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大戰後,面對四處潰逃的楚軍,以及偌大的楚國地域,王翦將數十萬大軍各自分派出去。
一路以馮無擇爲首,兩位裨將軍爲輔,從苦邑出發,率兵東進,會同從睢陽南下的偏師。掃蕩北至魯地、方與、南至淮水的廣大地域,其中就包括下相、下邳等楚國的重要城邑。
另一路則是數萬南路軍,被派遣去清掃潁水以西,淮水以北,包括新蔡等城邑在內的區域。
至於王翦則親率中軍主力,與副將楊端和率領的兵力匯合,以羌瘣爲先鋒,一路攻城破邑,從胡邑渡過潁水,兵臨下蔡,從彼處渡淮而來,意欲劍指壽春,一舉立下滅國虜王的大功。
此時,王翦從戰船上走下來,一眼就看到岸邊上正站了個頭戴鶡冠的少年武將,正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上將軍!”
“趙佗!”
一老一少,兩人竟同時出聲相呼。
趙佗忙上前行禮道:“末將趙佗,見過上將軍。”
王翦拍了拍趙佗的肩膀,笑道:“你個趙佗小子,倒是做了好大一番事蹟,讓老夫都驚訝到了。”
……
“平靜的笑……哈哈哈!”
到了第二日,楚宮城門打開。
秦國,自秦孝公以來,惠文王,武王,昭襄王……
他連臉皮都不要,連續三次向趙佗請降。除了一開始是想談條件外,剩下的兩次都是想要給趙佗下個絆子,最好能毀掉此人日後的前程。
楚王負芻怔了怔,忙問道:“左徒,王翦說這話時是何表情?”
“吾爲祝融後裔,生爲楚人,寧死於此,不去秦地爲鬼矣!”
壽春楚宮中,當聽聞王翦大軍已經在城外安營紮寨的時候,楚王負芻滿臉絕望。
兩方商議已定,再無拖延。
王翦淡淡開口,聲音平靜,讓人聽不出他是什麼意思。
正題來了。
好在王翦很快牽着趙佗向前走去。
除去韓國的國力實在太弱之外,其他幾國盡是因君主昏庸而亡國啊。
壽春城外。
“上將軍在此,他趙佗區區一個裨將軍,有何資格接受一國君主的投降,這不可能!”
楚王負芻心中大快,他暗自得意道:“想來王翦只是礙於趙佗的功勞和不穀的請求,才勉強答應此事。其實他心裡已經是記恨上了趙佗。”
“王翦來了,那不穀就派人當着王翦的面,說只願向你趙佗投降。我倒要看看那王翦會如何看你!”
一望無盡的秦軍大營,代表着數十萬秦軍主將的羽葆龍旗下。
趙佗跟着王翦一起站在寬闊的指揮車上,他稍稍位於王翦後方,一起看向不遠處的雄偉楚都。
大王怎麼說到投降,竟然滿面開心?
……
他與趙佗早有嫌隙,雖然不至於到生死相向的地步,但也是那種看見就很不爽的關係。甚至在前來壽春的路上,他還不時將其拿來取笑。
趙佗嚥了口唾沫,見王翦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也不知王翦是不是譏諷之語。
他看着遠處正在走近的楚王負芻,腦海裡冒出一個念頭。
“那王翦王賁父子皆是秦國重臣,只要他們對你心生怨恨,日後有你趙佗受的,這樣一來也不枉不穀遭受這般屈辱。”
……
趙佗點頭贊同。
“趙佗,莫非你的心腸就如金石一般冷硬嗎?”
秦奮六世之餘烈,花費百年歲月方能兼併天下,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
“嗯,抓住時機以鬼神攻楚人之心,你的行事已可稱作兵法上佳。”
孫常很納悶,他完全不明白大王爲什麼會問這些。
王翦淡淡一笑,也不管臉色通紅的羌瘣,只看着帳中諸將。
他欣賞趙佗的用兵才能,但更欣賞此子的做人之法。
“王翦答應趙佗與他同車受降?”
“趙佗攻破壽春,立下大功,受降亦是應當。更別說還有楚人之願,此番便讓他隨我一起同車受降吧。爾等認爲如何?”
但只有會做人,方能將這位置坐的更久,也能活的更久。
羌瘣眨了眨眼,涉及到鬼神之事,他反倒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悲憤轉頭,望向王翦道:“上將軍,這趙佗與吾等同職,安能讓他去受楚王之降,這不合理啊!”
