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杆獵獵的大旗豎立在東校場,晨光初透,崔胤身着便裝,坐在校場正南的點將臺上,目光炯炯地注視着眼前黑壓壓的人頭。
自從發出募兵令,每天都有數百人前來應徵。崔胤的心中稍感安慰。自從韓全誨謀亂,神策羽林二軍,十之七八已被裹挾至歧山,而今長安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空城。京兆尹手下的九門提督所統領的衛兵,充其量也不足五百人。如果此時有外強來犯,長安恐怕是唾手可得。而圍困歧山的十萬汴兵,數月前只駐紮在灞陵,根本沒有進城。如果樑王稍有異心,攻下長安恐怕也是不費吹灰之力。
時勢之危,有如覆巢之下的累卵。崔胤心中最大的痛悔,便是自己手中沒有一支軍隊。亂世宰相,還不如一個手握兵權的地方指揮使,要想挽救大唐,靠的不是文章,而是刀劍,這是一個憑實力說話的年代!
他深知,本朝最大的積弊,便是強藩驕橫,宦官專權。強藩起於黃巢之亂,由來已久,自己無能爲力,況且這些藩鎮遠在天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不聽朝廷的號令,互相爭奪地盤。而這宦官之禍,近在眼前,尤令他深惡痛絕,就像身上的一個癰疽,讓人輾轉不安,一日不除,則國無寧日。自從前年平定宦官居劉季述之亂後,崔胤便痛下決心,無論如何艱難,也一定要將宦官連根剷除!除了大唐三百年來的一個毒瘤,也算是他崔胤幹了一件可以名垂青史的大事!
可誰知那些宦官們早已預感到大禍臨頭,竟然與歧山李茂貞合謀,先下手爲強,挾持了昭宗。
可恨的是,皇上的御林軍,一直都把持在宦官手中。他只是一個文官,本來全無插手軍中的道理,但如今,機會來了,這長安城中,沒了皇帝,一切可以由他做主。
崔胤微笑地向身邊一位頭戴鋼盔、身披鎖子甲的將軍點點頭。那將軍大聲道:“比武操練開始!”早有號令兵揮起令旗,臺下兵士們轟然響應一聲。便由各隊帶隊的將領分別指揮着操練起來。
指揮操練的那將軍名喚劉從德,眼下官居神策軍副都統,卻不是個閹人。他生得甚是高大,一張國字臉,頜下亂須如針,看上去十分威猛。原來那些宦官毫不知兵,雖然自任正職,只是爲了把持軍隊,而真正負責統兵的,卻是久經沙場的職業軍人,這劉從德正是這樣一位屢立戰功的沙場老將。以他的脾性,一直屈居於那些閹奴手下,早已是怨氣沖天,當年崔胤平定劉季述之亂,正是借了他的力量在關鍵時刻一舉兵變成功,故而他與崔胤已是生死之交。劉季述死了,卻來了韓全誨,仍然是個閹人上司,與他處處不合。當韓全誨下令讓他隨軍前往歧山,卻被他斷然拒絕。此番徵兵,他心想着能借此機會,好好擴大自己的實力,說不定皇上一回京,崔胤復相,自己也可趁此機會升任神策軍中尉的正職,從此再也不受閹奴的鳥氣了。
但此時他看着場中各隊新募來的士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只見臺下新兵們不是懶懶散散,步履虛滑,便是木頭木腦,其笨如牛,連簡單的列隊行走都折騰了半天。
崔胤也早已看了出來,不禁輕嘆一聲。這三千人中,真正可用之人,恐怕還不足三分之一。看來想要練成一支可用的軍隊,絕非易事。
他倆心裡也明白,這些應徵的新兵中,絕大部分是京城裡遊手好閒的浮浪弟子,世家子弟,只想着當上皇家的御林軍,便可風光一世。當然也有一些是附近的農家子弟和流落京城的饑民,只盼着當兵吃皇糧,想的只是能有口飯吃。
崔胤見那劉從德雙眉緊鎖,忙道:“劉將軍,兵在精而不在多,我看可以設個擂臺,讓這些新兵上臺比武,這樣便能選出一批身懷武藝之人,稍加訓練,便堪大用!”
