常重要,非常有前途,而自己本來就是能擔大任的人,只不過近幾年來變得懶散了些,看來,他得發力了,回去得好好想想,這驛站小吏的工作怎麼叫完成,怎麼叫做好?
“姑娘這麼說,小吏真得想想怎麼做了。姑娘雖是一口一個小女子,但說出的話卻完全不‘小’啊。呀,說了半天,倒是小吏我不懂事了,讓姑娘站着,我坐着。來來來,一起坐。”說着,就熱情地起身來拉寒洲的手。
以寒洲幾十年的人生閱歷,哪能不知道這男人眼裡和手上的意思,她一閃身靠向竈臺,手裡就操起一把刀。
“你,姑娘你要做什麼?”張俊想擺起軍人的威勢,同時又故作無辜地望着寒洲。
“先生誤會了。”寒洲笑吟吟地說,“剛纔先生說自己不懂事,倒是小女子我不懂事了。我們這寒門賤地,一般人都不登門的,今天先生這樣的人物都過來看望,實在是心中喜悅,倒忘記了待客的禮數。也沒什麼好茶,就是昨天做了點吃食,想來是先生沒吃過的,不妨拿來給先生品嚐,也是小女子我的一點心意。一會兒大棗哥回來,想來也是願意盡我們最大誠意來招待先生的。”
“哦?是這樣啊!”張俊放下心裡,訕訕地笑。
“先生等着。”說完,就操刀出門,到院子裡割下一棵蔥。以往也用手撥的,但今天就得割了。刀在手,很必要。
她把蔥白蔥葉撿細嫩處切了兩段,又細細地切碎,從碗廚裡取出一小塊豆腐,切成整齊的小片,兩者混在一起,灑了點鹽花,又淋了幾滴油,取筷子拌了拌,把碗放在張俊面前,手裡卻仍然握着那把刀。
“先生嚐嚐,這是我老家的做法,叫小蔥拌豆腐,最是爽口開胃。小蔥先生常吃,豆腐恐怕就——”
“哦?這東西叫豆腐?”張俊看了看那白綠相間的東西,不由得拿了起來,心裡倒是好奇這豆腐到底是什麼味道。他張開嘴吃了一筷子,品了品,又嚐了一筷子。
“這是用豆子做的?”
“先生說的是,果然品出來了。”寒洲笑着應承。
“真是個有意思的東西。不知道姑娘的家是什麼樣的人家,聽姑娘剛纔那一番話,還有這美味的豆腐,我真是有些好奇呢?”張俊不由得又吃了一筷子,他真的是有些好奇。
“我家也是一般人家,父親是個屠夫,我三歲起就跟在爹的旁邊看殺豬了,五歲就開始幫忙。到了十二歲,也能自己上手了,反而是爹老了,給我打下手。”寒洲看似隨意地說。
“哦?”屠戶家出身的?這個信息太讓人吃驚了吧。
“先生是看不出來吧?牲口們的生死看得多了,對人間的生死也就看得淡了,不過是一口氣的事情。”
“哦。”張俊不知該如何接話了,只好吃豆腐。
“先生是軍人,不知殺過人沒有?”
“這個,真沒有。”張俊趕忙搖頭。說起來當軍人沒殺過人是應該有些遺憾的,但他此時的真實感覺卻慶幸。
“小女子也沒殺過,不過殺的牲口多了,想來,牲口和人的器官都是相似的。”說着這些話,寒洲仍然是笑吟吟的,真的是閒話家常的樣子。她指了自己的喉嚨說,“氣管斷了,氣就斷了,人和豬是一樣的。再往下就是肺了,若是捅肺一刀,一時半會兒是死不了的,但出不上氣估計也是很難受的。再往下呢是胃,若是來一刀,今天吃的東西恐怕都得倒出來,想想,人和豬真是沒什麼差別。胃下邊呢是腸子,有時一刀殺不死,腸子拉出來好長,看着很噁心的,但我爹最喜歡吃那個下水味兒,家裡的人就讓給他吃。當然了,要害心臟還沒說呢,要說這人和豬的最大差別在哪兒,小女子以爲就在心臟。心要正,才受得苦少一點,心不正,那就得多捅兩刀。致於剔骨什麼的,我爹他老人家做得不如我利索……”
寒洲一邊用手比劃,一邊揮着刀。張俊越聽越覺得身上發冷。這是個什麼女人啊,不過就想拉拉你的手,就這麼比劃來比劃去的,不能待了,這地方是再也不能待了。
他站起來,站得有點急,差點打翻碗,訕訕地笑笑,趕緊告辭出門去了。臨走還說留步、留步。
寒洲望着他故作鎮定的背景呵呵冷笑,姑娘我穿越了那麼遠的距離纔來到這裡,就是來受欺負的?做你的夢去吧!
他前腳走,大棗後腳就回來了,他疑惑地看着放在炕上的豆腐碗,問:“剛纔出去的那個是驛站裡的?”
“嗯。是因爲小菊她們送信的事兒。”
“那信送不送是他的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閒得他!”大棗看小寒妹子的表情就知道那傢伙不是什麼好人。
“說對了,就是閒得他!”
“他沒做什麼壞事吧?”大棗看着小寒手裡的刀,這刀自他進門還沒放下呢。
“他敢?我告訴他我爹是屠夫,我是看着殺豬長大的,豬下水怎麼長的人下水就是怎麼長的,不信就試試看。我剛纔說話的時候,一直操刀比劃來着。估計從小到大沒人給他上過這麼詳細的解剖課。便宜他了!”
“啊?解剖課?你給他比劃了?”
“嗯。好了,刀給你,做飯給我吃吧。”寒洲又恢復了那乖順的姑娘樣兒。
這太超出大棗的想像了。她能保護自己,這當然讓大棗很放心,但想到她能保護自己,其實自己就沒多麼重要了,心裡又不是滋味,這是不是說,她想什麼時候離開就什麼時候離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