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開小王氏那一臉勉強裝出來的僵硬笑容不提,趙碩看到嫡長子向自己鄭重行禮時,心情十分複雜。
這個兒子曾經備受他疼愛,但如今,他是既想念對方,又不想看到對方。想念,是因爲趙陌是他的親骨肉,是他看着長大、一直疼愛着的孩子,也是目前他唯一存活的血脈;不想看到趙陌,則是因爲這個兒子的存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着他,爲了權勢地位,他曾經放棄了什麼,又是如何背棄了對亡妻下的誓言。
可他真的沒辦法回頭。他已經嚐到了權勢的好處,也知道了身後是萬丈深淵,他除了繼續往前走,再無退路。即使心中清楚自己傷害了唯一的兒子,他也不會後悔。畢竟,只有他得償所願,兒子趙陌纔會有更光明的未來。雖然趙陌很有可能無法繼承他的大業,但至少可以安享富貴尊榮,而不是象從前那樣,天天擔驚受怕,受人欺辱。
趙碩移開了視線,平靜地說:“起來吧。你雖然來過這家裡幾次,但還沒有在這裡住過吧?眼下天色已晚,你母親已經命人安排好地方了,你先帶着隨行侍候的人搬進去安頓下來,明日再到我書房來說話。”
趙陌應了一聲:“是。”但又馬上說,“兒子有一件急事要向父親稟報。”
趙碩愣了愣,瞥向門外侍立的昌兒、盛兒兩人,心下明白了:“哦,那好,你讓下人先把行李送去你房裡,你跟我到書房去。”
趙陌還未應聲,小王氏就忍不住開口了:“大爺怎的這樣着急?孩子進府後連口茶水都沒喝過,你好歹讓他坐下來歇一歇。要說話,什麼時候不能說呢?明兒你不是要休沐?”她一看到趙碩與趙陌父子情深的模樣就覺得不順眼。雖說迫於無奈,她把趙陌給接到自個兒家裡來了,但那也就是添個住客罷了。她纔不會讓趙碩跟這個兒子有太多接觸機會,重新記起過往的父子情份來!
趙碩皺眉看了她一眼:“他隨我到書房去,一樣可以坐着說話。明兒我休沐,也不礙着我今晚與孩子相聚吧?罷了,我也懶得與你多說。這眼看着就天黑了,你讓人把晚膳送到書房去吧,我與陌兒一道用。”
小王氏咬了咬牙,強自乾笑道:“大爺急什麼?晚膳自然是我們一家子用了。”然後不等趙碩再開口,她就揚聲問屋外侍候的人:“哥兒都帶了些什麼人來侍候?讓他們進來給大爺與我見一見。”
於是昌兒、盛兒、阿壽、阿興四名小廝以及小玫、小蘭兩個丫頭就進了屋,排成三排,向趙碩與小王氏磕頭。
小王氏一眼就認出了昌兒與盛兒,又被氣到了,強忍着怒意質問趙碩:“這兩個難道不是大爺的小廝?我前兒問大爺,大爺說是派他們出去辦差了,原來是送給了陌哥兒。只是大爺既然把自己手下的人送了出去,好歹也該跟我說一聲纔是。我畢竟是這家的主母,總不能連家中的下人去了何處,都毫不知情吧?!”
趙碩瞥了她一眼:“我只不過是見陌兒身邊的小廝不大中用,才把手下的人給他使罷了。等他的人調|教出來了,昌兒盛兒自然還回我這裡來。這又不是把他們送到了外頭,只是撥給兒子暫使,有什麼大不了的?你若說的是月錢與賞賜,昌兒盛兒還是我的小廝,自然也是照舊不變的。”
小王氏深吸了幾口氣,咬牙強笑道:“我竟不知陌哥兒身邊的小廝這般不中用,既如此,倒不如打了的好!”
趙陌擡頭看了父親一眼,又迅低下頭去,看他的表情,似乎深覺委屈,但又十分隱忍。他知道,父親還有需要仰仗王家的地方,小王氏說什麼,他都不能駁的……
趙碩卻是看清了兒子表情中隱含的意義,頓時一腔怒火就冒上頭來,衝着小王氏道:“住口!明明是你跟我說,蜀王妃已經拿着陌哥兒的事做藉口來打擊我,若是再不把孩子接回來,怕是要叫人說閒話,你深覺自己任性,壞了我的大事,現已知道錯了,才把孩子接回家來的。如今孩子回來了,連口茶水都沒喝,你就要攆他身邊的人,你這是知道錯的樣子麼?!你又想做什麼?!”
小王氏愣了一下,隨即便覺得自己在繼子趙陌面前丟盡了臉,更別說屋中還有趙陌帶來的一衆小廝、丫頭了。她氣得全身抖,咬緊了牙關,想要罵回去,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身邊的大丫頭霜兒見狀,忙替她辯解:“大爺誤會了,夫人只是怕哥兒身邊侍候的人不盡心罷了,並沒有別的意思。”
趙碩冷笑:“但願她沒有別的意思,也別指望能尋藉口換走陌兒身邊的人。她前頭乾的那些好事鬧得人盡皆知,我可不信她還能真爲陌兒着想,給陌兒弄幾個老實不藏奸的人來。還是省省吧,大家都能安心!”
