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房上京之前,姚氏對他們有過一個既定的印象。
三房長達三十年留在西北邊關附近的小縣城,住的是村裡山上的土房,沒有玻璃窗;出門不是騎馬就是騎驢,坐車會被土路顛得骨頭都快散架了,跑上十來里路,頭臉都是塵土,因此出門回來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臉換衣裳;不論主子還是奴僕,全都穿着棉布衣裳,顏色不是素淡就是黑灰(當時在辦喪事);家裡吃的多數是麪條,雖然不是沒有米,但都是普通貨色,遠遠稱不上精細,肉食基本上都是羊肉,魚只有附近河裡的出產,醬菜、乾菜是飯桌上的主流,沒什麼新鮮蔬果,倒是棗兒味道還算不錯……
這就是金象在到達米脂後,對三房處境的一個簡單介紹,在給侯府報上的書信中,他將自己看到的打聽到的表面情況做了個彙報。只能說他去的時候不對,既是寒冷的冬季,又正逢三房辦喪事,主人秦柏無心理會庶務,主母牛氏病倒,兩個兒子都不在家,兩個兒媳一個死了,一個逃走,家裡只能依靠虎伯夫婦打理,學生們又各自放假了,正是秦家大宅裡最冷清的時節。金象起初又不大受待見,誰還好吃好喝地招呼他不成?等到過年時,他的待遇有所提高,各方面的生活水平都上升了,卻又忙着秦柏交代的任務,替三房打點出遠門的雜事,哪裡有空在信中寫那麼多瑣碎的小事?
如此一來,姚氏便覺得三房上下都窮得很,三叔秦柏年輕的時候好歹也是侯門公子,錦衣玉食,結果爲了娶三嬸,卻受了三十年的窮,真是可憐又可嘆——這是受公公秦鬆錯誤言論誤導的結果。至於牛家也是有家底的富商人家,三房有田產有店鋪,幾乎整個村子都是他家的佃戶等諸事,姚氏全給忽略掉了。對她而言,這點家底對比侯府的家大業大,根本不算什麼,三房頂多只是個溫飽不愁的鄉下小地主。若三房日子富裕,又何必叫兩個兒子離家在外,在邊關喝西北風?三叔秦柏更不必一把年紀了還收學生,賺那幾個束脩錢了。
陰差陽錯地,姚氏對三房有許多誤會,因此在寫信給金象,交代那幾個執事婆子與丫頭的時候,就特地囑咐了,要讓她們多給三房的女眷們說說京裡的規矩,最好要教她們說官話,照着京裡的風俗穿戴打扮,再做幾身象樣點的衣裳,千萬別讓她們頂着一付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模樣進城,叫人看了,笑話承恩侯府。等到姚氏真的在枯榮堂前見到三房衆人時,現他們沒有自己想象的村,氣質似乎還可以,言談舉止也沒什麼土氣,心裡還在慶幸自己想得周到,執事婆子與丫頭們辦事穩妥呢。
因着承恩侯秦鬆和夫人許氏都交代過,一定要好好招待三房,不許有怠慢的地方,姚氏也有過心理準備,三房的一應用度,肯定都是長房出的,就沒指望過三房還能拿出錢來。正因如此,當她聽說長房不但要出三房那份錢,還要把整個丙字庫的東西都給他們時,反應纔會那樣激動,因爲她覺得自己太吃虧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纔把這種想法壓了下去,想着只當是接濟三房了,公公明擺着就是有求於三叔,自然少不了要給點好處人家。別說三房看起來似乎並不貪心,即使他家如二房一般難纏,她也要忍受的。秦含真的新屋子能費多少錢?幾百兩銀子頂天了,又是自己女兒的願望,花多少她都得認。可如今,三叔秦柏竟然提出錢由他們三房自己出,叫姚氏如何不意外?
三房真的有這個銀子?還是爲了賭氣而打腫臉充胖子?
她迅回想自己的言行,還有身邊人的表現,以爲是哪個沒眼色的東西私下裡給三房的人臉色看了,叫秦柏誤會,忙賠笑道:“三叔言重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分什麼你呀我的。府裡各房有多少用度,公中出多少,都是有規矩的。三叔您應該再清楚不過了,不是麼?三姐兒是家裡嫡出的女孩兒,屋子如何佈置,要多少花費,素來有舊例在。侄媳婦兒並沒有添補什麼,任誰來都挑不出錯來。是不是有什麼人在您面前亂嚼舌頭了?您千萬別理會!府里人多嘴雜的,多的是不懂事的人亂說話。我們聽見了都要教訓的!您若遇上了這樣的人,也不必費勁兒,只管告訴管事的去,自有人去處置那些衝撞了您的混賬東西!”
