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的灘羊肉在釜中煮到熟透,殺牛鞶卻等不及了,直接用劍叉出來,掏出隨身攜帶的銅削開始切塊。
“你這廝,剛用這把劍殺過人,還未擦盡血跡,怎能用來插肉!也不嫌髒?”
一旁的虎落槐氣得哇哇直叫,而殺牛鞶卻好似要故意氣他,十分張狂地舉起劍,伸出鮮紅的舌頭,將劍刃上殘留的匈奴人血跡舔去,還笑道:
“虎落家的人,何時變得和小女子一樣愛乾淨?不就是胡人的血麼?和羊血也差不多,好心讓你嚐嚐,你竟還不樂意。”
“罷了罷了。”
傅直拉住了幾要一躍而起的虎落槐,勸解道:“方纔吾等去巡視,與匈奴遊騎遭遇,要是沒有殺牛鞶攔截,恐已讓那幾個匈奴人逃了,袍澤兄弟,勿要因小事傷了和氣……”
“誰跟他是兄弟?”虎落槐、殺牛鞶異口同聲。
傅直無奈地搖搖頭,也不管二人吵嘴了,他自己動手,將殺牛鞶切好的羊肉,夾入湯中泡軟的鍋盔裡。
熱騰騰的面香將肉香烘托到了極致,而肥羊的油膩,又被鍋盔吸納化爲無形,又香、又酥、又軟,吃起來非常過癮,虎落槐和殺牛鞶也忘了舊怨,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看着這兩個戎人百將的吃相,再瞧瞧身後徹夜不熄的營火,傅直緊了緊身上的甲衣,回味今日發生的一切,只覺得恍如做夢一般。
虎落槐是大原戎虎落氏的長子,與殺牛氏長孫的殺牛鞶家世代有仇,去年兩個部落還打了一架,死了不少人,所幸被北地郡尉阻止,還讓他們用“拔河”這種新鮮的方式決定牧場、水源歸屬。
而到了今年,大原戎五部壓根就沒功夫內鬥了,一千名青壯子弟統統被徵召爲戎騎,隨黑夫郡尉出塞,就連那因爲“私鬥”被緝捕的百人,也被編入死士,馳騁在先,羸五日之糧,踵軍在前。
這不,抵達花馬池後,發現匈奴人前後加起來,恐有兩千騎,人數佔優,踵軍率長義渠白狼不會傻到以一敵二,便帶領千餘騎在鹽池旁紮營,與二十里開外的匈奴人對峙。
他們中間,則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秦軍盼來的昫衍戎城,此刻正燈火通明,防着匈奴人夜襲。
匈奴人也不知秦軍具體人數,亦謹慎地遊弋在外,既不敢貿然攻城,也無法越過城邑,冒着腹背受敵的危險來襲擊秦軍,雙方便陷入了僵持中。
雖然大部隊相互對峙,但雙方遊騎卻派個不停:秦軍不斷派候騎去花馬池城取得聯絡,一副要內外呼應的態勢,匈奴人則想要讓騎從向南深入,看看秦軍是否有後續部隊。
在這個過程中,兩方沒少碰撞,各有死傷。傅直作爲一百良家子騎士的統帥,也參與了戰鬥,第一次,他近距離觀察到了匈奴人是如何戰鬥的。
在傅直眼中,匈奴人比北地郡所有的戎族還要野蠻很多。他們天生醜怪,四肢粗短,軀幹壯碩,大腦袋,羅圈腿,整個身體的線條就好象是蹩腳工匠,用斧頭在一塊老樹根上隨便砍出來的一樣。
從他們三百騎突擊搗毀的一處匈奴哨探據點來看,匈奴人吃半生不熟的獸肉,湯則是地裡挖出來的草根,或者發酵的酸馬奶,直接在皮袋上加水煮。
他們穿粗糙的羊皮襖,或者是鼠皮袍子,那些繳獲的衣服臭不可聞,大概是穿上身以後就再也不洗不換,直到破爛不堪。
讓傅直感到震驚的是,本以爲自己的騎術已經頗佳,即便這次出塞,郡尉不許他們使用馬鐙、高鞍,卻仍不亞於任何一個北地戎人。
直到與匈奴人交手,他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馬背之民。
那些與他們交鋒的匈奴騎兵,好似整個人長在馬身上一般,不必馬鐙,就能做出各種高難度的動作,或疾馳開弓,或猛地回頭射箭,一氣呵成。他們捕殺的那些匈奴人,只是十餘人就耍得上百人團團轉,追了許久,靠着戎人包抄,纔將其殺死!
