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水面齊到膝蓋的時候,前方終於出現了幾縷光,微弱地照亮了幾節階梯。
阜遠舟精神一震,不過也提高了警惕,揹着人慢慢走了過去。
阜懷堯想讓他把自己放下來,不過阜遠舟沒有反應,只是繼續往前走,他似乎想要阻止,可動了動脣,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衣服上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階梯上,迴音在身後狹長的過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走上階梯,阜遠舟已經能夠確定這已經是地面了,也的確透來了柔和的光線,不過這些光線卻不是外面的天光,而是夜明珠的光芒。
上面是房間,一個看起來沒有出口的房間,很大,青色的石板鋪成的地面,也沒什麼花紋,光禿禿的,除了鑲嵌在牆壁上的夜明珠外也沒什麼多於的擺設,一眼看去,只有房間中間有一個柱形的石臺子,到人的腰部位置的高度,臺子的中間放着一個菱形的寶石盒子,不過巴掌大小。
即使不用人提醒,阜遠舟也心知肚明,這就是宿天門門主拿來跟他“玩遊戲”的獎勵了——給阜懷堯解毒的,踅目蠱的雌蠱。
“不要妄動……”察覺到了自家三弟的不安定的情緒,阜懷堯微微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也許是在水裡泡太久了,他的聲音深藏一種倦怠的虛弱感。
阜遠舟卻把他放了下來,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個菱形盒子,“皇兄,你在這裡等我。”
阜懷堯落地的時候腳步不穩地踉蹌了一下,但是很快就穩住了自己,沒有驚動全神貫注注視着寶石盒子的阜遠舟,他抓住了對方的手臂,“先找出口。”他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只要拿了那個盒子,他們很可能就沒辦法走出去了。
可是阜遠舟卻是堅持,毫不遲疑地巧力掙開他的手,將他推到階梯邊相對安全的地方。
“不夠時間了,皇兄。”阜遠舟如是說。
他何嘗不知道現在應該靜觀其變等精通機關的蘇日暮找過來再說,但是他認得這個房間裡的機關,那個石臺子是中空的,一段時間後就會裂開,裡面裝的是能腐蝕寶石的劇毒,寶石盒子掉進去,一眨眼就能融化成水——連同裡面的踅目蠱雌蠱一起化成水。
而從他們走上階梯的時候,機關已經啓動了。
阜懷堯幾乎衝過去攔他,但是腳下一動,他整個人就暈眩起來,用力扶穩牆壁才能讓自己不至於跌倒。
與此同時,阜遠舟已經掏出了一個防水的羊皮紙包,將裡面的粉末灑了出去,內力一拂,瞬間席捲整個房間。
然後,一根根透明的金蠶絲沾上熒光的粉末現出形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四周縱橫交錯,若是貿貿然走過去,恐怕只會被切成無數塊碎肉。
阜遠舟皺了皺眉,找準了金蠶絲的源頭,拔出琅琊,挑斷。
空氣之中霎時間一陣破空之聲,繃緊的絲線飛快竄縮,在幾個眨眼後變成小小的蠶繭大小的一團掉到了牆角邊。
阜遠舟抿平了脣,盯着沒什麼動靜的地面。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邁動腳步。
阜懷堯有心想阻止,但是他明白自己阻止不了這個人,就像對方對他一樣無可奈何一樣。
避開了幾處機關,阜遠舟才走到一半,而那個石臺子已經裂開了些許縫隙,寶石盒子的一邊就傾斜着卡在了縫隙裡。
他看得心驚肉跳,一心急的後果就是他踏錯了一步,幾乎被那塊地板翻出來的尖針扎到。
