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竹海再吸引人,秦含真暫時也不能去,她得先等候自家父親秦平的到來。
幸好秦平並沒有讓她等多久,過得不到十日,家人就報信到了金陵城,秦平帶着梓哥兒,還有吳少英,已經於昨日離開鎮江往金陵進發了。眼下雖然天氣炎熱些,但勝在沒有雨,不會妨礙行程,所以估計他們傍晚時分就該到了,應該可以趕在城門關閉前進城。
秦柏、牛氏與秦含真都十分歡喜。宅子是早就打掃過好幾遍的了,伯侄倆住的地方也早就備好了。只是由於夫子廟這處小宅地方並不大,未必能招待下那麼多人,所以趙陌自告奮勇,攬了一部分人安置去他淮青橋邊的宅子,吳少英則分去了外書房。
這一天的時間,秦含真他們哪兒都沒去,就聚在正院等待了。爲了打發時間,秦柏就索性給兩個孩子上起了圍棋課,只是他自個兒有些心不在焉,秦含真與趙陌也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往門外看,教學的效率就別提了,連午飯都吃得不香。
所幸,秦平、吳少英一行還是於傍晚城門關閉前趕到了。看着風塵僕僕的兒子、孫兒與學生,秦柏十分激動,一向鎮靜的雙眼都忍不住有幾分溼意了。他抱抱兒子,拍拍學生的肩膀,再摸了摸小孫子的頭,勉力平靜了一下心情,才微笑道:“快去梳洗吧。梳洗過後來上房吃飯。平哥母親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都是你們愛吃的。”
牛氏一手抱着孫子,一手拉着兒子的手呢,聞言才依依不捨地將他們放開,又讓虎嬤嬤親自去盯着梓哥兒梳洗,換了別人,她不放心。她看着孫子小小的人兒,雖然長高了不少,說話口齒也更清楚了,但着實黑瘦了許多。看來千里南下,路途還是十分辛苦的,更何況孫子又素來體弱。想到這裡,她又有些埋怨兒子,怎麼就先斬後奏把孫子帶到南邊來了呢?但想到兒子離京赴任,家裡就真的沒有大人能照看孫子了,不帶不行,她又把那點埋怨給拋開了去。
秦平與吳少英相視一笑,齊齊給秦柏、牛氏行了禮,便各自告退了。既然到了家,他們就不必去操心梓哥兒的事,自有人去料理。
秦含真自打方纔見過父親和表舅,就一直在他們邊上轉悠,見他們去梳洗了,方纔消停下來,坐在正屋等待。但她有些坐不住,瞥見虎嬤嬤給梓哥兒洗過澡了,便過去幫虎嬤嬤給小堂弟換衣裳。
梓哥兒身上穿的卻是一套麻白粗布衣服,做工雖好,但料子卻粗,有些磨皮膚,對於皮膚嬌嫩的小孩子來說不大合適。虎嬤嬤見了就皺眉,問跟來侍候的夏荷,可有別的衣裳可換?夏荷打開包袱給虎嬤嬤瞧,梓哥兒今年新做的夏衣卻大半是同樣的衣裳,雖有兩身粗棉布的,但顏色都是灰白、灰藍一類的。
秦含真瞧見,倒是想起來了。何氏新喪,她雖是出婦,卻也是梓哥兒的生母,梓哥兒理當爲她服齊衰一年,本來還要執喪杖的,但他還是個孩子,又身在旅途,就不必講究這個了。幸好這一路南下,是跟着秦平這個官兒上任,自家又僱了船車馬,否則戴孝的人投店住宿還是個問題呢。那兩身粗棉布的衣裳,瞧着服喪色彩稍淺一點,大約就是騙外人用的。
她想了想,就讓虎嬤嬤把那件灰藍色的粗棉布衣拿出來給梓哥兒換了。一家人闊別大半年,好不容易團聚吃飯了,何必叫梓哥兒戴孝出現,叫大家想起何氏那個讓人不愉快的死人來?
梓哥兒乖乖地任由虎嬤嬤擺佈,換上了那套布衣,擡頭看了看秦含真,眨眨眼,兩隻眼睛清澈明亮。
秦含真見他乖巧,想起他也是個可憐人,何氏生前沒待這個孩子好過,只是利用他穩固自己在秦家的地位,即使他被章姐兒欺負了,也是一味偏心女兒。若不是秦柏,他連正經開蒙讀書的機會都沒有呢。秦含真想了想,覺得似乎也沒必要遷怒到小孩子身上,就笑了笑,伸手捏了梓哥兒的小臉一下,朝他做了個鬼臉。
虎嬤嬤笑罵道:“姐兒可別太重手,哥兒的臉嫩着呢,當心留了印子,回頭太太就該心疼了。”又給梓哥兒穿襪,瞧見夏荷送來的鞋也是粗麻做的,就把眉頭一皺,“這顏色如何配得上衣裳?難道就沒有別的鞋子了?老爺太太離家才幾個月?你們就淨會偷懶了,也不給哥兒多做些衣裳鞋襪!”
