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沉已經用手支撐着緩緩坐了起來,然後接過輕舞遞過去的碗。白沉垂眸看向碗裡的湯藥,面上有片刻的凝滯。
如何形容這碗藥呢?黑中透着黃,黃中還隱隱發黑,晃一下碗,碗邊還透着詭異的綠色。
總而言之,還未等下口,白沉已經可以想象得到,這碗藥會有多難喝。但面對輕舞和葉諾雙雙看過來眼神,白沉一臉的淡定,舉起藥碗放到嘴邊一飲而盡。
親自看着輕舞是如何煎出這碗藥的葉諾,看到這一幕則是吃驚的睜大了眼睛,內心無比想要給白沉比一排666。
我去我去,小魅煎的這碗黑暗藥劑,居然有人能夠面不改色的一飲而盡!
當真是一條漢子!
然而事實上,藥纔剛剛入口,白沉就感覺自己的胃已經開始翻江倒海,天知道他是靠着多大的毅力,才把這碗藥喝下去,還要裝出一副神色如常的樣子。而且一想到剛剛公子月說,這個藥自己還得連喝上三個月,而且一天不能斷的時候,白沉就特別想再次昏睡過去。
見白沉將藥喝下,輕舞便也不準備在留在這裡。
剛和葉諾出了屋子,便看到站在門口有些躊躇的天明。
“不進去?”
天明微微搖了搖頭,然後頓住又嘆了口氣:“我……”
“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
“那你爲何不想他死?”
天明神色苦惱的抓了抓頭髮:“我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他不該死,也不能死,而且,我想問的問題還沒得到答案。”
“那就去問啊。”輕舞看着仍一臉猶豫的天明,開口道:“怎麼了?怕白沉給你的答案是你不想聽的?”
“可問題的答案,是你早晚要知道的。”輕舞拉着天明坐在了門口的臺階上:“或者換個思路。”
“他的答案無非是兩種,一種是你願意聽到的。另一種是你不願意聽到的。如果他的答案是你不願聽到的那個……你會後悔救了他麼?”
天明沉默了,半響他纔是緩緩道:“我不知道。”
“可你行爲早已經替你做出了答案。”輕舞擡手,有些想要像以前一樣摸一摸天明的頭,卻發覺不知何時,天明已經比她要高,臉上的稚嫩也早已褪去:“天明,姐姐相信你所做出的一切決定,一定都有你的道理。”
“而你,只需要確保,你所做的一切,於你而言,都是值得的,便可以了。”
“我明白了,姐姐。”
隨着房門被打開,白沉對來者並不意外,或者說,在他知道自己不會死去的時候,就對這一天早有預料。
“白沉。”天明看向坐在牀上,與過往相比,瘦弱也憔悴了許多的白沉,緩緩的開口:“許久不見。”
白沉淡淡一笑:“的確是,許久不見。”
天明走近了牀榻,屋內還未來得及散去的湯藥味讓天明忍不住皺了皺鼻子,他極其自然的做到了牀的另一側,順手取出懷裡的蜜餞,放到了桌子上。
“良藥苦口。”
白沉略有些無奈的摸了摸鼻子,拿起一枚蜜餞含在口中,感覺口內的苦澀頓時就被蜜餞的甜所驅逐。
半響,白沉緩緩道:“你不該救我。”
天明卻只是看着白沉:“你可以選擇死亡,我自然也可以選擇救你。況且我說過,有的問題,我需要答案。”
白沉無奈的搖頭:“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
“黑無常麼?”天明似乎輕微挑了一下眉,語氣裡帶了幾分嘲諷:“那我也重新自我介紹一下,第九代鬼谷傳人,荊天明。”
天明雙手交疊抵在下巴上,手肘則是抵着桌子:“從理論上來說,我們是死敵。”
“所以黑無常大人在選擇我死和你死的時候,選擇了自己死亡。”
“這本身就足夠不可思議。”
“不知道黑無常大人打算怎麼和你的主子解釋呢?”天明微微眨了一下眼,眼裡有幾分調笑:“哦,我忘了。”
“按照大人原本的計劃,現在的大人應該是個死人,死人不需要做出解釋。”
白沉:“……”麻蛋……還他三年前那個軟糯好欺負的小天明好嗎!這個語氣裡嘲諷滿滿的荊天明簡直不可理喻!
天明盯着白沉:“白沉,你有什麼資格替我做出選擇?”
