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外,方士煉藥之所。
如今已被一排排披甲秦卒包圍,矛戟林立,圍了個水泄不通。
“先生,皇帝派人前來圍困吾等,武功侯恐怕真是吃了那藥出的問題。吾等如今該怎麼辦?不會要死了吧。”
府邸中,負責燒火的紅衣弟子瑟瑟發抖,臉上滿是恐懼。
幸虧皇帝在見到趙佗之前,並未將他們下獄審問,只是派來中尉軍看押,等待下一步命令,這才讓他們還有交談溝通的時間。
侯生望了一眼屋外守門的秦卒,搖頭道:“那藥沒問題的,獻給皇帝的奇藥配方皆是經過精心稱量調配,絕不會因爲藥量過多而出現暴病的問題。而且同一鼎爐出來的藥,每次獻給皇帝前,都先以雞犬試藥、然後又以人服食,確保無誤後才獻給皇帝。如果真有問題,那之前試藥的時候,就應該發現纔對。”
負責加藥的青衣弟子也辯解道:“正是如此,我每次加藥都是按照先生說的劑量進行搭配,絕不會有問題的。”
幾位弟子聽得連連點頭。
他們這些煉藥的方士又不是傻子。
進獻毒藥給皇帝,一旦出事,那絕對是腰斬車裂,全族盡死的下場。
他們獻藥是想得到榮華富貴和皇帝的賞識,可不是爲了找死。
故而那些奇藥的配方都是試了又試,確保在他們看來無害,而且還能起到讓身體感到亢奮舒適的效果。
煉成藥之後,方士們也會挑同一鼎爐的藥,用雞犬和人體進行試驗,眼見沒有出現問題,纔會放心的獻給皇帝。
這也是皇帝吃了大半年他們所獻的奇藥,都沒有出事的緣故。
方士,那也是有職業道德的好吧。
但問題是,武功侯現在真的是吃藥後暴病不起,連皇帝都派人來將他們看押了,這事情是弄不得假的。
那麼問題是出在哪裡呢?
侯生年過五十,在秦國統一天下之前,曾在齊、燕之地遊歷,也曾獻藥給燕王,對於這些事情頗有經驗。
他眼珠子一轉,便道:“此事定然是武功侯自己的原因,他乃是沙場征伐之將,死在其手上的六國之人和胡戎蠻夷不知多少,此等人物必然心有暴戾之氣,無德行於世間。”
“而吾等所煉之藥,乃是汲天地之精而成,當爲有德王者服之。故而武功侯服此藥物,藥性與其胸中暴戾之氣相沖,這才大病一場!這就是爲何皇帝無事,而武功侯食之有事的道理所在!”
侯生口齒清晰,轉眼之間就搞出了一套玄學理論。
武功侯暴戾無德,吃了藥犯衝,所以大病一場。
而你始皇帝有王者之德,故而吃藥無事。
這些話聽得衆弟子眼睛冒光,皆附和起來。
“先生說的是,武功侯南征北戰,殺戮無數,雖有功勳,難免折損德行,所以他和這藥相沖!”
“對對對,此事非吾等之錯,而是武功侯自己的問題!”
一番交談後,侯生和衆弟子便統一了口徑,一個個的不再畏懼,甚至侯生還大着膽子,想要求見皇帝,向他解釋此事的緣由。
侯生的等待沒有多久,不一會兒,頭戴鶡冠的中郎將蒙毅就帶着一隊中郎大步走了進來。
“蒙中郎將,吾等要見皇帝,此事吾等無罪啊!”
衆方士立刻叫起來。
蒙毅冷冷的掃了他們一眼。
他對武功侯趙佗沒有多大的好感,但對方是秦國重臣,又是國之支柱,如今因爲吃了方士的藥落到那般虛弱的下場,蒙毅心中自是同情。
更別說趙佗吃藥出了事,始皇帝也在吃這些方士的藥,會不會有一天也會出事呢?
在這種想法下,蒙毅臉色冰冷。
“皇帝正要見爾等,來人,抓起來押走。”
“府中所有藥物,盡數收羅,一起帶走。”
蒙毅說完,轉身就走。
侯生對衆方士鼓勁道:“爾等勿要懼怕,皇帝召見吾等,那就說明還有轉機,等見到了皇帝,吾等向他好好解釋,定然不會有事的。”
……
寬闊的武功侯府邸中,因爲始皇帝的到來,顯現出一種十分壓抑的氛圍。
特別是當中郎將蒙毅押着那羣方士走進來時,更在壓抑中多了恨意。
上到長公主嬴陰嫚,下到整個武功侯府中的所有下人奴僕,甚至就連隨從皇帝而來的諸多郎衛,全都以厭惡和憎恨的目光盯着那些方士。
就是這些人煉製的藥,毒害了他們的君侯。
審訊的位置是在武功侯府的大堂,始皇帝坐於主位,旁邊右側則是擺放了一張牀榻。
武功侯趙佗雖然身體虛弱,但喝了蜜水之後,精神恢復了不少,便提出請求旁聽。
始皇帝允諾了下來。
他讓蒙毅將那些方士帶到武功侯府來,心中其實也有這個想法。
姚賈所彙報的,咸陽城中有人傳言他欲以藥賜殺趙佗的事情,在始皇帝心中耿耿於懷。
他是什麼人?
