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所有人的呼吸都爲之一窒。
蘇日暮完全傻住了,“子諍你再說一遍。”
阜遠舟嘆了一口氣,“我是說,普天之下,我是他們四個唯一的繼承人。”
這也是當初他不得不繼承剎魂魔教的原因之一,無論如何,宿天門門主都不會放過他,既然如此,那麼不如繼承了這部分力量,爲自己多積蓄一份勝算。
手上忽然一痛,阜遠舟側過頭去,只看見身邊白衣帝王看似平靜無波的臉容。
“只有你,爲什麼?”阜懷堯平聲靜氣地問,渾然不覺自己手上的力道已經將握住的另一個人的手捏的發紅。
此情此景下,阜遠舟注視着他,不知爲何就想微笑,好似手上的痛覺不存在似的。
皇兄,世人都說你冷漠鐵血,其實你也就淡定了一張臉而已……
他們兩兄弟其實也就這點最像了吧,都是死撐着的主兒。
“六歲那年,我繼承了四次‘血承’之毒,我原本以爲這是必要的過程,但是後來秦儀說我身上的毒已經遠超過慕容桀身上的四倍,爲此還陸陸續續用了四隻蠱王平衡體內的毒素,”所以以他如今的功力,之前申屠謖雪催動蠱後的時候他纔會那麼失態,“我一直覺得是慕容桀故意折磨我,事實上他一直看我不順眼,這個理由連想都不用想,我也沒有懷疑過,”阜遠舟用一種在旁人看來很是輕鬆的口吻道,“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是其他三個人的‘血承’都在我身上。”
他剛纔也問過秦儀了,秦儀道這樣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綜合他身上出現的狀況,恐怕不會有差的了。
而且“血承”在他身上這麼多年了,他怎麼還會不清楚怎麼樣把它傳承下去呢?
慕容桀曾經一遍一遍地對他說“如今這一代真正的‘血承’者只剩下你一人,你不想死,就毀了宿天門!”,語氣殘虐而暴鬱,所有教衆包括阜遠舟在內都當他是報仇心切,現在想來,“這一代”“只剩下你一人”幾個字不正是暗藏着其實與他同代的“血承”者原本不是一個人的意思嗎?
不過他倒是覺得大惑不解的是,什麼叫做“真正的‘血承’者”?也許慕容桀的意思是唯一能用來爲永生入藥的“血承”就被稱爲真正的“血承”者?
阜懷堯雙脣微動,比起欲說還休,更像是顫抖,稍縱即逝的情緒外露,他緩緩地眨了眨眼,壓制了下去,眼底浮現出一絲倦色。
這是阜遠舟的過去,是他永遠都無法陪在他身邊的過去。
蘇日暮卻是猛地低下頭捧住了臉,用力抹了抹,他本是想要撫平自己臉上出現的異樣情緒,等到黑暗覆蓋了眼前,他才發現自己真的需要這麼個動作來掩飾自己眼眶裡一瞬的發紅。
其實關於剎魂魔教的歷史還是“血承”之毒什麼的,他真的並不清楚太多,一來是魔教內務他不好參與,二來是阜遠舟不願多說,三來便是他這幾年醉生夢死不問朝夕的緣故了。
但是如今想來,他委實拖欠阜遠舟太多。
素家祠堂前三拜九叩,阜遠舟從此就一心一意認作自己是素家的次子,素劍門上千冤魂無處伸冤,仇恨似海被他不聲不響一同背起,十餘年噩夢糾纏飲酒澆愁,是他一路扶持一路披荊斬棘,現在,連那“血承”的可悲命運也是他一力背起……
今生得友如此,當以死而瞑目。
……
“三爺。”
阜遠舟去了魔教分舵一趟,辦好事回來,卻在離魔教大院不遠處的一家茶樓前被人叫住。
阜遠舟看了一眼這間開在偏僻處的茶樓,門可羅雀的模樣,他再看向那個站在茶樓前一身雪青的秀美男子,翻身下了馬。
“這裡是甄大人的產業?”阜遠舟左右掃視了一圈,他記得魔教所在的據點,方圓半里之內不該有不清白的人家。
甄偵做了個往裡請的手勢,擺明了想談一些事,笑道:“只是剛剛落腳罷了,弟兄們總不好四處奔波。”
隔開門裡門外的竹簾掀開,叮咚的琴音便迎風而來,裡面大大小小十幾張桌子,竟是坐滿了不少人,一個個都似文人雅士,品茶聽曲不亦樂乎,他們二人進門,彷彿只是風撲進來罷了,熟視無睹。
阜遠舟心中瞭然,這裡剛剛已經成了巨門的一個點,裡頭就沒有外人。
甄偵將他引到了被屏風錯開的雅間,裡面已經坐着兩個人了,見藍衣王侯進門,雙雙起身行禮。
“下官見過三爺。”
只見這兩人中,一者是個女子,一身天青縐紗,斜簪一支瑪瑙雕鏤空飛燕簪,嬌媚可人如花似玉;另一個則是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手邊一把青龍戟,臉色蒼白而陰鬱,袖口處繡着白鶴垂首圖。
正是四大影衛之首中的祿存飛燕和搖光白鶴!
