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鬆與白芷所說的真相,大大出乎秦柏意料之外。
他從沒想過當年伽南所傳的話是假的。正因爲以爲那是真的,他當年纔會心甘情願離開京城,在西北一住就是三十年,從未與京城本家聯繫,也不曾見過皇帝。他以爲皇帝還在惱恨他不肯回京,令秦皇后抱憾而終,所以多年來一直對他不聞不問。他當然清楚,這裡頭少不了長兄秦鬆的功勞,可是有秦皇后的遺言在先,他能怎麼樣呢?皇后一心想要保住同胞兄長,他身爲弟弟又怎能違背姐姐的意願?
他若真的回了京城,說穿真相,秦鬆必定會被皇帝厭棄。秦家內鬥,又能有什麼好結果?反正他在西北日子過得也好好的,妻賢子孝,順心如意,只是少了富貴罷了。對比從前流放時的日子,他已經過得很舒服了,便不再多想其他。這次因爲長子“死而復生”,又有秦鬆苦苦相邀,他纔會決定閤家上京。一來是見一見長子,二來也是想知道,長兄秦鬆到底是遇到了什麼困難。當年秦皇后爲了保住秦鬆,不惜犧牲秦柏這個弟弟。若是秦鬆真的有難,他無論如何也要出一份力的。
不過到了京城後,秦柏現局勢並沒有他預想的那麼糟糕,秦鬆卻依然一如當年那般不討喜,而且無能得很,三十年來居然都未曾真正在朝中立穩腳跟。秦皇后當年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費了!更連累了兒孫也無法出頭。既然秦鬆無用,爲了秦家的將來,就該有另一個人站出來支撐門戶才行。
秦柏在承恩侯府住下,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既然他人都回來了,只怕皇帝那邊也得到了消息,再躲避是沒有意義的。他可以說出當年的真相,皇帝必會對他這個受了委屈的小舅子起了憐惜之心,多有補償。再往後,兒孫們的前程便有保障了。而有他說情,承恩侯府的小輩們也可保無恙。至於秦鬆,已經享了這麼多年的富貴尊榮,便是丟了聖眷又如何?反正性命無礙。秦家有他秦柏在,依然可以維持下去,不必擔心會因爲失了聖眷而漸漸衰敗……
秦柏都已經盤算好了,與甘鬆、白芷相見,不過是爲了瞭解更多當年的內情,好爲接下來的面聖作準備罷了。他萬萬想不到,甘鬆與白芷居然會給他放了這麼一個大雷!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秦鬆。伽南的話,只對秦鬆一人有利。若不是秦鬆在背後指使,還會有誰?
伽南是秦皇后身邊宮人,從永嘉侯府時就侍候秦皇后了。雖說是家生子,但因爲秦皇后與秦鬆感情不睦的關係,伽南與秦鬆來往並不多,她父母親人被抄家牽連,受了不少苦,秦家平反後再回來,已經死了一半。但剩下那一半,全都留在了承恩侯府,因爲還在修養身體,並未領差事。不過,就衝着伽南在宮中秦皇后身邊侍候,秦鬆就不可能虧待了他們。伽南與秦松本沒有半點交情,也沒有利益糾葛,即使不主動爲他說好話,也吃不了虧,何須替秦鬆賣命?即使秦鬆倒了黴,秦柏也不會怠慢她們的。她們與秦柏本就更熟悉些。
然而,甘鬆給出的答案,又一次出乎秦柏意料之外:“這是伽南自己糊塗了,她昏了頭!侯爺原不知道這事兒,是她自作主張,見到三老爺,就主動撒了謊。侯爺那兒倒也不是不知情,卻是事後才知曉的。侯爺心裡估計也害怕,但爲了自己的私心,不曾說破,還幫着伽南遮掩。若非如此,這三十年怎麼可能會沒有一個人去西北尋過三老爺呢?”
秦柏皺眉:“到底是怎麼回事?伽南想做什麼?”
白芷嘆了口氣:“她是真真糊塗了,見皇上待皇后娘娘情深意厚,對她們這些身邊侍候的人,也十分看重,皇后娘娘薨了,後宮中卻沒幾個人,朝中大臣提起選秀的事,皇上也是興致缺缺。伽南便昏了頭,覺得自己有機可趁。她是皇后娘娘身邊舊人,又陪着皇上皇后同甘共苦這許多年,再兼有撫育東宮太子之功。皇上說不定會給她一個恩典,封她做個妃子,哪怕品階低些,有東宮太子在,誰也不敢小瞧了。如此富貴尊榮,豈不是勝過與我們一道出宮,青燈古佛一世?”
