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東門豹大醉,嚷嚷着什麼:“必爲亭長先鋒,持長纓,系百越之君爲虜,而致之闕下!”好不容易纔被安頓進客房休憩。
利鹹倒是沒醉,每次喝酒,都是東門豹幹一整盞,而他留個心眼,淺嘗輒止。
等東門豹總算消停,呼嚕聲響起後,利鹹坐於院中,兒子利倉也在隔壁院子裡安頓好季嬰,回來覆命。
“許久未見東門叔父如此高興了。”
利倉只記得,每次東門豹來郡城辦事,都陰着張臉,像是誰欠他許多錢似的。
“你是沒見過他在戰場上的模樣。”
利鹹讓兒子坐,喝着醒酒湯道:“東門豹是天生的武賁之士,爲殺伐征戰而生,眼下雖然身處邊疆,卻只能抓抓毛賊小寇,他只覺得年華虛度,髀肉復生,古鬱鬱不樂,如今聽說豫章郡可能有大仗要打,豈能不喜?”
能打仗,又有功爵掙,對於“南征百越”這件事,東門豹是舉雙手贊成的。
季嬰這安心做富家翁的人,態度在兩可之間。他不是征戰之將,可一旦南方大軍雲集,負責郵驛之事的督郵,職權無疑會重不少,所以季嬰的態度是:“亭長支持我便支持。”
以利鹹想來,東門豹和季嬰,便代表了豫章南征舊部們對此事的兩種態度,有人躍躍欲試,有人覺得可打可不打,這和七八年前,衆人渴望安定的想法大相徑庭。
那時候人心思安,需要休憩,眼下豫章安定已久,託了黑夫的福,爲舊部們找到了蔗糖這財源,大批軍功地主以種蔗而富,普通兵卒也分了杯羹。
但他們卻不滿足,還想將自己的甘蔗園,再擴大些。
豫章雖鼓勵開荒,但開出來的多是公田,私田仍有與爵位掛鉤的限額,再說了,就算地多,沒人手種也白搭。
於是,隸臣妾成了緊手貨,而南方隸臣妾的來源,主要是百越。
目前的局面是,南方各郡與越人的摩擦一日盛過一日——和豫章郡尉惡人先告狀,說什麼“越人劫掠商賈”不同,事實上,秦卒以剿滅叛亂部落爲名,越過邊境掠奪人口,纔是衝突的主要誘因。
這在豫章尚不明顯,因爲鎮守南方的小陶馭下甚嚴,與五嶺的梅氏井水不犯河水。但隔壁的長沙就不同了,長沙種蔗起步晚,向南郡輸入越奴,成了長沙郡的重要財政來源。但西甌君譯籲宋是個剛烈的人,不欲自己的族人子民淪爲隸臣,不乏反擊,長沙與西甌的戰爭,隨時可能爆發……
正是這種局面下,豫章守、尉才乘着皇帝南巡,提出了“南征百越”的方案,長沙郡、會稽郡肯定會支持此議。
皇帝態度不明,郡尉殷通唯恐朝中有人反對,便想要新近立了大功,封爲大庶長的黑夫也站一票,畢竟南征之事,有誰能比寫了《南征記》的黑夫更熟悉呢?皇帝肯定會發詔書詢問。
雖然黑夫當年以西拓轉移了皇帝注意,導致一度提上日程的南征擱淺,但彼一時此一時,如今,這場戰爭對黑夫的舊部們有利……想來黑夫的想法,也會有所改變吧。
但利鹹,卻有自己的想法。
“東門豹和季嬰,還有諸多鄉黨舊人,想的多是自己能否從中獲利,卻沒考慮過,此事對亭長的利弊……”
這是利鹹十分驕傲的一點,對黑夫,舊部均以下屬自居,唯獨利鹹,早就在暗地裡喊黑夫“主君”了,他雖不是門客,但勝過門客,乃是黑夫在豫章的代理人。
所以,利鹹雖也有爲自己考慮,但權衡更多的,是一旦南征,對整個集體是否有利。
打發兒子睡覺後,利鹹卻坐到了書房,連夜斟酌這封至關重要的信。
他相信,這封信,將關乎整個南郡鄉黨的未來!
這也是他支持南征百越的最重要原因!
“一旦南征,以爵位、資歷論,能爲主帥者,莫過於主君!”