這是個人情啊。
孫常皺眉回憶:“好像是在笑。”
楚王負芻肉袒面縛,裸身而出,他的左手牽着羊,右手則握着茅,從宮城中走出,在壽春城無數楚人的目光中,緩緩向城外的秦軍大營走去。
聽到楚王負芻那充滿得意的笑聲,孫常更是驚住了。
楚國使臣左徒孫常抹着額頭的汗水,他深吸口氣,走了進去。
“是啊,庸主亡國。就如昔日若非趙殺李牧,我想要滅趙還不知耗時幾年,若非燕人從後方攻趙,趙國如果能全力迎戰我秦國,又不知將要耗費我秦人多少力量。還有那齊王,若是他能援助五國,亦不至於讓諸國相繼淪亡啊。”
甚至有之前背叛的楚國貴族在這般場景下,看的熱血上頭,在陣陣哭聲中橫劍自刎,以贖其罪。
原本因爲算計趙佗成功,在他心中出現的喜意消散無蹤,剩下的只有陣陣悲哀。
哪知道這趙佗年紀雖小,做事卻穩如大山,不管是滅國的功勞,還是珍貴的名劍珠玉,都無法打動他的心。
“王翦來了。”
聽到這話,王翦大笑起來,他側身指着剛跟下船的幾個年輕軍吏,嘴裡笑道:“你個趙佗倒會說話,若是你那大破十萬齊軍的戰績被稱作螢火,這些後生又算什麼呢?”
王翦讚了一聲,緊接着話鋒一轉:“那你爲何不趁勢攻下宮城,獨得滅國虜王的大功?”
趙佗也不說虛言,如實道:“楚王祈神未果,讓城中民心大散。我便假託鬼神之事,迷惑楚人,沒想到效果非凡,一戰而下壽春外城。”
一個出身王族的年輕人受不了這般場景,慨然長呼後,竟當場拔劍自刎。
帳中其他將軍滿臉驚訝,目光紛紛落到坐在王翦下手的那個少年將軍身上。
這楚王,怎麼還賴定他了。
楚王負芻喃喃自語,緊接着一張臉再次變得扭曲起來。
趙佗心有所動,低語道:“君無道,則國必亡。”
“不穀已爲那趙佗樹敵無數!”
但如今,這楚國使臣說的是什麼話。
趙佗靦腆一笑,道:“趙佗區區小功,何足掛齒。與上將軍滅燕破趙之功相比,趙佗不過是皓月之前的螢火罷了。”
有不少楚人當場哭出了聲。
像趙佗這種有能力又會做人的將軍,還深受大王寵愛,他們交好都來不及,又哪會在這種時候去和對方結怨。
這讓趙佗很是無語。
楚王負芻喃喃着:“楚國亡了。”
歷史上最後一位秦王繫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等候着劉季的受降。
而且不只是這一代君主昏庸的問題,更多的還是因爲六國代代庸主,終至國力衰弱,盡數淪亡。
十萬秦軍,擺開戰陣。
諸將一怔,他們此番都受了趙佗恩惠,如今更有上將軍開口,哪會反對,紛紛附和道:“趙將軍此番功勳卓著,與上將軍一同受降,確是應當。”
說到此處,楚王負芻再也忍耐不住,跟着那無數楚人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哪知道一到淮南之地,就聽說趙佗攻下了壽春外城,對比他在路上說的話,這完全是打了他羌瘣的臉,讓其越發心懷不滿。
想到此處,趙佗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算你趙佗聰明,你若獨吞下這滅國大功,幾十萬大軍裡,不知將有多少人怨你啊。”
這一日,壽春城中,哀哭震天。
“自我先君熊繹,受封於南方,居於丹陽,建國曰荊楚,一路篳路藍縷走來,至今已有八百年。八百年啊,歷四十二君,國祚何等綿長,沒想到今日竟會亡在我的手中!”
滿帳附和聲中,羌瘣神色迷茫。
王翦哈哈一笑,眼中盡是讚許之色。
“滅楚者趙佗?神靈?魚腹帛書?”
趙佗,竟如此得人心?
……
“你攻下了壽春外郭?”