她這般又罵又討好地說了一大通,又笑着一伸手,親親熱熱地摟住了秦含真,道:“三姐兒長得這般可人,性情又好,我一瞧就喜歡了。二丫頭又跟她一見如故,哭着喊着非要她妹妹搬來與她做伴。這原是我這個侄媳婦厚臉皮,特特請動了三姐兒,三叔三嬸不說埋怨我害得您二位骨肉分離,反而把我當成是自家女孩兒一般的疼,我心裡實在是感激得不行。給三姐兒佈置屋子,不過是盡一點心意罷了,況且又不曾違了例。”
她壓低了些許聲量:“不怕三叔三嬸見笑,我孟浪地說一句,二房的兩個丫頭住進隔壁桃花軒時,還不一樣是公中出的銀子?因嫌東西不好,今兒換套桌椅,明兒換一對古董花瓶,鬧得一年到頭都沒個清靜的時候。不是孩子不好,倒是做長輩的挑剔。那時候又有誰說這些東西是該各家各房自出的?二房如此,三房又怎好不照辦?三叔三嬸若較真了,非要照着規矩來,以二太太那性子,說不得就要在暗地裡埋怨,說三叔三嬸是故意給她添堵呢!她老人家平日裡閒得很,整天就淨琢磨這些有的沒的了。其實我們哪裡有過那麼多想頭?成天光是忙正事,就忙不過來了。”
牛氏早就見識過薛氏的難纏,今兒覺得自己又漲了見識,饒有興趣地問:“她就真的那麼厚臉皮?你們怎麼也不跟她講講道理?”
姚氏拿帕子掩口笑道:“三嬸您是個講道理的人,卻不知道這世上有的是倚老賣老的人呢。因着二嬸守了幾十年的寡,便自覺在這府裡地位然了,人人都得敬着她。從前還曾經當衆抱怨過,說要是侯爺沒從西北迴來,承恩侯的爵位就該是大爺得了,是我們長房礙了她兒子的青雲路。又說,同輩三兄弟,只有二叔死在了當年那場劫難裡,旁人都活得好好的,二叔爲聖上連性命都不要,聖上原該追封二叔一個爵位纔是。都是親兄弟,哥哥寸功未立便做了侯爺,弟弟封公封侯都是當得的,至不濟也該厚賞妻小,而不是隻賞侯府一家,卻叫長房次次都佔了大頭……諸如此類的笑話,真是數不勝數。侯爺不好跟婦道人家計較,夫人又最是寬和不過的人,都懶得跟二嬸理論。那是長輩,我們這些小輩又不好說什麼,只能由得她去了。”
牛氏聽得咋舌:“她倒也有臉說這些話,她當年自個兒棄了婆家,回孃家享福,等到婆家平反了,她又厚着臉皮跑回來說自己是秦家的寡婦。秦家能容她留下來,叫她一聲二太太,就算是厚道的了。她倒還肖想起爵位來!就算這爵位不是秦鬆得,也該是我們老爺的,哪裡就輪到二房庶支了?還想要單得一個爵位呢!她男人當年身體不好,本來在家時就病着,纔會死在牢裡,既沒有受刑,也沒比別人吃更多的苦。雖說人是死了,卻也免了流放的苦頭,還有人替他料理後事呢!做妻子的不反省當年爲什麼沒好好照顧丈夫,害得他生病,倒覺得丈夫死了反而是功勞。她都不曾給她男人披過麻戴過孝,倒好意思死人財。這般沒臉沒皮的,我們秦家當年平反後就不該認她纔對!”
姚氏在旁連聲附和。
秦含真聽得目瞪口呆。不但是爲二房薛氏的厚臉皮,也是爲了姚氏的口無遮攔。這纔是他們三房回到本家的第二天,她就這麼坦率地跟他們說起了二房長輩的閒話,真的沒關係嗎?
秦柏大概也是覺得牛氏與姚氏越說越不象了,就咳了一聲,阻止了她們進一步探討薛氏極品表現的舉動,對孫女兒未來新居的花費問題做了個結論:“侄媳婦照着公中的舊例,給屋子添置各樣傢俱用品便是。含真的姐妹們用的是什麼東西,她也用什麼東西,不必有任何優待。至於擺設用的物件,我們三房自己來便可。你昨兒才送了幾箱子東西來,如今正好用上,也省得一直壓箱底了。”
姚氏想起那一庫房的東西,心中一痛,勉強笑着答應:“是,三叔。”
離開明月塢後,他們又順着夾道前行,穿過一處小門後,便是一條寬敞的過道橫在眼前。這過道說是過道,其實道旁種了樹,栽了花,每隔十丈遠便有一座湖石點綴,還有小橋流水的造景,也頗爲精緻了。
姚氏指着右前方的一扇紅漆大門道:“這裡是花園。裡頭也有幾處房舍,並不曾改建,只是重新翻修過了,倒也可以一觀。還有幾處花木頗爲別緻,很值得逛一逛的。只是今兒天色不早了,若把園子也逛完,天就該黑了,怕會耽誤了三叔三嬸的晚飯。不如改天挑個天氣好的日子,三叔帶着三嬸專程來玩一天,更加盡興些。”
牛氏如今跟姚氏混得熟多了,聽了她的話便連連點頭。姚氏又笑着對秦含真說:“你姐妹們平日裡上課,就是在園子裡。等你上了學,有的是時間去逛呢。”
秦含真有些驚訝,原來女孩子們上學的地方是在花園中,怪不得秦錦華會說,住在明月塢,上學比清風館要方便呢。就只有幾十米的距離,當然方便。
她回頭找秦柏,想問問祖父,花園裡是什麼樣子,卻看到他站在一旁,兩眼直盯着左手方向的一處大門,彷彿又陷入了回憶之中。只是看他的神色,不知道這回憶是喜悅的,還是傷感的了。
秦含真順着秦柏的視線,看向那扇大門,小聲問他:“祖父,那裡是什麼地方?”
秦柏幽幽長嘆:“那是我姐姐的舊居,晚香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