正要落筆,僕人卻急匆匆跑來,說東門豹又醒了,在那發酒瘋,說還要喝酒,又哭又鬧,七八個人都按不住。
利鹹皺眉,披着衣裳去查看,但才進門,就聽到一陣吵鬧和重物落地的響聲,他的幾個奴僕鼻青臉腫地跑了出來,說什麼都不敢再進去了。
“真匹夫也。”
利鹹搖着頭,但等他推開門進去後,卻見揍跑數人的東門豹,已坐在榻上,似是又睡着了。
這時候,隔壁的季嬰也聞訊而至。
見東門豹這模樣,本以爲無事,二人轉身欲走,東門豹卻又猛地睜開眼,擡起頭,對他們吼幾句話。
“人人都問,我東門豹連生五女,無人繼爵,還天天想着打仗立功作甚?”
回過頭,東門豹眼睛發紅,但神志還算清醒,他盯着利鹹道:
“若利鹹你沒說謊,此戰真能以亭長爲主將,吾等還能再做一次亭長馬前卒,爲他陷陣奪旗,得一句誇讚……”
“我東門豹,縱然再生五女,此生亦無憾!”
季嬰呆愣半響,隨即哈哈大笑,這個不善酒力的人,也吼着要爲這幾句話,和東門豹再喝幾盞。
而一向冷靜的利鹹,此刻卻鼻子一酸,別過了頭。
是啊……
什麼狗屁權謀利益,歸根結底,這纔是他們一行人,希望這場仗打起來的本心吧!
……
秦制,每年十月爲歲首,這個月會舉行“上計”,將各縣戶口、賦稅、盜賊、獄訟等項編造計簿,遣吏逐級上報,先報到郡上,再奏呈朝廷,藉資考績。
遇上有重要事項時,縣令、尉、丞甚至要親自到郡府跑一趟。
秦始皇三十三年十月初,上贛尉小陶,便爲厲門塞增兵戍守一事,與計吏一同來到南昌。
辦完公務後,利鹹、季嬰嚮往常那樣邀他赴宴。
在利宅,相似的場景,相似的開場,等到三人酒酣,利鹹、季嬰對“南征百越”一事,表明態度,並邀請小陶一起署名,在信裡向黑夫提議,希望他能支持南征百越之舉。
“吾等三人皆可,但萬萬不能少了你!”
利鹹知道,小陶雖然其貌不揚,是他們之中最低調最話少的人,但很得黑夫信重,更何況,小陶不僅是上贛尉,還肩負厲門塞防務,黑夫的三千舊部,一半都集中在他手下,所以小陶話語權是極重的!
當小陶聽說他們的“亭長”可能以此爲契機,重回南方爲主帥,再度帶領他們征伐,也頗爲激動。
但他在冷靜下來,卻沉默了,半響後,才擡起頭道:
“我,我……我……”
小陶天生結巴,一激動就說話吞吞吐吐,光是“我”字就卡了好一會,讓利鹹、季嬰二人揪心不已。
最後,小陶雙手重重拍了案幾,打斷了自己的磕巴,才說出了完整的話。
這個當年黑夫開會軍議時,總是一言不發,只凝神細聽的木訥軍尉,此刻卻堅定地說出了他的看法。
“我反對!”
……
秦朝有完整的郵驛系統,信件從南昌城出發,跨越江淮,輾轉泗上海岱,雖然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等到達膠東即墨城時,已過去月餘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冬至日,黑夫的三十歲壽辰。
距離平定諸田之亂,已經過去了半年,釘在亭舍的腐朽屍骨撤走,廝殺的陰霾漸漸散去,但黑夫在膠東的名望,卻仍如日中天。膠東官員士庶來送禮的人絡繹不絕,在門前排起了長隊,但黑夫統統婉拒,閉門謝客,他只想與家人好好過完這一天。
而在這特殊的日子,黑夫也收到遠方舊部的特產。
“廬陵雞、彭蠡鴨、上贛桔、鄱陽蓮、餘干葛根,還有南昌的米酒、筍乾……”
這些在葉子衿和兩個孩子眼中的南方新奇之物,讓黑夫一邊清點,一邊喜上眉梢。
葉子衿奇道:“竟將我家院子裡堆滿,良人,你的舊部們,莫非是僱了一個商隊?他們對良人真是掛念,而良人其餘禮物一概不收,對這些,卻着實歡喜呀。”
“他們當然不同。”
黑夫笑道:“不管是堆滿院子,還是千里送鵝毛,我都照單全收。不管離着多遠,他們四人,總記着我這‘亭長’。”
黑夫對此很驕傲,這是出生入死的袍澤情,非一般利益關係能比。對自己的老下屬,他還是惦記的,每年都會給他們些好處慰問。
而這些特產附帶的,還有兩封來信……
一邊和妻、子說笑,一邊拆開信,但纔打開第一封,黑夫的眉,就皺了起來。
室內沉默了,葉子衿也不催,只是抱着老二,任由老大拽着裳擺,看着黑夫。
半響後,黑夫才擡起頭來,嘆息道:“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