阜懷堯驚住,卻不敢出聲分他的心。
阜遠舟回了他一個讓他安心的笑容,然後凝重地繼續往前走。
在最接近石臺子的時候,那個裂縫已經很大了,寶石盒子半個都陷在了裡面。
但是石臺子的邊緣也驟然裂開縫隙,噴出高高的火焰。
阜遠舟已經準備去拿那個盒子了,但是藍綠色的火光噌然沖天而起,燙得他的手條件反射地縮了回來。
這是一種特殊的火焰,不知道用什麼物質燃燒起來的,比尋常火焰要熱太多,易燃太多。
而他的背後,那些石板也開始一塊塊陷落,露出鋪滿利刺的地下深洞,逐漸將他和石臺子一起變成一座小小的孤島。
阜懷堯站在另一邊,臉色顯得越發蒼白了,“遠舟,回來。”
他這般說道,是難有的命令語氣。
但是阜遠舟只是遙遙看了他一眼,帶着笑意,帶着溫柔,帶着深情,利刃一樣劃破空氣,直擊心口。
然後,他轉過身去,伸手拿火焰中的寶石盒子。
阜懷堯似乎又看到了當日啓祿殿中的藍衣俊美的男子,他那時也是帶着這樣的笑容伸手去拿他肩膀上的毒蛇。
歷史何其重複,緣來緣去,來來回回都是相似的過程相似的結局。
素來堅忍的帝王終於疲倦地靠在身後的石壁上,似乎不堪重負一般,連眼睫都沉重起來,卻硬撐着不肯閉上眼,直愣愣地看着孤島中的阜遠舟,冰冷的眼角被火光融化,流露出痛苦的氣息。
如果生在這樣的皇家坐在這樣的位置,安逸就必須用更大的代價來換取,那麼這一生究竟還要經歷過多少次痛徹心扉,才能換你我一世的平安喜樂?
如果真的如此,你我……定要共同承擔。
再快的速度也比不上火焰吞噬織物的速度,阜遠舟的動作很快,但是他的衣角仍然被火焰燒着了,但是他還是用力握緊了盒子將它取了出來,寶石的溫度都是暖融融的。
烈焰影響了他的視線,當他發現有一股綠色的霧氣跟着盒子一起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部分。
阜遠舟急忙側開身體避開這股煙霧的同時,也飛快地拍滅了身上的火焰,這一切動作說來話長,可是也不過是兩個眨眼的事情,阜遠舟甚至還未撲滅袖子上最後的火星,就感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往身後的地下深洞砸了進去。
黑暗不過維持一瞬,他強硬地將意識拔醒,在壁上一抓一拍,身體就朝對岸飄了過去,同時擲出了抓到的碎石,在中途泄力的時候,藉着飛馳的碎石再度拔起,飛到對岸抓住了一塊突出的地板。
但是那塊青石板也開始陷落了,承受不住阜遠舟的重量,一下子跌了下去。
阜遠舟的身體猛地一墜,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下墜的動作就停住了。
他下意識地往上看去,看到的是男子蒼白毫無血色的冷厲面容。
石板的陷落已經停止了,阜懷堯緊緊抓着阜遠舟的手,被他下墜的重力拖得往前滑了一些,眼看着就要跟着他一起掉下去了。
下面利刺折射着冰冷微芒。
阜遠舟立刻腳下一蹬,藉着阜懷堯的力就翻身上去了,將往地下深洞跌的兄長抱了個滿懷。
落到安全的地面上,兩個人雙雙站穩,平復一下跳亂了的心臟和紊亂的呼吸。
“皇兄……!”還沒等他拿着那個寶石盒子向對方表達自己的興奮之情,阜遠舟的表情就僵住了。
因爲阜懷堯在他面前微微前傾,朝他倒了下來。
年輕威儀的天儀帝無論是被病痛折磨還是醉酒之後,都從來不曾有倒下的時候,因爲他是一根支柱,是玉衡的天的支柱。
但是他今天卻在阜遠舟面前倒下了。
阜遠舟近乎茫然地接住了阜懷堯,順着對方身體的重量滑坐下去。
他擡起了攬住對方的那隻手,上面粘稠的豔紅色幾乎刺傷了他的眼睛。
視線緩慢地下移,落到阜懷堯後腰上那片刺眼的血紅上。
像是猛然驚醒一般,阜遠舟幾乎是抖着手去撕開那處的衣衫,看着那個被泡得泛白又被撕裂開的傷口,目齜欲裂。