天下獨一無二的皇帝,整個九州大地的統治者。
他想殺一個人,哪怕對方是戰功赫赫的趙佗,甚至是王翦,那也不過是一句話,一柄劍的事情。
殺人。
他也要殺得光明正大,盡顯帝王之威嚴,何須這種下作的手段。
所以始皇帝決定要在趙佗面前,將這件事徹底弄清楚。
他絕不背這個不屬於他的污名。
此刻,隨着那些方士進入屋中,他們先見到了主位上的始皇帝,同時也看到了一旁牀榻上,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
武功侯趙佗!
其面色果然慘如白紙,還真不是假的。
侯生立刻上前叩拜。
“臣侯汜見過陛下。”
“臣等見過陛下。”
衆方士也連連叩首相拜。
始皇帝沒有叫他們起身,直接冷聲開口:“侯汜,你獻給朕的奇藥,昨日朕賜予武功侯服食後,他便暴病不起,此乃何故?”
在皇帝的詢問中,趙佗躺在榻上,盯着那些被押解進來的方士。
爲首的那個老者叫做侯汜,被尊稱爲侯生,乃是方士中煉藥派的領袖,其煉藥之術高絕,深得皇帝喜愛,所食藥物大半都是出自於他的手。
至於侯生後面的二十多個方士,大多是他的弟子,以及其他煉藥之人,此刻全都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瑟瑟而不敢發言。
唯有侯生面色如常,他對着皇帝拱手道:“稟陛下,以臣之見,武功侯之所以暴病,恐怕是因爲君侯征戰沙場,多有殺伐之氣,故與藥性相沖……”
侯生當着衆人的面,講出了他的那一套玄學理論。
武功侯胸中有暴戾之氣,因殺伐而無德,故被藥性反噬,這才暴病一場。
皇帝則有王者之威德,乃天下至尊,所以能輕易承受奇藥的藥性,吃了他的藥,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話一出來,衆人面面相覷。
就連趙佗聽在耳中,也不由稱奇。
他打量着那面不改色的侯生,暗讚道這老傢伙果真是個人才啊,怪不得能哄得皇帝團團轉,賞給他許多財物用來煉藥。
侯生的德行之說,在這時代真的很有市場。
特別是秦國一直宣揚受命於天,始皇帝有天命加身,並引當年秦文公獵獲黑龍的事來證明五行運轉之德行。
秦國官府都在宣揚此說。
侯生順着這說法一延伸,不僅完美解釋了爲什麼始皇帝吃了藥沒事,趙佗吃了藥就出事的原因,甚至還在暗中拍了始皇帝一個小小的馬屁,其語言藝術,可謂高也。
始皇帝聽了,眉頭略微舒展。
侯生看到這一幕,嘴角露出淡淡的笑。
我的回答,在理論上無懈可擊。
人羣中,卻有一道質問聲響起。
“好個方士,你既說是德行問題,無德者食用此藥物便承受不住,那不如讓人從獄中選來大罪刑徒,使其服藥,看看是否也會暴病。如果你說是君侯征伐太重,胸有暴戾之氣,那咸陽城中同樣有沙場戰將,也可請來試驗一二。”
秦法嚴苛,在始皇帝面前,沒幾個臣子敢亂開口質詢。
但衆人聽着這清脆的聲音,看到說話之人是滿臉怒色的長公主嬴陰嫚,也就釋然了。
侯生那番話聽上去無懈可擊,完美的解釋了這場事件,將自己的責任撇的乾乾淨淨。
但同樣的,他那番理論,也是相當於指責趙佗殺戮太多,暴戾無德,吃他的藥是自取其辱,活該暴病。
身爲武功侯之妻的長公主怎麼可能忍下這口氣,自家良人吃了對方的藥差點暴病身死,如今還被冠以無德之名,她當場怒問也是人之常情。
始皇帝瞥了激動的長女一眼,他雖然覺得侯生的理論有些道理,可以凸顯他皇帝的威德。
但趙佗暴病出事的原因,始皇帝也很想一探究竟,而且如果那些大罪無德的刑徒吃了藥也突發大病,更能實證他皇帝的神聖不凡。
始皇帝頷首道:“既如此,蒙毅,命人去獄中取三個大罪刑徒而來。”
說完之後,始皇帝的目光轉向面前神色坦然的侯生。
“陛下任意試驗便是,臣的藥絕無問題。”
侯生說話斬釘截鐵,腰背打的筆直,甚至嘴角還帶着自信的微笑。
只是他的額頭,已有汗珠出現。
攏在袖中的手難以自制的顫抖着。
牀榻上,趙佗有趣的打量着這一幕。
這老傢伙,好像要被自己的理論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