劉從德連忙點頭稱是,便大踏步走下臺去,安排擂臺比武之事。
原來崔胤心中卻存着另一個念頭,他想借此機會,選出幾個武藝出衆的高手,充當自己的心腹牙兵。眼見亂世將至,各方勢力都想染指京城,崔胤隱然感到一種潛在的危險,便想仿效牙兵之制,藉此挑選人才。
不一時,校場正中已經劃出五個大圈,新兵比武正式開始。原來由於新兵人數衆多,故劉從德先安排分組比武,每組各選出十人,再於五十人中再次遴選。
崔胤等人也走下臺來,立在圈外觀看。
亂轟轟的比武開始了。崔胤和劉從德繞了幾圈,只是不住的搖頭,這些新兵中,不是京城弟子的花拳繡腿,便是莊家把式的死抱爛纏,真正有點武功的,實在是太少。
劉從德嘆了口氣道:“相爺還是上臺歇着吧,這種比法,一時半會可能還真選不出什麼人來。”
兩人回到那臺上,坐下飲茶歇息。而校場之上,喲喝之聲此起彼伏,場中每有人被打倒,便會引來一陣叫好之聲,若是摔得四腳朝天,更會招來轟堂大笑。亂哄哄的比武進行了兩個時辰,總算決出了五十名入圍者。
真正的比武要開始了,崔胤不由得來了精神。這次卻是在點將臺上進行。一名主試的小校高聲道:“劉將軍有令,此次比武只爲考校新兵武藝,各位點到即止,不可傷人。只許徒手相搏,不可使用兵刃暗器。勝一場者即入飛虎營,勝兩場者入值神機營,連勝三場者,入值大內皇庭,將軍另有重賞。”
話音剛落,早有一人跳上臺來,卻是一名膀闊腰圓的大漢,他攄起袖管,嗡聲嗡氣地道:“在下關中王大壯,有誰敢上來跟俺比一比嗎?”臺下忽地竄出一個瘦小漢子,衝着他抱一抱拳,那王大壯一看,心說來得正好,他身形一沉,一個黑虎掏心,便衝那漢子的胸口一拳搗去,那漢子一閃身,兩條手臂忽如車輪般掄將起來,闢頭蓋臉往王大壯打去。誰知那王大壯竟是不避不閃,硬是捱了幾下,卻一把抓起那漢子的腰帶,如霸王舉鼎般高舉過頭,身子轉了幾圈,“嘿”地一聲發力,將那漢子摔下臺去。
臺下鬨然叫好,這王大壯端的是力大如牛,只一轉眼的功夫,便勝了一場。
崔胤和劉從德對視一眼,兩人俱各搖頭,這那裡是武功,分明只是靠蠻力取勝。
轉眼之間,那王大壯又淘汰了一人,正自得意間,卻有一白淨少年飛身而上,他往臺上一立,朗聲道:“在下獨孤滔,也來領教一番。”
崔胤一看那人的氣度,便覺有戲。獨孤滔,這名字聽起來像是世家子弟啊,怎麼也跑來應徵新兵呢?