而這些匈奴人的戰術,也讓傅直感到驚豔,本以爲這羣戎狄不識兵法,只有些蠻勁和天生的騎射。結果卻讓他大開眼界:交鋒的時候,匈奴遊騎很少排成整齊的隊形,時而分散,時而聚集,來去如風,往往在己方沒有防備的時候就已經衝到眼前,開弓射殺一番後又迅速離去。
“其疾如風,侵略如火……”傅直暗念這句話,郡尉要求良家子做到的四件事,匈奴人已天生就會兩樣。
這羣人彷彿天生就知道騎兵該怎麼玩,在遠處他們飛快地射箭,且準頭驚人,若是靠近後,他們則用石制的匕首或者青銅劍與敵格鬥,捨身忘死驍勇無比,還會突然甩出繩套,將秦人縛倒在地,動彈不得。
一天接觸下來,傅直已經明白,己方遇到了非常可怕的敵人,若不靠高鞍、馬鐙,良家子在馬上難以與之抗衡。
匈奴人唯一的弱點,就是武器裝備極差。
傅直看了一眼手邊的三尺長的鐵劍,這是那批由少府送至北地郡的關東工匠鍛造的,他好友甘衝的家鄉,泥陽縣弋居鄉有一個不小的鐵礦。數月來,那裡都冒着滾滾濃煙,上千名鐵官奴開礦冶鐵,鐵水灌注了關東常見而關西卻較爲稀少的鐵兵器,第一批裝備上他們的人,便是良家子。
而匈奴別說鐵了,連青銅都十分稀缺,一般的匈奴騎從,用的大多都是木質兵器,就連最重要的箭簇,也是骨、石製作。雖然磨得很鋒利,但休說厚實的甲冑,他們連傅直背在身後硬邦邦的鍋盔,都沒能射開……
“所以此物還真能當盾牌使。”傅直決定,等兩個同袍羌華、甘衝抵達後,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
“嗚!”
正思索間,忽然,一聲急促的號角從營外兩裡處響起,卻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麼猛地切斷了聲線一般!
但光殺死一個放哨的騎從是不夠的,像是接力一般,營地的西南方響起了連綿不絕的號角。
“啊嗚嗚嗚嗚!”
正在大快朵頤的三人立刻警覺起來,傅直起身,幾腳將營火踩滅,然後朝共享食物的殺牛鞶、虎落槐一拱手,捏着劍,朝良家子的營盤走去,將銅口哨放進嘴裡,用盡力氣吹響。
“匈奴夜襲!良家子!集合!”
……
三日後,踵軍率長義渠白狼朝比預期提前兩天抵達的北地郡尉稟報道:
“敢言於郡尉,這幾日天氣晴朗,夜間可以見人,匈奴人每天入夜都試圖派人發動突襲。但都被下吏安排的哨騎及時發現,吹號示警,匈奴人也不蠻幹,嘗試一番後,發現我軍有所防備,又在外圍紮了防備騎兵的鹿角,便迅速撤退了。”
黑夫頷首,這公孫、義渠二人都是有些本事的,公孫白鹿能文能武,心有韜略,可放心獨當一面,而義渠白狼不愧是曾經和趙、楚車騎交戰過的騎將,用兵十分老道,一千騎面對兩倍於己的匈奴人,竟虛張聲勢,足足拖了他們三天,等到了自己率四千步卒抵達。
雖然匈奴也不斷從賀蘭草原那邊有增援,但號令不一,都是按部落來的,稀稀疏疏,如今只有三千餘騎。見秦軍又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各部或是存了讓別人先上的心思,猶豫躊躇間,未敢再攻。
黑夫早年跟王翦學了一招戰法,叫做“仗勢欺人”。他抵達花馬池後,仗着自己人多,毫不含糊,立刻讓五千餘步騎協同,緩緩向前推進,將陣地推至花馬池城之下,與城內的昫衍君、烏氏延匯合,
“如此一來,加上城內能戰的戎人步騎,已有八千之衆,若再過六七日,等運送輜重的公孫縣尉抵達,則人數近萬!”
