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藥裡面摻雜了很多定神安眠的藥物,但是阜遠舟始終睡得不太安穩,虛弱的身體也抵不過兇猛的藥力,只能在半夢半醒之間浮沉。
他似是回憶又似是夢見了很多東西,和母妃在冷宮裡相依相伴的日子,被亂棍打死的忠心耿耿的婢女,慕容桀看着他或陰鷙或癲狂的眼神,蘇家廢墟前的杏花似血,山間木屋中垂眉沏茶的憂鬱男子,長白山無邊蒼茫的風雪,小鎮子裡破舊的算命攤子,然後呢……然後是什麼?
牡丹叢中小小年紀卻一身孤傲的白衣少年,生辰之日那人沉默遞來的一碗長壽麪,將他舉薦給江太傅時一句清清冷冷的“此子必成大器”,抵足而眠時少年卸下冷冽的眉目,巡視決堤河岸前那人親手遞來的一件蓑衣,一句叮囑,取得狀元名次那日尊貴的太子一反常態大張旗鼓爲他開宴,眼底有欣喜亦有欣慰……
兩人疏遠的時日,他的目光總是追逐着那抹霜冷白影,那時,那個人看起來好孤獨,他曾經想過,若是自己當上了皇帝,定會將那人留在身邊,再爲他尋一名天下間最善解人意的女子,不讓他覺得寂寞。
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人的歡喜,佔據了他的半個生命?
阜懷堯。
光是念着這個人的名,他就像是已經尋到了此生的歸宿。
可是,這個人不屬於他。
這個人屬於玉衡,屬於蒼生,屬於阜家,屬於羣臣,卻偏偏不屬於他。
名,利,權勢,他都爭來了,卻唯獨得不到心愛之人,他……不甘心。
像是被魘住了一樣,他渾身都覺得難受,半睡半醒之間,忽然感覺到牀側輕微的塌陷感,一股能嗅出類似血腥的味道的冰冷氣息攏了過來,來人微涼的指尖撫上他緊蹙着的眉,熟悉的人熟悉的感覺,讓他漸漸卸下了四溢的不安感。
然後便聽到一聲淡淡的嘆息。
傷感莫名。
那人在他身邊坐了許久,隨即便是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片刻後,早朝的三聲鼓響依時而至。
在沉淪入夢境之前,他唯一的想法便是——
皇兄,其實你也並非無意,這樣,叫我怎麼能甘心?
……
甄偵回到京城的時候,日已經上了三竿,慢騰騰地在碧藍的天空上挪移着。
他與衆影衛爲了避人耳目,就分成幾批喬裝打扮往回走,卻沒料到在回城要道上遭到了幾輪伏擊。
並不是針對他們的,而是無差別攻擊,看那樣子都是衝着地圖來的,也不知是不是昨晚那個玉面男子因爲攔截失敗做出的變態舉動抑或是其他人馬動的手。
無奈之下,甄偵只能帶着影衛掉轉頭去處理這些人,免得傷及無辜,幸好敵人似乎認爲他們已經逃離京城,佈置下的人手不算多,不然他們這會兒還回不來。
扮成外地的商販進了城,再到巨門據點換回屬於翰林院茶道美人的打扮,甄偵這纔回了甄府,直接去了聽朝小閣。
蘇日暮正躺在矮榻上,難得拿着小小的瓷杯而不是大口大口地灌酒,他早就聽得外面動靜,見那一衣雪青的男子進來,倒了一杯酒,掀了掀眼皮子,涼涼道:“捨得回來了?你再不出現小生就琢磨着該去溫柔鄉里撈人還是定好棺材了。”
甄偵走過去,就着他的手他的杯子抿下一口酒,似笑非笑,“我可不可以理解爲,你在擔心我?”
“恩啊,”蘇日暮挪開一些身子,給他坐的位置,從善如流:“擔心你死得不夠快。”
甄偵側身而坐,俯下身去,烏黑的發和對方微卷的長髮糾纏在了一起,他道:“辛苦了一晚上,你就不能說句好話?”
蘇日暮不屑地“切”了一聲,“你賣命的是皇帝,叫皇帝給你說好話去。”
“吃醋了?”甄偵挑眉。
蘇日暮嗤笑,“倒牙,不吃。”
甄偵似笑非笑。
蘇日暮也看着他,好看的眉眼都帶着懶洋洋的意味,外袍隨意繫了一半,露出消瘦的鎖骨,他的頭髮很長,比一般女子都要長,現下並未束起,零零散散鋪到了膝蓋以下,有些垂到了地上,一副男子輕狂落拓不羈的模樣。
甄偵低下頭去,想吻他。
蘇日暮橫臂一擋,薄薄的脣挑起一角,微微狡黠的模樣,“喂喂,朝廷命宮就能動手動腳了?小生會喊非禮的哦~”
照他這出色的的樣貌,說是會被人調戲還真的有人深信不疑。
甄偵也不強求,坐直了身子,拿開了他手裡的杯子,“傷勢未好,別喝這麼多酒。”
“小生才喝了半壇。”嗜酒如命的書生咕噥,爬起來,拿起隨便堆在一邊的毛毯抖了抖,抖出一張羊皮紙,他撿起來,丟給旁邊的男子。
這一系列動作看得甄偵眼皮子也跟着顫了顫,深深地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所託非人了——這傢伙真的靠得住麼麼麼?!