說罷他也不與小王氏多言了,徑自吩咐兒子:“讓你的人帶行李去安置,你隨我到書房來。”說着他掃視了昌兒與盛兒一眼,“你二人也來。”眼角掃到小玫、小蘭兩人,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多看了兩眼,但並沒有多說什麼,就起身往外走了。
霜兒卻留意到了他這兩眼,迅將目光轉到小玫、小蘭這兩個丫頭身上,也不由得怔了一怔。
趙陌依足規矩,向小王氏行了一禮,方纔告退下去,跟着父親去了書房的方向。屋中衆人很快退了個乾淨。小王氏這時候才大喘了幾口氣,狠狠一甩袖,把桌上的茶杯摔了一地。
她氣憤地回頭衝着自己的心腹丫環道:“你們看見了麼?他如今是越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他以爲他是誰?!沒有我們王家,他一文不值!他既然要如此待我,我又何必再忍下去?憑着王家的名號,我還怕他怎的?立刻給我去收拾行李,我們回去找父親告狀,我要跟趙碩和離!姓趙的這麼多,我憑什麼要忍他一個?!”
兩個大丫頭霜兒、雪兒連忙上前勸她:“夫人熄怒,當心叫大爺聽見。”“夫人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老夫人先前囑咐您的,難道您都忘了?”
小王氏不敢置信地看着雪兒,無法接受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你——”
雪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奴婢知道這話定會讓夫人不喜,可是……您就算回了王家告狀,老爺也不可能真的讓您跟大爺和離的。這門婚事關係到的是王家的大業,老爺再疼您,也不會爲了您就把全家全族的前程擺到一邊。姓趙的人雖多,可換了別人,便與您再沒有干係了。夫人,您且忍上一忍吧。老夫人先前囑咐了您這麼多話,難道您就都忘了?今日忍一時之氣,都是爲了明日的富貴尊榮啊!”
小王氏臉色煞白,踉蹌了一下,便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她雖然不想聽雪兒的這些話,卻也知道對方說的是正理。今日她在宮中已經被王嬪罵過一回,警告過一回了。她真的沒有任性的權利。若是……真的鐵了心要鬧,只怕等待自己的,不會是和離,而是莫名其妙的“病逝”吧?然後王家就可以再送一個庶女過來給趙碩做填房了。她那些庶妹,或是旁支的堂妹們,恐怕早就盼着要取自己而代之。事關王家大業,即使父親再疼自己,也不會由得自己與趙碩和離的……
小王氏眼圈一紅,便失聲痛哭起來。
霜兒見她哭了,反而暗暗鬆了口氣。她用眼神示意雪兒起身,又柔聲勸慰小王氏:“夫人別傷心,方纔原是大爺誤會了您的本意,纔會說那些難聽的話來傷您的心。只要他明白了您的好意,就不會再這樣責怪您了。您願意把陌哥兒接回家中來,不正是因爲您賢明大義、爲大局着想麼?您還年輕,大爺又離不得王家,來日方長,您總有一日會把大爺的心收攏住的。到時候別說陌哥兒一個沒了孃的小孩子了,誰也越不過您去!”
小王氏冷笑一聲:“我可不敢想有那一天,想想都覺得噁心!”卻是漸漸收了淚。
霜兒又連忙勸她:“夫人別說傻話了,以您的相貌人品、性情才學,大爺怎會不爲您傾倒?那是遲早的事。只是……”她頓了一頓,“如今大爺對您有了誤會,一時氣頭上,嘴裡說的話不中聽,那也是有的。等時日一長,他自然就知道了夫人的好處,便再不會象今天這樣氣您了。不過,您還需得提防有狐媚子趁虛而入纔是。”
小王氏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雪兒道:“夫人方纔沒瞧見?跟着陌哥兒來的兩個丫頭,都是十五六歲光景,生得一副狐媚子模樣。她們進來前,我就聽蔣誠說,遼王妃賜了陌哥兒兩個丫頭,照看他的日常起居,還讓他一定要帶到咱們府裡來。如今想來,遼王妃只怕不懷好意吧?”
小王氏的臉頓時綠了:“遼王妃?哼,我從前還以爲她是好人,沒想到……”她回憶了一下小玫、小蘭的長相,心中怒火更甚,“她們這是當我是死人麼?!來人,給我把那兩個丫頭攆出府去!”
霜兒忙勸她:“夫人熄怒,方纔因夫人要攆了陌哥兒的小廝,大爺才過火。如今您又要攆陌哥兒的丫頭……”
小王氏愣了一愣,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難不成我如今,連兩個丫頭都攆不得了?!”
霜兒與雪兒低頭束手而立,不置一言。
小王氏滿腔怒火無處泄,一咬牙:“我們到蘭雪那兒去!”卻是要尋個軟杮子捏一捏了。
雪兒有些不贊成地道:“她都快臨盆了,夫人這時候去,萬一有個好歹,大爺那兒……。”
小王氏冷笑:“有什麼可怕的?我又不是要殺了她。放心,我知道分寸,只是不想讓那賤人過得太自在罷了。如今大爺滿腦子都是他的嫡長子,他哪裡還顧得上那個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