羌華這幾日充當了黑夫的親衛,但早已摩拳擦掌只想着上前線打仗,來到花馬池後,又聽傅直說起近日來與匈奴人的交鋒,更是按捺不住,營才紮下,便開始叫嚷道:
“太好了,如此一來,便可以同匈奴人決戰了!”
“決戰?”
黑夫正與義渠白狼商量接下來的作戰方略,聽聞此言,無奈地搖搖頭,指着羌華道:“果然,即便出了塞,吹了風沙,本質上,依然是塞內的嫩草。”
“畢竟是年輕人。”
義渠白狼笑着頷首,這讓羌華臉色通紅,下拜道:“下吏有說錯的地方,還請郡尉、率長指點!”
指點是假,不服氣是真的。
黑夫便將地圖一合,問他道:“你且說說,這場仗的關鍵是什麼?”
“當然是打敗匈奴人!”羌華理所當然地說道。
“如何打敗?”
“當然是戰場上了!”
在羌華的想象中,應該是雙方擺開陣勢,來一場轟轟隆隆的對決,戰車馳騁,騎兵對衝,最後己方大勝,一舉殲滅匈奴……
黑夫卻道:“匈奴與吾等一樣,亦是分爲幾波來援,基本上一天增數百,等我軍背靠城池紮好營壘,等來輜重,匈奴恐已至五千人,我聽陳平、烏氏延說過,這亦是賀蘭能出騎兵的總數。”
以萬人敵五千,看似佔盡優勢,但匈奴統帥又不傻,偏要擺開架勢,以寡敵衆。這些人可不是笨蛋,而是草原上狡猾的獵手,在無數次圍獵中,在與大自然的搏殺中,鍛煉出了一套獨特的戰術。
用陳平的話說,是“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
換成後世的話,那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他們可不像楚國貴族一樣,因爲逃跑撤退而羞愧自殺?不存在的。
匈奴機動性遠強於秦軍,且哨騎遍佈四野,秦軍一動作,就可以立刻後撤,等秦軍步騎分離,戰線拉長,再伺機回頭一擊,到那時,贏面反而在匈奴那頭了。
所以這場仗的主動權,並不在黑夫手裡。
至少在戰術層面上是這樣的……
想要贏這場仗,還得靠戰略。
黑夫起身,來到帳外,他們出發時是九月底,如今已至十月上旬,在顓頊歷裡,又翻過了一年,現在已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初了……
塞外的天氣,也越來越冷。
蕭瑟北風中,黑夫緩緩道:“我聽過過一句話,胡天八月即飛雪,雖然沒那麼誇張,但至遲到十一月,第一場雪就會飄落。”
“匈奴人雖然耐苦寒飢餓,卻也不是鐵打的。方圓五百里內,花馬池,是唯一一處人煙稠密,可以讓萬餘步騎過冬補給的地方。這就意味着,一個月內,匈奴人若不能奪取此處,就只能退到兩百里外的神泉山,或者三百里外的大河邊越冬。”
指出了這場戰爭最關鍵的地方後,黑夫回頭道:“到那時,誰控制了花馬池,佔住了花馬池邑,誰就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
“如今,昫衍戎已歸秦,我軍背靠城池駐紮,內外互爲犄角,水源、糧食都不缺。”
黑夫笑道:“所以該着急求戰的,絕不會是吾等,而是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