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之後。
村子後山。
玄子燁盤坐在地上,在他的面前,有兩座墓。
一座有墓碑,一座沒有。有墓碑的是村長,沒有的,是無名。
玄子燁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樽,仰頭一飲而盡。
其實他並不喜歡喝酒,可那又怎樣,這個世界上你不喜歡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
他又倒上了一杯酒,向前高高舉起,然後直直的灑下。
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沉默。
做完這一切,玄子燁站了起來,晦明的目光望向遠方。天邊吹過來一陣山風,披在背後的大衣隨着風的律動斜斜飄蕩。
“不給師傅立碑嗎?”
驚鯢和顏路一直站在後面,此時看到玄子燁站了起來,她開口問道。
“他說過他沒有名字,所以也不需要被記住。”
玄子燁低低的說道,沒有轉過身來。
驚鯢的目光落在玄子燁有些單薄的背影之上,她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是最後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她的懷中抱着一個孩子,孩子正香香地睡着,呼吸聲如樹葉的微嘆,寧靜的樣子猶如一個天使。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眼前這個男人回來的時候,天邊劃過了第一道白光,男人渾身上下清晰可見數不盡的傷口,殷紅的鮮血覆蓋了他的全身,就像是披上了一件血衣。
男人的眼神空洞,瞳孔之中看不到一絲光亮。
他拖着劍艱難地走到了顏路的面前,然後這個魔神一般的男人跪了下來,跪在一個孩子面前,口中只是重複的說着“對不起”,直到身體再也支撐不住。
玄子燁轉過身來,他看着驚鯢懷中的孩子,問道:“取好名字了嗎?”
驚鯢的目光如水一般溫柔,她搖頭道:“沒有。”
“叫言吧。”玄子燁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熟睡的孩子,“誓言的言。”
正當他的手要就要觸摸到孩子光滑的皮膚的時候,睡得香甜的孩子突然醒了過來,大眼睛盯着玄子燁,眨巴眨巴的,就像是在發光。
玄子燁下意識的就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他忽然感覺到自己這雙沾滿血腥的手不配接觸這麼純淨的靈魂。
可是下一秒,玄子燁卻不得不停下自己的動作,因爲孩子軟乎乎的小手已經抱緊了他粗糙的手掌。
孩子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玄子燁有些不知所措,嘴角只能僵硬地扯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
可是,孩子竟然也同時“咯咯咯”的笑了起來,清脆的聲音就像是山間的清泉。
“看來她很喜歡子燁給她取的名字。”
驚鯢恬靜的笑着,然後低下頭在孩子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吻,溫柔的問道:“是不是,阿言。”
如雲的長髮落下撫在孩子的臉上,她似乎感覺到有些癢,於是鬆開了玄子燁的手掌,轉而高高舉起胖乎乎的雙手想要抱住驚鯢的脖子,可是卻總是抓不住,一直滑下,但是她還是樂此不疲。
多麼美好的一幕,玄子燁心想,可是手臂卻止不住的抖動,他的雙手握拳,捏的生緊。
“先生。”
伴隨着一道聲音,另一隻手覆在了他的手上。
玄子燁低下頭,看見顏路也擡起頭注視他,他知道顏路眼中的意思,於是蹲下來揉了揉顏路柔順的頭髮。
“先生。”顏路又叫了一聲。
“嗯。”
顏路對上玄子燁的目光,堅定的說道:“我想要變強。”
“爲什麼想要變強?”玄子燁詢問道:“這不像是你。”
“因爲這樣就不會讓先生傷心了。”
玄子燁愣了一下,看着顏路稚嫩的臉,隨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他低着頭,明亮的陽光在他的頭頂落下,留下斑駁的光影。
他按住顏路的頭,吐出一個字。
“好。”
又是一年夏天,開闊的山尖之上,暖暖的陽光肆意灑向大地。空中沒有一片雲,沒有一點風,蟬鳴不止,從山頂遠遠望去,遠處的田野裡全是金黃色的一片片。
一如往年,白色的蒲公英再次漫山遍野的開放。
山間吹過陣陣清風,遊絲般的蒲公英徐徐飄過,風吹得越久,蒲公英就會飛得越遠。
玄子燁伸出手去,用力一抓,想要把這白色的雲緊緊抓在手中,可是卻什麼也沒有留下,只能無力地看着它們遠遠的離去,直到飛到再也看不到的遠方。
他記得村長老頭曾經問過他知不知道蒲公英代表什麼,當時他沒有在意,隨意的回答。
是自由。
然而並不是。
蒲公英是留不住的,就像是他留不住村長老頭和無名一樣。
驚鯢問道:“你要走了?”
“嗯。”玄子燁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能默認,但是還是問了一句。
“你要跟我們一起嗎?”
驚鯢搖了搖頭,她看了看無名的墓,再看了看懷中的孩子。
“不了。我已經厭倦了以前的生活,現在這樣安靜的生活更加適合我。以後我就留在這裡陪着師傅,陪着阿言長大。”
“也好。”
玄子燁點了點頭,對於驚鯢,這的確是更好的選擇。
“還有子燁,把這個也帶上吧。”驚鯢把驚鯢劍遞到玄子燁的面前。
玄子燁看着眼前的驚鯢劍,並沒有伸手去接。
他說:“把劍留在身邊可以更好地保護自己和孩子。”
“不用了。”驚鯢拒絕,“越王八劍已經不存在了,驚鯢自然也不應該繼續存在。以羅網如今的實力,殺字級的殺手無法威脅到我和孩子的安全。它在你的手上應該更有用。”
玄子燁接過了劍,低低地說道:“謝謝。”
他知道對於一名劍客來說自己的佩劍意味着什麼,即使這把劍帶給驚鯢的只是殺戮,但是在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唯一陪着你的同樣也只有這把劍。
“子燁。”
驚鯢喊道。
“我知道我沒有理由阻止你要去做的事,但是,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和顏路一起,好好的活着。”
“還有。”
驚鯢頓了頓。
“如果有一天走累了,就回來吧。”
玄子燁沒有迴應,或者說他不敢迴應,因爲他已經不敢再輕易地許下諾言。
山風吹過,所有的話語都在風中飄蕩,化爲無言,最後消逝。
斜陽西沉,晚霞醉紅了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