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書房。
“回稟陛下,太學院最終決定招收的十五名寒門學子的名單在此,請陛下過目。”太學院祭酒嶽衍默遞上一份冊子,道。
壽臨將冊子接過,恭敬地送上給龍座上的威儀帝王。
“這十五位少年中年紀最小的是十三歲,最大是十八歲,家世沒有問題,他們中若非聰明伶俐心思活絡便是身手敏捷能文善武,各有所長,想必不會在太學院裡吃虧。”甄偵微笑道。
“很好。”細細看完一遍冊子裡的名單,阜懷堯看向下面的四人,淡淡問道:“諸卿都沒有意見?”
“臣無意見。”衛鐸代表禮部發話了。
“臣亦然。”雖未正式提名但已經基本代領了翰林院大學士事務的甄偵也道。
吏部尚書宗正捋着鬍鬚,“年少出英雄,臣看好他們。”
阜懷堯頷首,“既然諸卿都沒意見,那便如此決定了,嶽卿家安置好他們,讓他們和貴族子弟處上兩天,再決定分組。”
嶽衍默躬身,“臣明白。”
玉衡有幾百年歷史,阜家嫡親只剩阜懷堯幾兄弟,封侯封爵的旁系和外姓子孫雖是凋零,但也不少,本來他們家大業大是可以請專門的教書先生的,不過玉衡的侯爵稱號是隻傳三代便收回,科舉又難以及第,所以大部分人會將聰穎的孩子送到太學院嚴加管教——扶不上牆的爛泥自然也是有的——將來也好通過舉薦出人頭地,好在爵位收回時繼續庇佑家族。
分組制一事貴族子弟早已知道,寒門子弟也會在進入太學院之後得到消息,既然兩頭都是聰明人,那麼在不知道哪一個是自己搭檔的時候他們自然不會輕舉妄動,甚至還會爲了分組以後的成績而相互試探實力和睦共處,這麼一來,便可以暗中觀察他們中誰和誰比較合適做一組了。
“陛下,”衛鐸忽然吞吞吐吐道,“臣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講。”
阜懷堯的目光轉向他,“但說無妨。”
“這次來參加太學院選拔的寒門子弟中有一人姓歐陽,單名佑,品行端良,年紀輕輕但對農務作物深有心得,只是……他在報名的時候已經被登記的官員拒絕。”
阜懷堯眸色一冷,“怎麼回事?”難道有官員徇私舞弊麼?
衛鐸面有難色,“因爲這個歐陽佑天生殘疾,雙目失明。”
衆人都是愣了愣。
盲人怎麼做官?
“衛卿家的意思是……?”阜懷堯問道。
“臣其實是希望陛下能給歐陽佑一個機會,他雖然目不能視,卻心懷大志,平生惟願能夠用自己的能力改善百姓生活,讓他們吃飽穿暖,但出身貧寒,兼有殘疾,纔會來京城碰碰運氣,如今壯志未酬便先被拒在官門之外,臣偶爾撞見,一番交流之下心生感觸,纔敢冒昧舉薦,請陛下見諒。”
見衛鐸的眼神求助地飄過來,甄偵幫腔道:“陛下,工部一直致力於提高作物產量這一方面的鑽研,但是因無賢才而進展不大,臣認爲若歐陽佑確有奇才,不妨讓他到工部試一試。”到時候給陳閩那個整天往田裡鑽的傢伙當一下助手也未嘗不可。
嶽衍默道:“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既是賢能之士,小小殘疾也並無傷大雅。”
宗正附和:“臣亦有同感。”
阜懷堯的指尖在桌子上叩了叩,“他雙目失明,能否自理?”
衛鐸一看有戲,趕緊點頭,“歐陽佑生來不能視物,又跟江湖遊俠學了些武功,早已習慣自己活動,若不細看,都難以發現他雙目失明。”
阜懷堯想了想,“去查查他的底,若沒問題,就讓陳閩帶着他吧。”
“是,臣替歐陽佑謝主隆恩。”
“該是他的,就跑不了,”阜懷堯淡淡道,看向衛鐸,“朕上次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衛鐸一愣,旋即纔想起是什麼事,臉色頓時有些古怪,“臣……已經辦好了。”
甄偵眼皮子動了動。
“那就把東西送過來,武舉的事不能懈怠,諸卿都退下吧。”阜懷堯眼神暗了暗,道。
“臣等先行告退。”
衆人離開之後,阜懷堯拿着硃筆重新蘸墨,卻久久沒有下筆,硃色檀木垂玉珠冠下一頭青絲如漆,碎碎的額發離散沾落到那冷厲的眉間,偏生殷紅的淚痣卻勾出了幾分染血麗色,即使在怔怔出神,也從不會給人安靜祥和的感覺。
這樣的出神並沒維持太久,阜懷堯擡起了頭,平靜地對旁邊的壽臨道:“去看看寧王宿醉醒了沒有,醒了的話讓他用過早膳之後就到御書房來。”
“是,奴才遵命。”
……
疼。
難受。
頭痛欲裂。
以往能用內力逼走醉意,現下只能這麼挨着,阜遠舟怔怔在牀上躺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起身穿衣。
外頭的人興許是聽到了動靜,屬於壽臨的聲音響了起來:
“殿下您起了麼?”
等了好片刻,壽臨才聽到裡面傳來讓他進去的聲音,趕緊端起熱水和各種洗漱用具進了內殿,偷瞥一眼坐在牀沿上穿戴整齊若有所思的俊美王侯。
等洗漱完畢了,阜遠舟纔開口,宿醉之後的聲音有些沙啞:“皇兄……昨晚在哪裡?”
