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
趙佗愣了下。
趙國滅亡都快四年了吧。
陡然間從熊啓口中冒出來,趙佗一時間竟感覺很陌生。
不過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
趙佗緊盯着眼前這個衣衫不整,臉色蒼白的男子。
這熊啓有點本事啊。
剛纔那番話,不管是不是他熊啓叛秦的真實理由。
但說出來,就讓人無法再去指責他了。
因爲熊啓的舉動不是單純的背叛秦國,而是爲了自己姓氏的血脈傳承,是爲了他祖宗社稷的不斷絕,才做出的背叛。
這種背叛的理由動機,在這個時代是很有說服力的。
除了被熊啓背叛且遭受重大損失的秦人外。
天下六國之民,全都會對熊啓這樣的舉動懷有欽佩和惋惜之情,甚至會將熊啓作爲一種道德楷模。
這個羋姓熊氏的子孫,真乃捨生取義,不忘祖宗血脈啊!
與此同時,熊啓剛纔的那番話,除了在說他自己外,何嘗不是要喚醒眼前這個趙氏子孫對於姓氏血脈和祖宗社稷的共鳴。
特別是到了最後兩句,更是圖窮匕見,一口點出趙佗的身份,並對趙佗進行一種道德上的質問。
我熊啓爲了楚國社稷,甘願放棄在秦國的榮華富貴,毅然離秦歸楚!
你一個趙氏子孫,竟然幫着滅了你祖宗社稷的秦國作戰,就不感到羞愧嗎?
如果換成一個土生土長,擁有這個時代價值觀的趙氏貴族,說不定還真會被熊啓這一番話說的滿臉通紅,甚至對眼前的熊啓出現欽佩的感情。
一旦心靈上出現破綻,熊啓就可以趁勢進攻,以道義和道德進行綁架,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對於趙佗來說,熊啓口中說的那些“血脈姓氏,祖宗社稷”對他並沒有任何觸動。
趙佗也不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君侯可還記得昔日在秦殿上,我對荊軻說的話。”
“天下。”
熊啓唸叨着這兩個字,轉而冷笑道:“什麼天下,這難道不是你趙佗貪生怕死,背叛荊軻後又怕名聲被壞,這才找出的理由。”
趙佗臉一下黑了。
我趙佗怕死?
他厲聲道:“君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趙佗若是怕死,又豈會在昔日大王賞識,並且讓我進學室的情況下,還主動請命奔赴戰場?”
“我趙佗在戰場上與人拼殺搏鬥,每一級爵位皆是從廝殺中所得,數年征戰,所遇危險不知凡幾。光是去年我以奇兵襲擊壽春,轉戰千里回秦,一路走過,何處不逢生死之險。我趙佗若是貪生怕死,又豈會主動上戰場?”
“我當初不過是被荊軻脅迫走上秦殿,荊軻所做之事乃是他和燕丹的小義,而我趙佗心中自有天下之大義,故而不與之爲謀。”
“君侯所言,何其無理哉!”
熊啓沉默了。
趙佗所言,他還真找不出反駁的話。
戰場,乃是世間最危險的地方,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在戰場上丟掉性命。
哪怕是一向無敵的秦軍,也有李信慘敗之事,二十萬大軍覆滅大半,而恰恰那一戰又是趙佗所經歷過的。
如此來看,還真不能說趙佗是貪生怕死之人。
“好一個天下大義。可是你就忘了你趙氏的祖宗社稷嗎?秦人滅趙,斷你先祖血食,你就無絲毫懷恨之心?”
熊啓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
他不相信,一個真正的貴族出身的少年,會對自己的母國社稷,沒有絲毫的留戀。
他熊啓出身秦國,尚且因爲血脈而傾慕楚國,甘願爲了楚國社稷的存續選擇背叛秦王。
這個趙佗可是真正出身在趙國的貴族啊,難道對自己的祖國就無絲毫眷戀之情嗎?
聽到熊啓之問,趙佗反倒大笑起來。
“趙國,哈哈!”
“我父倒是爲了趙國社稷的存續,忠心耿耿,甚至爲李牧諫言。結果如何?趙王遷殘忍無道,聽信郭開讒言,殺我父母。若非我僥倖逃得一命,恐怕早已身死。”
“那趙王昏庸如此,自己殺戮忠臣良將,重用賣國奸佞,連他們王族一脈都對祖宗社稷不在乎,我又爲何要對這殺我父母親族的趙國有所眷戀?甚至秦國滅趙,俘虜那昏庸的趙王時,我恨不得飲酒高歌,以抒父母之仇得報的喜悅。”
熊啓眼皮跳了跳。
秦軍滅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還真是爲趙佗報了父母之仇。
趙佗不怨秦國,倒也說得通。
但熊啓不甘心,他低語道:“秦國滅趙,滅你國家社稷,你的祖宗可就沒有血食了啊!”
趙佗笑起來,輕聲道:“君侯,你錯了。我嬴姓之祖,在秦國自有血食祭祀。”
“趙氏之先,與秦共祖。吾等嬴姓,皆爲帝高陽之苗裔,伯益之後。”
“對於嬴姓的始祖,秦國至今尚有所祭。只要秦國不亡,我祖高陽和伯益便血食不絕,何談無人祭祀?”