這時,面對羌瘣的暴怒喝問,楚國使臣滿頭冒汗,但還是強撐着解釋道:“此乃吾王夜夢神靈,神靈諭示滅楚者趙佗也,更有昔日楚人從魚腹中掏出帛書,帛上亦書此語。此乃天命所示,故而吾王欲順天命,還請各位將軍理解。”
片刻後,大帳中,響起秦將的怒吼聲。
熱血飛濺,更激起無數人哀聲痛哭。
楚王負芻追問道:“笑?是開心的笑嗎?”
這一刻,哪怕壽春城中的那些楚人早已投降了秦國,但當他們真的看到自家大王肉袒牽羊,要向城外的秦軍投降的時候。
故而他們看着趙佗的目光只有好奇之意。
“吾計成矣!”
代代明君,世世英主,故而才能成就今日鯨吞天下之霸業。
對方也聽到王翦這話,面無表情的望過來,這場面更讓趙佗感覺尷尬,只能禮貌性的向蒙恬點了點頭。
楚王負芻嘴脣已被咬出血來,他就算豁出一切,也要賴上那趙佗。
“趙佗,看到此景有何感觸?”
楚王負芻愣住了,他怔怔的看着一個個楚國義士殉國而亡。
那裡,壽春城門大開,肉袒牽羊的楚王負芻正帶着楚國的貴人們緩緩走來。
楚王只願意向趙佗投降,這合理嗎?
羌瘣憤怒咆哮。
“老夫來了,自是少不了你的功勞。”
“看上去好像很平靜。”
他是羌人,有不爽的事情,一向都會吼出來。
……
這也就罷了,好歹算那趙佗識相,沒有攻打楚宮,獨吞滅國大功,能讓羌瘣也分潤到一二,怨氣散了一些。
他們終於真正的意識到了,八百年荊楚社稷,今日亡矣!
他忙低頭道:“趙佗區區小將,安敢逾矩受降敵國君主,至於滅國大功,又怎敢獨吞,自當由上將軍來領。”
他們不像羌瘣一般嫉恨,大家現在都知道了趙佗攻破壽春後,放着楚宮不打,等着他們來分功的事情。
眼前的場景並非趙佗第一次看,就在去年的夏天,他曾在魏地的大梁城外,站在王賁的戰車後方。看着魏王假也和今日的楚王一般,肉袒牽羊,向着勝利者投降臣服。
魏王假,楚王負芻,包括趙王遷,燕王喜,韓王安,甚至是齊王建在內的六國君王。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弒君奪位,爭做這亡國之君,受盡這般屈辱啊!嗚嗚……”
趙佗也不明白楚王負芻爲什麼非要找他投降,莫非是因爲去年偷襲嚇了對方一跳,今年祈神的時候又給了他一個“驚喜”,故而讓這個楚王對他心生“好感”了嗎?
什麼被打之後愛上動手者的戲碼。
羌瘣當場勃然大怒,一張臉更是紅的發亮。
黑色旌旗遮天蔽日,士卒手中的劍戟戈矛更是閃爍着刺目的光,遠遠望去,如同一片金屬密林,森寒刺骨。
會做事的人,可以憑本事爬到高位。
想到此處,楚王負芻臉上充滿了笑容,對左徒道:“既然降約已定,就依王翦的要求,不穀明日就裸身牽羊出降,嘿嘿。”
這趙佗到底有什麼魅力,竟然能讓那楚王負芻放着王翦不顧,只願投降於他?
在衆人或是憤怒或是好奇的目光中,趙佗頭皮發麻。
趙佗神色一滯,特別是見到那些跟着下船的人中還有校尉蒙恬。
“什麼?楚王只願向趙佗投降?”
“更別說還有那個大聲反對此事的秦國將軍,有他帶頭,想來秦國那些將軍也會對趙佗心生不滿。王翦和這些秦國將軍,日後定會讓那趙佗受苦,爲不穀報仇的。”
蒙恬則是板着臉,視若無睹。
“豈有此理!”
王翦不由感嘆道:“幸我秦國世有明君,方能有今日虎踞天下之勢。”
那時候秦朝滅亡的場景,是否又和眼前一樣呢?
但想要毀滅這樣的國家,只需一代人就夠了。
雖說歷史上秦朝之亡,秦始皇脫不了關係,但那位秦二世,亦該承擔最主要的責任。
嗣君不賢,乃國家之難。
趙佗雙手微微顫抖。
若爲長遠計,他是否應多留意一下秦王政的那些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