他打開羊皮紙看了看,上面的線條分明讓他揚了揚眉。
和之前的地圖分毫不差。
——無怪乎得了酒才二字。
“哎。”蘇日暮忽然戳了戳他。
“嗯?”甄偵看過去。
蘇日暮托住了下巴,神情有點微妙的古怪,“我記得,月兒灣……是呈月牙狀的吧。”
這幅地圖不僅畫了整個玉衡的城鎮分佈和地形走勢,甚至還囊括了周圍三個國家——沃國,大莽,沙番——的一部分地區,應該是因爲龔資振多次出使他國纔得到這部分的資料。
而著名的月兒灣,卻是嚴重走了形,以鳧黎關爲點,橫向兩邊發展,讓原本和玉衡相連的大莽和沙番生生被一片沙漠隔開。
甄偵聞言,表情也變了變,語氣有些耐人尋味,“月兒灣從幾百年前就這麼叫了,過去了這麼長時間,總會有變化的。”
蘇日暮看着他的表情,緩緩道:“我記得,先帝年輕的時候有一對左膀右臂,戰功顯赫的七王爺阜徵和才華驚世的左丞相柳一遙,二十一年前大莽和沙番進犯,七王爺在藍翎州守城時中箭身亡,藍翎州失守,三方議和,玉衡本應該是割地賠款,不過左丞相以國庫虛空爲由,將銀兩換成了大批牛羊,送給了以放牧爲生的大莽和沙番兩國。”
甄偵沒說話,只是默默地點頭,表示他說的都是事實。
蘇日暮輕輕呼出一口氣,“不戰而屈人之兵……那位柳左相好手段!”
大莽和沙番不像玉衡土地肥沃適合種植各種稻穀大麥,而是草地衆多適宜放牧,尤其是在靠近玉衡邊境這一帶,不過再怎麼合適都好,一旦牛羊的數目過了度,事情就不妙了,草生長的速度遠遠及不上牛羊吃的速度,在一塊地荒蕪之後,牧民不得不一再遷移,二十年過去了,就遷移出了一大片沙漠,用這道天然的屏障將三個國家彼此分割開來。
聽蘇日暮的語氣似是對那位前輩很是讚賞,甄偵的臉色更古怪,“左相柳一遙……你不認識他?”
蘇日暮聳肩,“神交已久,不過三國議和之後他不就辭官了嗎?那時候我纔剛出生,怎麼會認識他?”
看他表情不像作假,甄偵只能嚥下自己的一些疑問。
……
皇宮,御書房。
一對暖玉雕成的長命鎖被宮人送到了身着黑色官服的武將面前,黃龍梨木大桌後的白衣帝王淡淡道:“恭喜連府添丁,這是提前給兩個孩子的滿月禮物。”
連晉一點也不客氣地收下了,笑眯眯道:“臣替家弟謝謝爺了~~~”又嘴欠地去問阜懷堯:“爺您什麼時候生一個?”
阜懷堯:“……”
“咳咳,錯了,臣是說,皇后什麼時候替您生一個?”連晉眉飛色舞,意有所指道:“生完之後就沒後顧之憂了哦~~~”
“……”阜懷堯見他一副喜上眉梢脫離苦海得意忘形的臉,又想到了甄偵和蘇日暮,再聯繫一下自己和阜遠舟,這鮮明的對比……素來冷心冷肺的天儀帝也有了不爽的感覺,於是道:“要不要朕幫連府來個雙喜臨門?”
“雙喜?”連晉完全沒察覺到掌握着自家飯碗的某位陛下的低氣壓,樂不可支地問:“臣家裡還有什麼喜事?”
阜懷堯一臉正直的面癱:“朕替你和宮清賜婚。”
連晉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了:“……賜賜賜賜婚?!”
“你嫁還是他嫁,你們商量好了告訴朕。”阜懷堯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
連晉的臉綠了綠:“……嫁嫁嫁?!”
阜懷堯想了想,“堂堂元帥嫁人對朝廷名聲不太好,還是宮清嫁吧,朕可以封他爲公主,就門當戶對了。”
連晉的眼睛“噌”的脫窗了:“公公公公主!?”
“嗯?不滿意?”狹長的雍目擡了擡。
見這位陛下大有立刻寫好聖旨叫人宣讀的意思,連晉內流滿面地哀嚎:“爺——臣不炫耀就是了,您不要開玩笑啊,臣心臟不好,頂不住啊——”
心臟君表示無辜中槍。
阜懷堯嘴角略微一揚,“不需要賜婚了?”
連晉拼命搖頭啊搖頭——廢話!就算他有膽子取宮清,也挨不住那把厚背刀啊!讓宮清嫁?宮清不砍死他就怪了!
阜懷堯冷哼一聲,算是揭過這個話頭。
話說回來,陛下乃有沒有發現,乃有一瞬間從冰山化身爲腹黑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