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忘記了一切,他的心中,只剩下這一片明滅的銀色。
就連與道周的三年之約,也是一樣忘記,這倒並非是韓石不守信約,而是他知道,三年之後,道周自然會將他從雷湖中喚醒。
這片雷湖似乎能夠感受到韓石的心緒,變得更加的狂暴,原本只在韓石所在的區域肆虐,範圍漸漸擴大,最後幾乎擴展到小半個湖面。
與此同時,雷雲湖外的衆人的眼神,再次出現震撼之色,那原本就已經非常密集的雷電,突然再度變強,成爲一道道通天雷柱。
無數道狂雷直奔天際,這景象猶如末日一般,就連圍坐在雷雲湖邊的一衆元嬰修士,也是面色凝重,沉默不語,目光中卻是閃爍不定。
“是不是有寶貝要出來了?”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到沉默的瞬間,一個肥頭胖耳的築基初期修士,輕輕地說道。
此人原本只是自言自語,但這句話的時機,卻是極巧,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卻只有他開口了,更爲奇特之處,這轟轟天雷的聲音中,那一段極小的平靜間隙,恰好也正是此人開口自語之時。
他的聲音顯得極爲清晰,在風中,瞬間傳遍整個雷雲湖畔,便如一鍋白米粥中那唯一一粒黑坨坨,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
此人所言,何嘗不是所有人心中所想,下一刻,此人看到了這一生之中最讓他震撼的場景之一,讓他在多年之後回想起來,依然心潮澎湃,即便是在彌留之際,也讓他的目光,猶如當初一般明亮。
雷雲湖外的修士,人影綽綽,不下三千,在這一刻,好似早有約定般,齊齊轉過頭來,將目光投向剛纔說話的肥胖修士。
在這一瞬間,肥胖修士在這些目光中,看到了許多。
有驚詫,驚詫他怎麼能夠這樣光明正大地將心中所想說出來,難道不知道惜言如金麼。
有憎惡,憎惡他怎麼如此不守規矩,他一個小輩,在衆多前輩在場的情況下,竟敢妄言。
有讚許,讚許他有膽量,將自己所想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雖然這份所想,每個人都是知道的。
有看好戲的,有眼含殺機的,有眼含鼓勵的,有不屑一顧的。
有嫌棄的,有冷漠的,有微微點頭的,有面含譏笑的。
幾乎是在這一眼之中,肥胖修士,便將他這一生之中所有能夠見到的眼神,幾乎全都經歷了一遍。
這一幕,即使是在許多年之後,依然清晰無比,如烙鐵般,將烙印深深地留在他的心中。
這一眼,便如一生!
他不記得在這一瞬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完全不記得了,只是他的心中,泛起了一種他自己也無法言明的感覺,讓他在那一刻,有了一種獨特的悟,對自己的悟。
他身子震顫之下,好似無法支撐自身的重量,立刻盤膝坐在原地,閉上雙眼,開始感悟起來,在這一刻,他似乎能夠感覺到,有一種無形的包袱,被他就此拋下。
在他再次睜開眼時,他的人生,將會是一個完全嶄新的一生。
這種明悟,是什麼寶貝也換不走的,肥胖修士嘴角帶着微笑,猶如禪定,一動不動。
他四周的修士,無不選擇遠離此人,彷彿是在躲避災禍一般,只剩下肥胖修士端坐着,異常顯眼。
看着那似乎永無止境的雷光,韓石嘴角也同樣露出微笑,在這一瞬間,卻與那肥胖修士的微笑,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他亦沉浸在悟中。
他的雙眼並未有光彩奪目而出,只是一片平靜,就好似一個儒生在讀書時,看到一段精彩的文段,並未做出擊節讚歎之舉,而是報以欣賞的微笑和贊同的眼神,便足矣。
他的身前,一道方石的虛影緩緩浮現,呈現黑白灰三色,韓石凝視着方石,許久之後,他目露奇異之色,心念疾速轉動。
這血脈虛影,韓石一直以爲,是因爲修煉了石訣之後,才凝出的本命石,但如今看來,可能並非如此。
七角青石是實體的本命石,而這黑白方石,亦是本命石,但卻是虛體。
這黑白方石,是他的心念和所悟化作的力量,隱藏在他的血脈之中,故而只會是虛影而已。
他所見到的枯榮雙樹,正如這方石上的黑白二面,黑便代表着枯,而白則代表着榮。
至於那第三面若隱若現的灰色,則是代表這枯與榮之間的一切,正如晨曦和黃昏,處在黑夜和白日之間。
又恰如人的一生,在出生的一刻,便開始了,直到最終的死亡,才停下腳步。
生與死之間,便是榮與枯之間。
這世間的萬物,無一不是在枯榮之間,來回遊走徘徊。
百年前,韓石第一次頓悟之時,所得的感悟,早已沒入他的心念,隱於血脈之中,而他卻不自知,從他修煉鼎天石訣開始,這種感悟與石訣之力交織在一起,便形成了這黑白方石。
這方石並非實體,是因爲它是他的意念之力所化,如今的韓石,還沒有將之實體化的修爲,但終有一日,他一定會擁有這個力量。
早年他曾聽師父提起過,若是想突破到靈動修爲,則必須能夠參透所謂的意境,其實意境並非修士專有,無論是誰,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都會在心中,逐漸形成一股專屬自身的意念。
絕大多數之人,在壽元斷絕前,都不能將意念煉至通透之境,也就是,無法形成意境。
但凡事總是有例外,周逸曾言,他早年遊歷天下之時,曾經在一處風景幽美但卻人跡罕至之地,偶遇一位居住在竹林中的黑髮儒士。
那人顯然只是凡人之身,但卻擁有一道極爲不凡的意境,渾身透出的氣勢,讓周逸也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此人一生從未修道,但壽元卻有兩百餘,這已不是凡人能及,即便是修士,也至少需要築基修爲才能做到。
周逸與其坐而論道,整整三天三夜,那人說話不多,但手中卻擁有一根出神入化之筆,有很多的話語,被那人用畫筆,將許多精髓之念藏於一副畫中,作爲對周逸的回答。
兩人一個說,一個畫,以這樣獨特的方式彼此論道,三天後,那人仰天長笑一聲,揚長而去。
“我居此地百年,今日一朝得悟,讓我懂得了什麼是放下,我心甚喜,我心甚喜。”那人的最後一句話,猶似還回蕩在周逸耳邊,周逸目露奇異之色,凝視着那人在遠處漸漸消失的身影,心神震盪。
這一番論道,竟是他輸了。
周逸靈識中,那竹林中的小屋中所藏豐富,更是有幾件非常珍貴之物,若是將這些東西換做金銀之物,怕是不下數十萬兩黃金。
其中更是有不少那人從前所畫之畫作,其中幾幅含有不凡的意境,即便是讓元嬰修士參悟,也會頗有效果,這些畫在周逸的眼中,比那幾件珍貴之物更有價值。
但那人說放下,便連頭也沒有回,真的放下一切,甚至連手中那隻畫筆也被此人送給周逸,可以說除了身上的衣物之外,沒有帶走分毫,這份說放下就放下的灑脫,也讓周逸感覺到了一絲羨慕,他是否也能如那人一般,將身後的一切統統放下,選擇離去。
周逸輕嘆一聲,他已踏入修道之途,豈是說放棄就能夠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