壽臨又看了他一眼,只能看到那長身玉立的男子完美無瑕的側臉,道:“昨個兒殿下喝醉了,回來之後拉着陛下說了一會兒話便睡了,陛下怕您休息不好,就留宿坤寧宮了。”
“……這樣啊。”阜遠舟低低地呢喃,尾音輕飄飄地消散在空氣裡。
壽臨有些不安地低下了頭,其實剛纔那番說辭是天儀帝叫他這麼說的,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會去追根究底,只是看到這個驚採絕豔的男子一瞬間暗淡的神色,心裡無端升起一絲嘆息。
在宮裡地位高的都是人精,既然會被常安看中調爲皇帝近侍,壽臨年紀再小也肯定是個察言觀色的出色人物,兩兄弟之間的暗潮洶涌看不出九分也有七分,只是人輕言微,只能裝作不知,這就是宮裡的規矩,不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都做鬼去了。
“殿下,陛下讓您用了早膳便去御書房,奴才現在把飯食端進來,行麼?”壽臨小心翼翼問。
阜遠舟頓了一下,頷首。
壽臨如蒙大赦,趕緊出去端飯菜。
內殿裡又剩下了阜遠舟一個人,四處都靜寂寂的。
他似乎有些累了,閉着眼又靠在了牀柱上。
阜遠舟的意識還停留在給兄長說蘇昀休那裡,之後……之後……
原來都是夢啊……
他苦笑一聲。
若不是夢也許他該更頭痛了。
……
出宮的路上。
甄偵走在衛鐸旁邊,有意無意地問:“剛纔你叫人往爺那裡送什麼?”
衛鐸頓了頓,“畫。”
“嗯?”甄偵愣了愣。
衛鐸嘆氣,“送了一堆畫過去。”
“什麼畫?”甄偵皺眉。
衛鐸看了看四周,確定前後無人了才低聲道:“爺跟風雅兩個字沾不上一點關係,你說還能是什麼畫?”
甄偵面色立刻古怪起來。
……
用完早膳之後,喬裝打扮成太監的聽舟避開衆人端着醒酒湯進了乾和宮內殿,裡面只有一個人。
阜遠舟一眼便能認出是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了碗和一個藥丸,低聲道:“去查十五年前我在淮右鼎州殺人的時候是不是碰過聞人折月。”
“屬下知道了,”聽舟點頭,掏出一個小瓶子,“左使說您不能用內力。”
“嗯。”阜遠舟將藥丸放進嘴裡嚥下去,然後撩起袖子。
聽舟用一塊小刀片在手臂內側不顯眼的地方劃了一個口子,同時助他運氣,從傷口滲出的血液滴進了小瓶子裡。
任他熟練地止血傷藥,阜遠舟拿起那個瓶子,看着裡面似乎比以前多了幾縷紫色的鮮紅血液,霎時間眼神一冷。
“左使說……”聽舟有些欲言又止,“雖然那東西抵消了一部分蛇毒,但是似乎比以前蔓延的速度更快了,右使也說了,您得找時間回山莊一趟。”
喝下那碗醒酒湯,阜遠舟點了點頭,似乎並不太在意,“我知道了。”
見他這樣,聽舟只好換了話題,“柳天晴柳小公子那邊沒什麼疑點,不過在武舉初賽上露面之後被一波人馬盯上了,武功不弱,隨大人路過的時候解決了他們,不過看不出是什麼人。”
“教裡現在有多少人在京城?”
“三百左右。”
“除了不能撤的,其他都散到周邊城鎮去,別引人注意,真看到那批人了也不能輕舉妄動。”阜懷堯道。
聽舟遲疑,“蜚語大人他們肯定不肯走……而且撤走了他們尊主您怎麼辦?”
阜懷堯眼也不擡,“趙衡已經回來了,有事我會叫他,你們別暴露自己就好了。”
儘管還是不太放心,但聽舟只能應“是”。
阜遠舟想了想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山莊裡的血夠嗎?最近各地會按時處理一批死囚,我去打點一下,叫右使準備準備。”
聽舟點頭,“屬下記住了。”
……
阜遠舟到御書房的時候,阜懷堯正在看畫。
很多很多的畫,鋪了滿滿一桌子,還有不少卷軸堆在了地上,玉冠蟒袍的冷顏男子站在桌旁,面無表情地看着多得讓人有些眼花繚亂的畫。
這架勢讓阜遠舟看得有些愣住,頓了一下才走進去,“皇兄,你這是做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阜懷堯擡起頭來,眼角冰霜微微緩和,臉色語氣都正常得和平時沒有一絲不同,“遠舟,你過來。”
“哦,好。”斂去心頭那份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慶幸的滋味,阜遠舟依言走過去。
“酒醒了?”
“嗯。”
“頭還疼嗎?”
“喝了醒酒湯,不痛了。”
幾句對話間阜遠舟已經站在身邊,阜懷堯沒有看他,將指頭輕輕點在其中一幅畫上,虛虛橫掠而過,道:“看看這些畫。”
阜遠舟有些奇怪地低下頭,只掃了那麼一眼,一瞬間臉色劇變。
這些竟都是栩栩如生的仕女圖!
上面的女子芳華正好,明眸善睞,或嬌憨或豔美或嫺雅,琳琅滿目霎時花了人的眼。
阜遠舟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就他所知,這麼多仕女圖送到皇帝身邊,作用無外乎就那麼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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