眼見趙佗微笑開口。
熊啓嘴角抽搐。
他倒是忘了,秦趙同姓,都是一個祖先。
秦趙兩國不僅和他們楚國一樣,都是顓頊苗裔,而且秦趙的得姓始祖都是伯益。
趙國會祭祀顓頊和伯益,秦國也會祭祀顓頊和伯益。
所以哪怕趙國滅亡了,他趙佗的祖先還真是血食不斷。
惟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伯益以下,造父之後,他趙氏的歷代先王沒有人祭祀。但看趙佗的模樣,想來也不會在乎這些。
熊啓嘆了一聲。
他如今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熊啓閉嘴,趙佗卻自是有感而發。
“君侯之言,可曾問完?若是完了,那可聽我一語。”
熊啓默默點頭。
趙佗開口道:“君侯適才所言叛秦理由,不過是爲了一家一姓,祖先血食。故而纔在李將軍伐楚之時,背叛秦國。此等行爲或爲君侯之義,但對整個天下來說,卻讓統一之事推遲更久。”
“昔日秦趙相戰,我曾跟隨底層的趙人顛沛,親眼見過黔首流離失所,白骨露於野,里閭無人煙,庶民易子而食,那一幕幕場景何其哀苦痛心,這一切君侯沒有見過吧?”
趙佗聲音低沉,帶有一種哀傷之意。
“君侯坐於廟堂之上,着錦衣饗玉食,彈指揮手間便可發號施令,享受着莫大的權力,可以爲了你們的貴族榮耀和祖先血食,隨意發動戰爭,徵召底層的庶民黔首踏上戰場。”
“但你們可曾問過,這天下之間,無數黔首庶民,是否願意爲了你等的祖先血食去犧牲性命和人拼殺!”
“淮水之畔,四面楚歌,君侯可還記得?”
“兩萬楚軍一夜之間,四散奔逃,還不能說明一切嗎!”
“除了你們這些執著於社稷血食,一姓一氏榮耀的貴人外,剩下的楚人根本就不想要戰爭!”
“他們有父母,有妻子,他們想要的是父母妻子團聚,家中有一口吃食,便已是心滿意足。所以在那淮水畔,當楚人聽到楚歌聲起,聽到我對他們做出不傷性命的承諾時,你看最後還有幾人願意隨你!”
熊啓忍不住爭辯道:“你既然反對戰爭,又爲何要幫着秦國作戰,殺戮楚人,豈非自相矛盾。”
趙佗冷笑道:“想要沒有戰爭,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天下一統。正如子墨子所言‘一同天下之義,是以天下治也’。我幫助秦國,正如秦墨助秦,都是爲了更快的讓天下定於一。秦統一天下的過程,固然會造成不少殺戮,但長痛不如短痛,只要天下定於一。則戰爭自然會平息,百姓黔首也能安居樂業。”
“這就是我趙佗想要的,這纔是我趙佗這一生所追求的大義!”
“爲了這天下大義,哪怕趙氏社稷斷絕,哪怕六國盡滅,又有何妨!”
“我趙佗,只要天下歸一!”
趙佗昂首挺胸,雙目炯炯,聲音中充滿了無比的堅定。
面對眼前少年將軍充滿氣勢的宣言,熊啓不由的矮了一截。
“天下。”
熊啓喃喃着。
他轉而搖頭,輕嘆道:“你能見趙國滅亡而不怨,我卻不願見楚國滅亡啊。”
熊啓見趙佗神色堅定,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都不可能再說動這個少年的心。
“事已至此,我已無話可說,還請賜劍。”
他撐起身子,向趙佗開口請求。
“酈商。”
趙佗深深的看了熊啓一眼,已經知道對方的打算。
秦王要熊啓死,他自然不能活。
但貴族,也有貴族的死法。
更別說,他是一個王。
酈商聽到呼喚,推門而進,拱手道:“將軍。”
“把劍給他。”
趙佗冷靜開口。
酈商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的抽出短劍,向熊啓遞過去。
熊啓伸手接過秦劍,手掌撫過鋒利的劍刃,有殷紅的血滴落。
他的眼中露出悽婉之色。
“還請轉告大王,我熊啓對不起他。”
在熊啓淒涼的聲音中,趙佗點了點頭,答應下來。
熊啓這才笑了,只是那笑容中滿是苦澀。
他再度看着趙佗,神色複雜。
“趙佗啊趙佗,昔日在咸陽時,我便知你不凡。但沒想到,最終滅我楚國者,竟是你趙佗啊!”
熊啓仰天長嘆,橫劍於脖頸。
剎那間,血液飛濺。
末代楚王熊啓,自刎于越人之地。
趙佗站在原地,看着帶有溫度的鮮血飛濺到他的鞋履上,眼中閃過一抹恍惚。
隨着熊啓身死,楚國便算是真正的亡了。
這讓他不由想起在壽春時,那流傳於楚人中的讖語。
滅楚者佗!
“楚國已亡。”
看了眼地上的熊啓屍身,趙佗嘆了一聲。
“將軍,天熱難耐,這熊啓屍身恐怕難以帶回咸陽,是否斬首?”
酈商盯着地上的屍體,開口詢問。
趙佗眉頭微蹙。
此去咸陽數千裡,又加上季夏時節,高溫難耐。
熊啓的屍體還真不好處理,恐怕過不了幾天就會腐爛,生滿蛆蟲。
趙佗轉身,向屋外走去。
只留餘音迴繞。
“醃了吧。”
這幾天有點事,暫時保持兩更哦。大概19號和20號會有三更。
《史記·秦本紀》: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
《史記·趙世家》:趙氏之先,與秦共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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