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司馬,你這誘敵,會不會太過了?”
眼看後方船隊離岸,朝下游駛去,縱然知道這是爲了引誘駱人甌越集結來攻,是計謀,但陳嬰仍止不住焦慮。
他們所處的斤南水河灘,是一處U形的大拐彎,背後的水面寬百步,水中還不時浮起一些鱷魚來,士卒們在河邊取水都得小心翼翼,更別說冒險泅渡了。
而前方,則是數倍於己的甌、駱聯軍,起碼有三萬人。
這種情況下,韓信卻讓尉陽帶着船隊離開,無疑是絕了秦軍的退路,見此情形,士卒們都交頭接耳,軍心有些浮動……
韓信卻只是讓傳令兵告訴各營各率:“吾等已無退路,甌駱乃食人肉之生番,若敗,吾等必爲其所啖,身首分離,唯死戰也!”
下達命令後,韓信卻不正面回答陳嬰,反問他道:“陳五百主,汝等上一次仗是如何敗的?”
因爲在老兵中起到了帶頭作用,陳嬰被黑夫火線提拔爲五百主,負責給韓信帶路指引,韓信在船上對他很客氣,但眼下,卻彷彿變了個人,揭起陳嬰的傷疤來。
那是一場被黑夫視爲“南征軍之恥”的大敗,就在離此不遠處的臨塵。
兩年前,陳嬰所在的蒼梧軍萬餘人,沿着斤南水南岸深入駱越,這羣兵卒本就成分雜糅,楚籍佔了大半,本就不願意來南方打這場仗,加上役期延長,連日行軍本就士氣低落,更聽聞屠將軍的主力沒有按時來匯合,可能已經撤了,更無戰心。
當他們遭到駱人和甌人擊時,還不等都尉下達禦敵的指令,一些兵卒便拔腿就跑,結果自亂陣腳,加上駱人有大象居前,衝散了匆匆結成的陣列,秦軍遂潰……
“這就是將弱不嚴,教道不明,吏卒無常,陳兵縱橫,曰亂。”
韓信看着遠方漸漸聚齊前行的敵人說道:“敵衆則生怯,怯則欲走,走則軍亂,亂兵必敗!”
“陳五百主,今時今日,大軍連破閩越、南越、西甌,又經過昌南侯激氣,三軍將士之氣已復,且訓練日久,器械精良,可堪一用。”
“但吾等孤軍深入,韓信更是以官大夫身份,被君侯卓拔爲別部司馬,不少士卒,不但沒有舊功,更有怯懦之名,初掌大軍,各率長都有些不服,兵卒也會像你一樣,心生疑慮,一旦戰事不順,後有船舶,恐皆退走爭渡,必敗無疑!”
韓信可沒時間一點點建立將吏兵卒對他的信任,所以只能採取非常手段了。
“兵法雲,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所以我才讓船隊離開,又使衆人背水列陣,見沒了退路,人人自爲戰,那這片死地,也會變成吾等的生地!”
“是這樣?”陳嬰仍有些躊躇,但還是跟在韓信身後,督責各營備戰。
這時候,第一批甌駱派出的戰士,已完全進入了秦軍視野,看到他們,陳嬰不由驚呼了一聲,指着那邊道:“韓司馬,看越人的裝束!”
韓信登上臨時搭起的指揮車觀看,卻見竟有兩三千甌人、駱人,竟是披掛着甲冑,手持戈矛戟劍等兵器的……
這與秦軍印象中越人甲兵落後很不相符。
陳嬰已經紅了眼:“這羣蠻夷,他們穿的甲冑,扛着的兵器盾牌,都是戰死袍澤的!”
原來,那多是兩年前,秦軍連送兩波後,被駱人從死人身上剝下的甲冑,拾撿的兵刃,得到這麼多甲兵,難怪這兩年駱越勢力大盛,頗有成爲百越盟主的架勢……
如此一來,至少在最初接陣之時,秦軍的裝備優勢,將不復存在!
韓信卻一笑:“越人縱然披甲帶刃,猶猴子穿上了人的衣服,看似像人,其實不然。”
黑夫曾如此評價秦越的優勢:在森林裡,一個越人戰士常能通過陷阱、毒箭打敗秦卒,十個秦卒能與十名越人勢均力敵,而一百人的戰鬥,秦人多能勝越人,千人以上,更能戰勝數倍之敵……
韓信對此深以爲然:“秦軍之勝,不在在於銳兵厚甲,更在於駱人甌人不知陣列,而我軍好整以暇,這纔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有陣勝於無陣,陣整勝於陣散,這是中原經過數百里混戰總結出來的兵論,吳起當年就曾說過:“夫齊陣重而不堅,秦陣散而自鬥,楚陣整而不久,燕陣守而不走,三晉陣治而不用。”
不要誤會,吳起不是針對誰,他是說,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其他國家的陣列都有毛病,只有吳起一手建立的魏武卒,擁有武卒方陣,天下無敵!對上陣散自斗的秦軍,可以一當十!