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受傷的……是那個時候麼,他用背去擋面前的石壁,阜懷堯被他抱在前面,正當洶涌水流衝來的方向……
傷口外翻,還殘留着木頭的碎屑,應該是阜懷堯受傷之後硬是不動聲色把它拔出來的,在水裡血液被水流帶走,阜遠舟根本聞不到血腥味,而且傷在後腰,只要阜懷堯不背對着他,在這個明亮的房間裡阜遠舟也看不到那片血紅。
難怪在水裡他站都站不穩,難怪他會那麼虛弱,難怪他會說出冷來,只爲掩飾傷口的疼……
可是他還是隱瞞了下來,因爲那個時候水那麼大那麼多,傷藥繃帶都會被沖走,根本沒辦法對傷口有任何處理,說了只是徒增阜遠舟的傷心……
阜遠舟的腦子亂哄哄的,顫抖着手幫阜懷堯止血,但是很快他就發現他的戰慄不是因爲悲傷,而是因爲他已經連按住止血穴道的力氣都沒有了。
緊抓在手裡的寶石盒子脫手而出,咕嚕嚕滾遠了,停留在一扇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的石門前,然後被一雙素白的手撿了起來。
阜遠舟卻不在乎現在是誰來了,又是誰拿走了那個盒子,只是用力地想要替阜懷堯止血,但是他的力氣實在消失得太快,他只能抖着手去按那個不停淌血的傷口。
昏迷過去的阜懷堯不可自抑地因爲疼痛而蹙緊了眉,看得阜遠舟心如刀絞,喉頭哽咽。
爲什麼……
爲什麼他想要珍惜的,想要珍重的,通通都無法保護好……
哀慟和悲怒涌上心頭,竄上喉嚨,衝進眼球,血色在他眼睛裡炸裂,裂成縷縷血絲。
他眼裡的世界都被血色佔滿。
來人從石門中走進來,聲音緩緩響起,低低的,沉穩的,聽起來甚至有些空靈,動人得很,甚至有種魅惑心神的感覺,聽着聽着就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華美又虛幻的東西,比如流水中的落花,比如大漠上的蜃樓,比如雲中的仙境:
“阜教主,你說,此刻是不是你有生以來最狼狽的時候?”
阜遠舟終於有了反應,微微擡起頭來,看向來人,紅血絲交雜着憤怒和哀傷,“如果本王承認,你是不是就會救我皇兄?”
……
“嘖,被搶先了一步!”銘蘿莊裡,一個綴着很多紫色輕紗的院落中,六指女魔看着被翻亂了的書房,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
李大兆意外地看着身後和幾個“肉糜”者糾纏的手下們,聞言,轉過頭來,有些不解,“紫危樓應該先清了場,不過這裡還是太容易進了,是宿天門門主很有自信沒人敢來這裡還是這裡已經被放棄了?”
“宿天門的人已經開始撤了,不過沒看到宿天門左護法,他們門主應該還在這裡。”旁邊有人及時向他報告銘蘿莊的動態。
李大兆一時難以理清頭緒,只能讓手下的人趕緊把書房翻一遍,找他們要找的東西。
他自己則是往書房深處走去,目光在一排排書籍上迅速掃描,然後把其中一排書籍推開,露出後面的暗門。
叫會搗鼓機關的手下把那暗門開了,李大兆拿出了裡面幾本東西,心道宿天門果然是悍匪,不知道霸佔這個山莊當根據地多久了。
“東西拿到了。”此時,蜚語也匆匆走了過來,道了她那邊的情況。
李大兆點頭,“那麼我們先撤……”
話音未落,有人就在旁邊的耳房喊道:“幫主,這裡有個地道口!”
李大兆和蜚語對視一眼,雙雙過去看了看。
一個壯年漢子從地道口裡爬出來,手裡拿着一樣物事,道:“灑家找到了這玩意兒。”
李大兆接過來細細一看,吃了一驚,“紫危樓的東西?他們進地道做什麼?”這地道……難道是和他們尊主被困住的地方有關?
即使被困住也能在困住前向外面通報了消息,李大兆他們自然知道此時阜遠舟他們在宿天門門主設下的機關地宮裡。
那麼,宿天門門主從這裡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