“無論是乍暖的解藥還是生與死的選擇。”
“心甘情願的替敵人去赴死,好偉大,好了不起!白沉,你憑什麼……憑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憑什麼可以一死了之……”
白沉微微抿脣:“我若真想瞞你,你就會一無所知,所以不要將我想得太好,也許,我的死亡也只是這場棋局裡下的一步棋。”或者說,事實如此。
就像他所說的那般,影夜是他的主場,如果他真的從頭到尾的想要隱瞞荊天明什麼事情,荊天明就永遠不會知曉。
所以無論是死在荊天明面前還是乍暖的事情被荊天明所知曉,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或者說,這本就是他設計出來的一局棋。
就像墨幾次提醒過他,荊天明與他太過特殊,以至於影響了他。
但反過來,白沉相信自己也可以影響荊天明。
抹去荊天明心中因爲三哥五姐留下來的恨,促使荊天明更快的成長,同時,作爲代價,荊天明這輩子都不可能忘了白沉,只要想起來,就會是心裡的一根刺,日日夜夜紮在心裡。
所以,他從來不認爲自己選擇死,是在爲荊天明選擇生。他只是在用另一種方法,把荊天明拉下深淵。
“我記得,我告誡過你人心險惡。”白沉微微垂眸:“而我,恰恰就是特別險惡的那種。”
而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是天明對於陰陽家咒印的掌握,出乎意料的強,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想到這裡白沉不由得也有些苦惱。就像天明說的那般,人死了自然就不需要解釋了,但人活着……
嘖,藥丸。
天明依舊淡然的盯着白沉,然後嗤笑一聲:“還算不蠢。”
白沉:“……”
白沉萬萬沒想到這樣的話有一天竟然會從荊•天真•明口中說出,白沉難得有些沉默,同時不由得思考自己的確只是昏睡了一兩個月而不是幾年麼?
天明微微側頭:“但抱歉,你的這條命,現在似乎在我手裡。”
“所以麻煩白沉先生,不要再把這條命弄丟了。”
白沉再一次揉了揉鼻子,覺得無奈極了,他說:“好。”雖然他仍舊認爲荊天明不應該救自己,這會讓他覺得荊天明還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但也不會隨便再把這條命丟掉。
畢竟如果可以選擇活的話,沒有人會心甘情願的赴死。
更何況,他不想荊天明死。
“那麼還有一個問題,你始終避而不談的一個問題。”
“我阿公阿婆,是不是你殺的。”
白沉低頭了眼自己的手,許久之後才慢慢的道:“我們這批孩子,有不少都是絕止還有冷語帶大的。”
“使他們教會了我們如何在影夜之中生存。“
“我是其中最優秀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現在還活着的,大抵,也是除了你之外,繼承了他們全部絕學以及最瞭解他們的人。”
天明抿了抿脣:“所以?”
“即便是冷眼旁觀……但沒有我的話,他們不會連反抗的力量和心思都沒有。”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儘管他沒有出手,但是當他踏入那裡,就代表着絕止還有冷語只能是個死人。
“是你安葬的他們?”
“順手而爲。”
“那一日可曾有事後悔?”
白沉有一陣沉默,他想,曾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的確是有過後悔的,好吧,也不能將那稱之爲後悔……
那是在他得知天明曾受絕止和冷雨撫養長大,而且在發覺天明對他產生了影響之時的事情。
他一貫是討厭計劃之外,或者說意料之外的事情的。
尤其這個意外他曾有機會,將他一開始就掐滅在萌芽之中,
可他因爲那麼一絲的猶豫而放棄了。
以至於他的整個後半生,估計都要爲此付出沉重代價。
白沉摸了摸下巴,然後緩緩勾脣:“沒有。”
無論是看着絕止和冷語死亡,或者是將屋子裡一個微不足道的草編螞蚱毀去。
前者是他的任務,從沒有會不後悔一說。
後者不是他的任務,所以……做了也就做了。
他是白沉,當然,永遠都不可能爲做過的事情後悔,
……
“喂,你在做什麼?”輕舞拍了拍蹲在牆角,用手死死捂住嘴巴,表情扭曲的葉諾。
葉諾連忙做出一個‘噓’的動作,然後拉着輕舞一起蹲了下來,又用手指了指屋子的方向嘖嘖道:“你就不好奇你弟弟和白沉到底說了什麼麼?”
輕舞聳了聳肩:“不好奇。”
葉諾:“……”也就沒得聊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