但當秦國也學乖了,開始鑽研陣列,玩起方陣後,魏軍的戰術優勢便不復存在。
如果說,越人與秦人,在武器裝備上差了整整一個時代,那陣列兵法上,就差了整整兩代!
言罷,韓信讓人揮動了指揮的旗幟:“各營聽我號令,列方陣,!”
陣法共有十種,而方陣,無疑是最古老但卻最實用的一種,守可不動如山,攻可以摧枯拉朽!乃是防守反擊的陣列!
卻見秦軍得令後,便背靠斤南水,每五百人排成一個小陣,正面寬百步,縱深五十步,長短相宜,弓矢在後。若從高空俯瞰,十個小方陣又結成了大方陣:或居前爲橫隊前鋒,或居左右爲護翼,或在後爲預備隊……
韓信位於後方,大戰在即,他有些興奮,手微微摩着佩劍的劍柄。
這把劍,是那位兵家老者贈予的,韓信背了好幾年,從不離身。
在淮陰少年辱他時,韓信寧可鑽人胯下,卻未拔劍。在軍中遭人嗤笑時,韓信借兵法斬之,還是未拔。北江遭遇上千越人襲擊,韓信手持砍刀,從容指揮,仍未拔劍。
今日孤軍深入,以寡敵衆,又當如何?
他是個自卑自負卻又自信的人,雖然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但內心深處,吳起那種“在座諸位都是垃圾”的想法,何嘗沒有?
韓信將劍抽出了一半,又收了回去。
“彼輩雖衆,但仍不值得我拔劍!”
……
一個越人戰士戴着秦人的胄,手持一把劍,舉着盾牌,不倫不類,他發出鬼魅般的叫聲衝鋒在前,卻在接近秦陣時,被急速飛來的箭矢射成了篩子,甲雖厚,卻無法擋住勁弩。
縱然有運氣好跑到三步以內,也立刻被密集的矛逼退,哪怕有武藝高超者靈活地瞅準縫隙,一個翻滾鑽到更近處,欲攻秦人下盤,也會持盾的刀手利刃斬來歡迎他!
正面無機可乘,側面呢?
一批甌人在其新君長達古的指揮下,踩着水花朝秦軍側翼發動襲擊,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撼動密集的陣列。
正如韓信所言,駱人甌人雖然披掛着從秦軍處繳獲的甲兵,也個個英勇無畏,但他們的打仗方式,是雜亂無章地衝殺,面對秦軍秩序井然的堅陣,仍像是浪花擊石,浪朵支離破碎,石頭巋然不動……
達古咬着牙,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族人一批批倒下,卻無法撼動秦軍陣線分毫,因爲這是道U形的河灣,寬度有限,他們一次也只能投入數千人上前,不可能全部壓上,所以在交戰時,雙方人數是持平的。
駱王是比較聰明的,他得到西甌殘部投靠後,故作大方,將兩年前繳獲的甲冑兵器分予他們,充當前鋒,但如今看來,不過是用來試探秦軍的。
直到甌人損失了上千,而秦軍死傷不過百餘,一心爲老君長報仇的西甌勇士們開始冷靜下來,任憑駱人驅趕,開始躊躇不再上前。
達古離開了前線,來到駱人聚集的森林邊緣,駱王就站在這,身後有兩面巨大而顯眼的孔雀羽扇。
駱王整個人,也打扮得像一隻大鳥:誇張而寬大的白色羽冠,身上的木棉布衣縫滿長羽,舉起雙手,猶如展翅的大鷹。
鳥,這是駱越人崇拜的圖騰,他們相信,人死之後,將化爲羽人,去往上界,雷王的國度……
達古推開阻攔他的駱人,來到駱王面前,向他單膝下跪——這是西甌求得援助的代價,他們將臣服於駱王,聽從他的調遣。
“駱王,就算沒有土樓,秦人也像石頭一樣硬,不要再讓人白白去送死了!”
達古的意思很明白:快用出殺手鐗吧!
“那就將這些石頭,統統踩碎吧。”
駱王點點頭,羽冠晃動,讓人吹響了牛角號!
“嗚嗚嗚嗚!”
伴隨着號聲,所有駱人甌人都散到兩邊,森林中似乎有了異動,無數纔剛落回去的鳥兒,再度飛起……
與此同時,秦軍陣列之後,正在奮力擊鼓的韓信也看向了那些散飛的羣鳥。
一旁的陳嬰面色變得凝重起來,這是讓他輾轉難眠的噩夢。
他的聲音沙啞,嘶聲力竭:“韓司馬,來了!它們來了!”
話音剛末,伴隨着巨大的咆哮聲傳出,二十多頭大象,衝出了森林!
這羣巨獸身上,乘坐着駱越最英勇的戰士,在他們鞭策下,羣象健步如飛,揮舞着粗重的鼻子,朝秦軍陣線奔踏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