秦柏怔了怔:“她陪着姐姐苦熬了這許多年,倒不象是如此留戀富貴之人。”
甘鬆冷笑:“興許是吃的苦多了,便越捨不得富貴了吧?她從前對皇上也有過些小想頭,若不是東宮忽逢鉅變,皇上與皇后娘娘被圈禁,皇后娘娘有孕,原有意要安排屋裡人侍候皇上的,只是還未選定人,就出了事。這事兒雖當初沒成,但伽南心中興許已經認定了自己就是那個人。皇后娘娘在時,她沒敢開口。皇后娘娘薨了,她倒心思浮動起來。當初娘娘臨終,我們姐妹們已經在她牀前許了諾,說要一同出家,爲娘娘與太子殿下祈福,不會留在宮裡了,更不會換一個主子侍候。娘娘也說,若我們願意,出宮也好,至少不必擔心會被後宮新人搓磨。象我們現下一般,雖然成日吃齋唸佛,少見外人,有些寂寞,但是除了每日功課,其他時候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必侍候人,不必看任何人臉色,吃穿用度都是上上等的,日子實在過得舒心,比在宮裡時強一百倍!這便是皇后娘娘疼我們了。可皇后娘娘一去,伽南就變了卦……”
白芷接上道:“她那時總說,我們出宮去,固然是清淨了,東宮太子殿下怎麼辦?可憐殿下還不滿三週歲呢,身子又不好,眼下雖說有皇上看顧,身邊侍候的人也算用心,但誰知道日後會如何呢?皇后娘娘已是去了,後宮中遲早會有新主人,頭幾年,皇上念着皇后娘娘,還能多關心殿下幾分,一旦有了新寵,新寵又有了子嗣,皇上還記得殿下麼?宮裡的人都是慣了見風使舵的,一旦皇上對殿下略冷淡些,便會作踐起殿下來。可憐殿下的身子骨兒,如何禁得住?宮中雖有太后、太妃,卻無一人是殿下親祖母,除了我們自己人,誰能真心爲殿下着想?伽南說放不下殿下,一定要留在東宮,我們覺得她的話也算有理,就沒攔着。哪裡想到,那時候她心裡想的根本不是殿下的安危,而是打算藉着殿下,圓了自己攀龍附鳳的妄想?!”
當年也難怪她們幾個會沒有懷疑伽南,因爲伽南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也許有些信不過皇帝,但誰也不知道皇帝會不會有了新歡,就忘了秦皇后呀!太子殿下當年是真的只剩下父親可以依靠了,雖有舅家,但承恩侯秦鬆哪裡象是個能依靠的人?
至於太后、太妃們,就更是隔了好幾層。這位太后姓塗,並非皇帝生母。皇帝本是先帝元后管氏所出,但管皇后死得早,兒子才冊立了東宮沒幾年,她就死了。她死之後,先帝又立了一位何皇后。這位何皇后亦有皇子,自然便看着前頭元后留下的嫡子不順眼。除了何皇后以外,當時先帝寵信的幾個妃子,也都是有年長皇子的。這幾位后妃與皇子們,視當時還是東宮皇儲的皇帝爲眼中釘,合力設下陷阱,將他夫妻圈禁,差一點就要了他們的性命去。
當時皇帝雖然還沒死,但所有人都以爲那只是時間問題了,他便不再是他們的心腹大患,接下來由誰上位做皇儲,纔是重點。何皇后認定自己的兒子是獨一無二的人選,其他幾個妃子也覺得自己的兒子很有希望,便狗咬狗鬥成了一團。何皇后母子敵不過衆多敵手,敗下陣來,何皇后被廢,她兒子也被圈禁,忽然一天晚上自己喝了毒藥,自盡了。
何皇后被廢,其子又死,剩下的妃子爲了上位做皇后,她們的兒子爲了上位做皇儲,繼續鬥得天昏地暗。也許是因爲他們鬥得太過激烈了,本來已經年老昏聵的先帝終於清醒過來,爲了平息事端,面對紛紛請立新後的朝臣,他挑選了一位塗昭儀,晉封爲第三任皇后。
這位塗昭儀,原是京城著姓大族之女,人還年輕,但不算受寵,膝下只有一女,性情平和舒朗,平日素來很少參與後宮爭鬥的。先帝挑中她,大概就是覺得她省事。
可惜,其他妃子與皇子們卻對此不滿。他們覺得塗皇后不聲不響,就壞了他們的好事,佔了後位。若不把塗皇后給治死了,幾位得寵的妃子又如何能爭到那皇后之位?她們的兒子又如何以嫡子的身份,壓過所有兄弟上位爲皇儲呢?
塗皇后也不是個好惹的。爲了自保,她迅接受了當時還是東宮皇儲的皇帝遞過來的橄欖枝,幫着在先帝面前說好話。當時皇帝的處境已經大有改善,不再被幽禁,只是身體還比較病弱而已。先帝在塗皇后的勸說下,給兒子兒媳派了太醫,又給孫子賜了名。東宮終於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
與此同時,幾位皇子的鬥爭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鬥得鬧出了人命,死了一位皇子,又有一位皇子受了重傷,落下了殘疾,但誰都不承認是自己動的手。先帝一氣之下吐了血。雖說他查清了罪魁禍,處置了有罪之人,但身體卻已經垮了。這時候,又有一位王侍中——就是今上非常信任的那一位——現了一位皇子的異狀,及時揭穿了他意圖動宮變的計劃,讓一場禍事及時消除。先帝病重彌留,留下遺詔,命東宮繼位,同時對幾位有罪的皇子或是賜死,或是圈禁,或是流放,終於在死前結束了自己晚年的這一場慘烈的奪嫡鬥爭。
塗太后與王侍中都是爲今上順利登基立下過功勞的。但是,塗太后與今上不過是利益交換,未必會真心爲今上着想。哪一位皇子上位,都對她沒有影響。秦皇后所留下來的東宮太子,對白芷等宮人而言,是萬分重要的小主人。但對塗太后與衆太妃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
伽南要求留在東宮,看起來完全就是一片忠心呀!誰能料到她是另有盤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