夏荷連忙表示,她天天做針線,從來沒偷懶過。梓哥兒有好多衣裳鞋子的,只是有些留在京城沒帶過來,而帶來的那些還收在箱子裡沒拿出來呢。
虎嬤嬤就說:“既然帶來了,那就取去。你不懂,我跟你一塊兒去挑。”夏荷心裡委屈,她如何就不懂了呢?好歹也侍候了梓哥兒好幾年。不過她是個老實人,虎嬤嬤吩咐了,她就乖乖領着虎嬤嬤去翻衣箱了。
裡屋只剩下了秦含真與梓哥兒姐弟兩個。
秦含真心裡還有些猶豫,暗想虎嬤嬤方纔的話是不是在暗示什麼?現在把夏荷支走了,又是什麼意思?是在暗示她可以趁着沒人的時候捏捏梓哥兒的臉撒氣,只要別留印子就可以了嗎?秦含真有些拿不準。
梓哥兒卻眼巴巴地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她的袖口,輕聲說:“姐姐,對不住……”
秦含真回過神來:“你跟我說對不住做什麼?你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
梓哥兒抽了抽鼻子,小聲說:“我母親害了你母親,我大姐害過你……我覺得對不住你和伯母。我都知道了,她們害人是不對的!現在我母親死了,大姐不知去了哪裡,沒法再爲自己贖罪。我替她們贖罪好不好?姐姐別生我的氣……”說着眼圈都紅起來了。
秦含真聽着有些心軟,但更多的是詫異:“你怎麼知道這些的?誰告訴的你?”
梓哥兒年紀太小了,何氏被休的時候,他才滿了三歲。秦柏與牛氏擔心他根本不明白自個兒的生母到底做了什麼,解釋她的離開時也說得很含糊。梓哥兒只是大致知道生母做了壞事,被送走了,具體的情況應該是不瞭解的。可如今聽他的口風,似乎他已經知道了。他如今才過了五週歲生日不久,能知道什麼?到底是誰告訴的他?
秦含真想了想,就對他道:“你母親和姐姐做的事,是她們自己的過錯,跟你是不相干的。你既然認得清誰是誰非,以後就把她們都忘了吧。你只要記得自己是秦家的孩子,是祖父祖母的孫兒,旁的事不必理會的。”
梓哥兒鄭重地點點頭,紅着眼睛道:“我不明白她們爲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吳表舅說,是因爲母親想要瞞着世人大姐的身世,不讓別人知道大姐是她跟姦夫偷生的。她騙了大姐的爹,又騙了父親,她……她怎麼能那樣做?!我覺得好丟臉……爲什麼她會是我的母親呢?”
秦含真嚇了一跳,誰呀,居然連何氏跟人**的事都跟個孩子說了。她忙問:“這些事是誰告訴你的呀?”
梓哥兒老實回答說:“吳表舅告訴我的,伯父也說了一些。吳表舅說,我已經是個大孩子了,開了蒙,讀了書,要明白事理,不要因爲外人的一些閒話,就誤會了自己家裡人,象母親和大姐那樣,做出不好的事來。”他抿了抿脣,小聲忿忿地道,“我纔不會象她們那樣呢!”
秦含真笑着摸了摸他的頭:“梓哥兒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相信你不會學她們那樣的。以後要乖乖用功讀書呀。你既然說了要替她們贖罪,那就用功讀書,將來出人頭地,纔好給姐姐撐腰呢。”
梓哥兒雙眼亮晶晶地,不停地點頭:“我一定會的!”
虎嬤嬤和夏荷她們拿着鞋回來了。秦含真就把梓哥兒交給了她們,自己轉身離開。想了想,她先去了父親的房間,幫着指揮下人安放行李,待父親那邊叫了水去沐浴,她才跑去外書房尋表舅。吳少英倒是已經草草洗過了,見了外甥女,還挺高興的,招手叫她過來說話,問她在金陵過得如何。
秦含真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着天,聊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起了梓哥兒的事:“他年紀還那麼小,你就把實情都告訴了他,萬一他受不了,或者無法理解怎麼辦?”
吳少英笑了一笑:“總要告訴他的。那是他生母,既然死了,他做兒子的就該戴孝,否則外人如何看他?如今不比以往了,以往別人都不知道他母親是何人,只知道是個出婦,就算有幾分輕視,看在秦家面上,也不會顯露出來。但如今京中已有許多人知道了他生母身份,還知道何氏做了趙碤的妾,甚至公然喊出她長女是趙碤親骨肉的話。你叔叔還被人笑話戴了多年綠帽而不自知呢,但他身在大同,也不怕京城裡的議論。梓哥兒卻要多承受些,他小小的年紀,若是什麼都不知道,聽了旁人的挑撥,更容易鑽牛角尖。因此我與你父親商量了,要把實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若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的,也要掰開來細細解說明白。還好這孩子不笨,跟老師讀了幾個月的書,也有幾分聰慧,已經明白了是非曲直,知道應該親近誰,又應該唾棄誰了。”
他心裡暗想,就算梓哥兒不明白這些,他也會說到孩子明白爲止的。
秦含真卻留意到了他的一句話:“有人在梓哥兒面前挑撥?誰?都挑撥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