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陳南離去的方向,許山眼中的深邃漸漸淡去,在阿福的攙扶下,回到了許家老宅,對於陳南,他只能說到這個程度,而陳南明悟的極限,也只能在十二字真言這個範疇中。
但韓石不同,他的極限,就連許山也看不透,其實許山還有一句並未說出,這一句,許山並非不想說,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或者說不知道是不是對的。
這一切,只能由韓石自己悟出!
對於許山的離去,韓石毫無察覺,他站在火爐前,一錘錘地落下,落在砧子上,敲打的,不是鐵塊,而是他自己的心念。
一連數日,石眉居中的打鐵聲始終不斷,一股奇異之的意境,瀰漫在鐵匠鋪前,但凡打算來此買鐵器之人,在走到石眉居附近時,皆會突然忘記買鐵器的念頭,從而不會走進其中。
韓石的心念,正如他的目光一般,時而燦若星辰,時而寂如冰雪,時而疾似狂風,時而不動如山。
青眉靜靜地守在一旁,她心裡明白,韓石正處於一場極爲重要的頓悟中,她要爲他做的,便是安靜地守候。
時間,是一個奇怪的東西,當你希望它慢些的時候,它卻飛速流逝,而當你希望它快些時,它又變得扭扭捏捏,不停地磨蹭着。
在第七日夜幕即將降臨之時,隨着最後一錘的落下,韓石那佈滿血絲的雙眼,終於輕輕閉上,但在下一刻卻又猛然睜開,其中的血絲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如往昔那般黑白分明的雙眸。
一幕幕前塵往事,在韓石的心頭倒退着前行,與許山之言相互印證。
許久,韓石放下鐵錘,擡頭朝外看去,遠方天際被一層夜色漸漸籠罩,而在那天空上,突然有毫光一閃,那是夜色裡的第一顆的星辰。
道家有一句話,分爲三個境界,此言源遠流長,被歷代修士奉爲至理名言。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這句話早在臥牛山上,韓石便已知曉,但只停留在表面,這些年來,他在修真界中沉浮,漸漸有了明悟,隨着他閱盡世間繁華,常常有看山不是山之感。
韓石心知,他已然漸漸超脫於第一重境界,踏入到了第二重,但那第三重,按照他還是孩童時的想法,從表面看去,與第一重並無區別。
難道,只是因爲曾經踏入過第二重,同樣的一句話,便能劃分爲兩個不同的境界?
第一重與第三重的區別,到底是什麼?
而這第三重境界,是否就是終點?
此念雖顯幼稚,但卻是初心,更是所有人無法迴避的疑問?
此刻,韓石微笑,在某一個掠過的剎那,他的心念忽然間通透無垠,只因,他找到了答案。
第一重與第三重之間的不同,便是這個“如”字。
與此同時,若說存在第四重境界,必與這“如”字有着緊密的關聯,甚至,就是“如”本身也說不定。
“如”字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佔據了韓石的所有思緒,即便許山看透了許多,但其中,仍是有太多未解的謎團,如同一層層迷霧一般,遮住了它最真實的面目。
許山未能看透的一切,將由韓石繼續,這,或許纔是真正的傳承,精神的傳承。
......
......
一連數月,許山皆是閉門不出,即便是韓石登門拜訪,也被阿福笑着謝絕。
許山坐在桌前,他的筆下,一個清新淡雅的女子身影,出現紙端,遠遠看去,這女子的身上有一股飄然欲仙的靈動氣息,彷彿要破開畫面,飛上白雲間,不似在人間。
只是,那女子的面容上,卻是一片模糊,看不真切。
許山手指緊捏着毛筆,蒼老的手上青筋突起,他的眼中,露出濃濃的嘲諷之意。
“城兒,想不到,不過五十餘載,你的面容,我已漸漸忘懷,枉你爲我這個無情無義之人獨守孤城。”
“城兒,等着我,很快......”許山的臉上,兩行淚水,輕輕滑落。
他的頭髮,從髮根開始,白如凝雪,數月前那一次道唸的傳授,幾乎耗盡了他的心血,而他也不再有任何遺憾,隱約間,他看到了歲月的腳步,正朝他走來。
許山平靜地面對着歲月終點的到來,對他而言,死已然不再令他恐懼,反而有了渴望,那將是他與她永恆的歸處。
冬去春來後,隨着初夏的到來,百花盛開,青城迎來了一年中最好的時光。
青城山腳下那巨大的牌樓下,阿福這個憨厚的漢子,眼含熱淚跪在許山面前,長叩不起,他的淚落在青石板上,那是他的不捨。
許山慈祥地看着阿福,撫摸着他的頭頂,阿福雖然不能接受他的傳承,但這數十年來的陪伴,卻令許山有一縷發自內心的感動。
許山拿着一個玉佩,輕輕放在阿福手中,“這玉佩,你貼身帶着。”
這玉佩,乃是許山身上唯一一件與修真界有關之物,送佩之人正是他的弟子,天地盟之皇陳南,此刻,許山將此玉佩轉送給了阿福,以了這些年來的侍奉因果。
“此去不必悲傷,好好過日子,你年紀不小也該有個家了。”許山臉上露出一抹微笑,看着阿福。
“韓石,替老夫送阿福一程,送出這天地盟吧。”許山扶起阿福,對站在一旁的韓石緩緩說道。
“先生,你千萬保重......”