那獨孤滔先是向着劉從德抱拳施禮,卻用眼角瞄了一眼崔胤,雖只一瞥,卻仍令崔胤感到那內斂的鋒芒。
這王大壯一看來了個小白臉,心頭頓時一鬆,心想這回老子鐵定能當上大內侍衛了。他大大咧咧地一拱手,“嘿”地一聲,便是當胸一拳。誰料這一拳卻如泥牛入海,只碰上了對方的衣襟,卻被一股力量帶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衝去,他收腳不住,差一點便衝下臺去。勉強立住腳,轉身一看,那小白臉卻神定氣閒地站在臺上,臉上似乎有一絲嘲弄的神色。王大壯暴跳如雷,怒吼一聲,便如惡虎撲狼般再度撲上去,雙拳齊揮,想要一下將這小白臉置於死地。那獨孤滔見他來得兇猛,卻仍是不閃不避,突然兩腿一蹬,身子拔地而起,空中一個擰腰,右腿橫掃而出,正中那王大壯頸後大椎。只聽“呯”地一聲,王大壯直撲地上,一個狗吃屎,摔得滿嘴是血。
崔胤在一旁看得真切,這招本是再平常不過的旋風腿,但獨孤滔拿捏得火候極準,足見這白淨少年在拳腳上真的下過一番功夫。只是他只出了兩招便將對手打敗,一時之間還看不出端倪來。
獨孤滔一招得手,連忙抱拳道:“承讓了!”那王大壯眼見不敵,只得悻悻然走下臺去。
臺下又有一人跳上來挑戰,卻仍然是個不經打的,獨孤滔幾個照面,便將那人踢下臺去。
可惜對手太弱,崔胤仍然看不出獨孤滔的實力。此時獨孤滔已連勝兩場,再勝一場,便可成爲大內侍衛了。
這時臺下又有一人縱身而上,這人生得甚是奇特,五短身材,看上去到也精壯,只是一張胖乎乎的圓臉上,一對小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兒,讓人覺得那張臉堆着一團笑意。他對着獨孤滔一拱手,也不打話,拉了個騎馬蹲檔式,身形一沉,只及獨孤滔胸口,悶聲便是一拳,卻向對方小腹搗去。
獨孤滔見這人拳生寸勁,當下也來了精神。身形一個迴旋,繞到那人身側,一掌拍向那人右肩。兩人這一交手,正是貼身肉搏,招招出彩。那挑戰者雖然短小,但動作卻疾如閃電,力道雄厚,不僅以拳相擊,連肩肘也一併用上,像極了一頭兇猛的山豬,稍不小心便被他撞倒。那獨孤滔卻仗着招式精妙,見招拆招,倒也絲毫不露下風。
這時崔胤到看出點名堂來。這挑戰之人武功雖不好看,但極爲實用,他那一招一式,透着一股狠勁,一看便知此人是個經常打架的。而那獨孤滔所用的武功,卻是以身形變幻爲主,竟是從某種劍法中化出。但以他的眼力,卻看不出是何派劍法。
這崔胤雖非武學大家,但絕非一個文弱書生。他乳名“緇郎”,原是其母夢見一個和尚投胎而生,家中人都以爲他前生便是個僧人,故從小便送往法門寺,成爲空海大師記名弟子。那空海是一位聞名天下的神僧,早看出此子將來必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人,也不教他佛法,而是秘密地傳授了一種佛門秘傳武功,此事竟然連其父母都不知道。
臺上兩人交手將近百合,仍未分出勝負來。崔胤見兩人鬥得激烈,心想這兩人都是堪用之人,不可傷了,忙向劉從德附耳道:“我看此二人武功不錯,讓他們停手算了。這場就算平手,一會遇有武功較強的,再讓他二人上去比試。”
劉從德心領神會地點點頭,便站出來大聲喝道:“停!”
兩人打得正酣,聞得將軍發話,連忙各退一步,停了下來。
劉從德又道:“你二人這場就算平手,待會本將另有安排。”
比武又重新開始,早有兩人上場交手,一輪一輪比下去,結果連勝兩場的有幾個,但到第三場卻被人打下臺去。
臺下的五十人中,尚未上場的剩下不多了。
此時臺上是一個剛連勝兩場的壯漢,他看了一眼臺下,還有幾個身形單薄之人,似是想上不敢上的樣子,不禁心頭暗喜,只要再勝一場,自己便是唯一的三連勝之人了。
終於有一個人上了臺,他擡眼一看,竟是一個身材瘦長,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