“不必拘禮。”阜遠舟道,隨意坐下,再看看旁邊的甄偵,挑眉——三大影衛頭子都到了鼎州,好大的陣勢!
飛燕道:“蒼鷺在京中坐鎮,所以這次隨陛下出行的是下官和白鶴二人。”
阜遠舟點頭,既然他們都在,那麼看來他皇兄昨個兒是自己出門溜達的,纔會差點被人佔了便宜。
“所以,這回冒昧請三爺過來,是想請三爺行個方便,讓影衛們入駐大院……或者是,請三爺跟着陛下移駕我們已經準備好的地方。”甄偵道,話說得客客氣氣,卻不是商量的意思。
阜遠舟聞言,心裡一動,面色卻是不顯分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的魔教也不是好拿捏的柿子。”
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們還怕阜懷堯出了什麼事兒不成?
“抱歉三爺,規矩不能壞,按道理我們應該和陛下寸步不離。”飛燕不卑不亢道。
“哦?”阜遠舟似笑非笑看着她,“昨天我見到皇兄的時候,他身邊似乎沒跟着人。”
飛燕連忙解釋,絲毫沒發覺自己在不輕不重地踩殿下大人的痛腳,“想必是得知三爺快到了,陛下心切,來不及通知下官們吧。”天知道昨天被那位爺溜出去了他們是怎麼嚇得魂飛魄散的。
阜遠舟的眸色沉了沉,“所以諸位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飛燕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下官不敢,”甄偵倒仍然是一派柔和的樣子,“不過是想起三爺借個地方,讓影衛們跟在陛下身邊罷了。”
阜遠舟沒說話,但是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剎魂魔教在鼎州紮根已久,眼線遍佈,何況他將阜懷堯奉爲珍寶,若是這樣都護不住阜懷堯,他還有什麼臉面?
甄偵巋然不動,“三爺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爲上總是好的,”略頓,“再來,範將軍就在鼎州城,城外秘密駐紮着他的一千兵馬,下官也已經叫淮右的軍隊待命,還請三爺以大局爲重。”
雖然不知道這支軍隊是有何作用,但是一旦被範行知得知阜懷堯就在鼎州,一時利慾薰心頭腦發熱,帶着人馬攻進來叛國如何是好?這個人的野心,從來都不止區區三十萬水軍一個定南侯的爵位這麼簡單。
阜遠舟眸色一冷,“城外那批兵馬是範行知的?”
甄偵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宿天門的人,恐怕也在其中,影衛有看到一批虎人。”
阜遠舟動作頓住,“來得真快……”
他果然猜的沒錯,阜懷堯此番前來,一是爲了他,二來就是爲了大局了,他既然用了僞蠱王頂了阜遠舟的魔教教主的名號,那麼這次武林大會作爲一個絕妙的機會,剎魂魔教定會爲十四年前的“魔教”素劍門報仇——雖然事實上阜遠舟和蘇日暮動手的原因不是因爲這個。
宿天門在京城百般挑釁沒有迴應,自然會在武林大會上做手腳,兩方雖然還沒到了必須殊死一戰的地步,但是宿天門必定要不惜一切手段不讓剎魂魔教繼續藏頭露尾,探一探實力。
既然如此,已經變成魔教代表的阜懷堯就不能不出京,要知道素劍門雖說是死了上千餘人,但是死的更多的是素劍遺址所在的村子——或者能夠稱爲鎮子上的人,他們僞裝成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落戶在那裡,繁衍子息增強實力,蘇日暮知道素劍門上下和白道拼死一搏,卻不知道剩下的人便是混在人羣裡和宿天門交鋒,但是在宿天門看來,魔教的主人不能不知道,那麼深的仇恨,阜懷堯沒有理由不出現,否則,阜遠舟一暴露在這裡,阜懷堯爲了保住他而做的一切就全部毀於一旦。
但是這麼做,也表示阜懷堯已經站在了風尖浪口上,直面所有的威脅。
阜遠舟有種無力的錐心感。
他千算萬算,都沒有算到阜懷堯會走這一步,儘管在帝位之爭裡略勝一籌,但是他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阜懷堯卻是舍我無他的狠,阜遠舟求的是最好的結局,阜懷堯要的卻是最兩全的完美。
……保了這天下保了他,這就是兩全,那麼,阜懷堯自己呢?
不,他把自己也算在內了,宿天門勢力可怕卻難以約束,宿天門門主纔是核心所在,阜遠舟保不住,就沒有人能夠阻止宿天門門主,玉衡必遭大劫,生靈塗炭,玉衡若失,阜懷堯必定與江山同在,所以,保了天下和阜遠舟,就是在保他阜懷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