阿福的聲音漸漸嘶啞,他雖然說不出來,但卻有感覺,先生執意要他離去,怕是先生已經感到生死大限已不遠,不能給先生送終,將是他畢生的遺憾。
許山微笑點頭,韓石點了點頭,大袖一捲,裹着阿福,瞬間消失。
天地盟佔地極廣,它的東面,是一個叫做宋的小修真國,此國修道水準較之天地盟遜色不少,靈動修士只有一人,元嬰修士也不超過十人,這一切,皆是與此國靈氣濃度稀薄有關,這樣一來,便導致宋國的修士數量相對較少,沒有戰亂的影響,使得凡人的世界甚是繁華。
在天地盟與宋國的交界邊緣處不到七百里的地方,有一座凡人小城,韓石與阿福的身影出現在城外不遠處,阿福神色黯然,擡眼朝着遠方望去,卻又哪裡能看得到青城腳下的先生。
許久,阿福轉過身來,朝着韓石雙膝跪下,“韓...韓兄弟,阿福不會說話,但阿福明白,你不是尋常人,你是會神通法術的神仙,先生的心願只有你能幫他。”
阿福額頭結結實實地扣在地面上,嗑出了鮮血,但他沒有停。
韓石長嘆中微微點頭,他手掌輕拂,打出一道靈力沒入阿福體內,使其站起的同時傷勢瞬間復原。
“許叔讓我帶給你一句話,你若有後,不妨以山爲名......”阿福只覺得眼前一花,失去了韓石的蹤跡,唯有這句話,久久在他耳邊迴盪。
與此同時,阿福手中突然多了一個包袱,那其中有大量的珠寶金銀,足夠他無憂無慮地過完這一生,阿福呆呆地看着遠方天際,一直到夜色降臨才終於明白過來,從此他將永遠也見不到先生。
或許,在夢中他與先生還會有再見之時!
許山站在青城腳下,擡頭看着青城山山頂那終年不化的白雪,神色淡然。
不久,一道身影出現在許山身邊,正是韓石,許山那略顯佝僂的身軀中,突然有一股強烈無比的意志,在這一刻爆發。
沿着山路,許山朝着山頂一步步地走着,他的動作不僅沒有變得沉重,反而愈發地輕快起來,與年輕人無異。
許山雙眼中的渾濁漸漸消退,變得清澈,就連那已有些遲緩的思緒,也變得清晰無比,唯有他那滿頭的白髮,始終不曾改變,就好似這青城山上的雪一樣。
韓石走在許山身後,無人看到,他的目光中透着悲涼,許山不是修士,但此刻卻如同修士燃燒神魂一般,這燃燒的終點,便是生命的終點。
許山眼中露出強烈的執着,在那險峻的山路上不斷攀登,兩旁的峭壁在其眼中猶如坦途,愈是靠近山巔,他的身上便越發有一股似乎不屬於這世間的凌冽。
韓石看着許山沒有出手,他若出手,只需稍稍施展便能帶着許山飛上山巔,但他怎會不明白,許叔寧願燃燒着自己最後的力量也要如此,正是不想假手他人。
許山,要用自己最後的力量一步步走向死亡,也走向了那守着孤城的女子---孤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