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真高興你能來……”
阜遠舟用一種近乎是感謝蒼天的語氣如是道。
阜懷堯在一瞬間有些動容。
他不是不知道阜遠舟對他的感情,明明是他先愛,但是顯然更不願意放手的是阜遠舟。
只是他從未覺得自己的感情會少對方一分——他也愛阜遠舟,從很久很久以前,十六歲那次夢中頓悟開始,一直到現在,不但不曾消退,反而將自己困在其中永生不得掙脫——可是他忘記了,即使是近乎同等的感情,但是每個人所需要的回報都是不一樣的。
可惜對方要的,他真的能給嗎?
夕陽下沉在地平線下,屋子裡沒有亮着燈,光線很暗,隱隱約約能夠捕捉到對方臉上的神色。
阜懷堯伸手撫上他的輪廓,卸下那份從容的冷漠,無奈道:“我不知道,我出現在這裡是對的還是錯的。”
阜遠舟臉色微僵,“遠舟以爲你出現在這裡就代表已經想清楚了。”
“我只是覺得走一步算一步罷了,在這場賭博裡,我明顯不如你。”
阜遠舟停頓了片刻,微笑,眼裡是不變的難以言喻的溫柔,在此刻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他用一種肯定的語氣道:“我不會道歉的。”
從一開始他就明白自己要的不是輸贏而且眼前這個讓他夢牽魂繞的男人,他費盡心思,讓玉衡最堅定最冷漠的帝王動搖意志動搖心境,都不過是爲了得到阜懷堯。
他不怕阜懷堯會知道這些事情,事實上即使一時矇蔽,這一路上也足夠對方冷靜下來想明白——他一點都不擔心,因爲他愛他。
以愛之名,總會獲得更多原諒。
他承認他恃寵而驕了,不過他沒有傷害阜懷堯,他只是要對方再也不趕他離開他身邊,他想要變成他的劍,被指向何方,便所向披靡。
遑論是怎麼樣的手段,至少阜懷堯肯踏出這一步試着正視他了不是麼?
藉着昏暗的光線打量着自家三弟,阜懷堯忽然發覺其實不管二七宮變發生了多少事情,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但是阜遠舟還是阜遠舟,曾經驚豔天下三分政局的永寧王——
這個小他一歲的皇弟就是從容穩重的,聰明的、野心勃勃的、強大到令人有點毛骨悚然,偏偏有一張溫雅俊美的笑臉,輕描淡寫地完美掩下層層算計,得了一個仁德君子的美好稱號。
——這是一匹狼,爪牙只會收斂卻不會磨鈍的狼。
阜懷堯想,阜遠舟那段半癡不顛的日子真的磨掉了他太多的警惕心,以至於後來即使阜遠舟交代他早已恢復了神智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說出來,他也沒將已然崩塌的防線重新建立起來,纔會被一次又一次慢慢地攻陷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事實上他離開京城沒多久就明白過來阜遠舟以退爲進的手段,甚至剛纔也觸及到了阜遠舟一瞬間因爲震怒而來不及掩飾的本性,但是他停不下來,回不了頭,推不開他。
無論是太和殿裡面如死灰的阜遠舟還是榆次山脈有去無回的驚險,抑或是他夜夜夢魘裡的壓抑,都逼得他不得不走這一趟,面對這個人。
以後發生什麼事情都允許他暫時不要再去考慮了,他只想要好好抱抱自己的三弟,確信他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以後……就像他說自己的那樣,走一步,算一步。
阜遠舟說得對,他贏了,以冷漠面對世人以理智鎮守江山的天儀帝將信任輸給了他,幾乎賠上了自己。
這是阜懷堯打過的最沒把握的仗。
不過沒關係,他確實被動搖被左右,但是最終的決定權還是在他手裡。
花菱福說的兩個人孤寡一生還是莊若虛說的兩劍並向,選擇什麼,阜懷堯需要更多地去考慮去確定。
這是他們的一生,他馬虎不得。
阜仲和柳一遙的遺恨餘生,是他對至死不渝的感情最深切的印象。
兄長久久的沉默讓阜遠舟有些不安,這種感情讓他的語調變得冷硬了一些,“皇兄,你在猶豫。”
對方在猶豫什麼,實在清楚得很,不過越是清楚,越是不安。
眼前這個人是他足以仰視的對手,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即使剛贏了一回。
阜懷堯緩緩道:“我以爲你最明白我從不會輕易改變我的決定。”
阜遠舟收緊了抱着他的手,“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把你的理智都敲碎掉。”
將這個人的理智敲碎,困在身邊,綁在身側,低眉擡首就能看見就能觸碰,日夜相依相偎,親吻,糾纏,佔有……生死不離。
藍衣王侯的眼睛在門縫隱約透進來的亮光照射下顯得極黑極可怕,像是裡面藏着一隻飢餓的野獸,被血淋淋的血絲纏住了手腳,蟄伏着以待破籠而出。
阜懷堯毫不退縮地直視着他的眼,隱隱有種委婉的嘆息,“你早該知道的,你走上是的一條很多人都不會選擇的路。”
越是往前走越是艱難,越是艱難,越是痛苦……何不早早抽身而退呢?
“很多人不會選擇又如何?很多人選擇又如何?”阜遠舟對此不屑一顧,眼裡只剩下赤/裸/裸的執着,“皇兄,我早就知道我走的是不歸路。”
他甚至連掙扎都不曾掙扎,就已經陷了下去。
他也懷疑過自己對阜懷堯的感情究竟是親情更多一些還是愛情更多一些,但是最後發現於他而言這些都沒有意義,不管阜懷堯是他的什麼人,他只知道,他愛他,勝過一切。
阜懷堯真真切切嘆息出聲,“出來一趟,我以爲你能更明白我當初說的話。”
——愛一個人就要爲他犧牲一切,奉獻一切,生死與共,這是最不成熟的想法,遠舟,這不是愛,是犧牲……
阜遠舟想起了地下宮殿石室裡蒼白羸弱的殘疾男子,又想起了自己剛纔那個和鐘磬書類似的想法,似乎能夠依稀猜到阜懷堯想要讓他明白什麼,但是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來不及捕捉。
“既然我沒能明白,那皇兄爲什麼不陪在我身邊,一一把我該知道的告訴我呢?”他語調溫柔地道,恍惚間似乎又是當初那個愛撒嬌的孩子。
阜懷堯有些晃神,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道:“我不知道我能陪你多久,遠舟,不要讓我失望。”
阜遠舟身形一僵,“如果我讓你失望了,你仍然會離開我?”
“我永遠都在那裡,不會離開誰,”阜懷堯道,聲音淡淡然的,又是那個殺伐果決說一不二的天威帝王,“你也會好好地呆在宿州,頤養天年。”
“你還是沒有放棄這個念頭?”
“如果你沒辦法好好保護自己。”
“我能保護你就已經足夠。”
“……可是我不需要,”阜懷堯專注地凝視着他,“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把你關到海外孤島纔是最好的選擇。”安靜地呆在那裡,在他的羽翼下平安一世……
莊若虛說他爲什麼不試着相信自己能夠保護阜遠舟,可是現實叫他無奈,阜遠舟並不是願意受他保護的人,他永遠會堅定地在有危險的時候擋在他面前,即使面對的是千軍萬馬。
對方的大無畏叫他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阜遠舟卻是笑了,有點冷冽的感覺,“爲什麼不把我關在你身邊,我會心甘情願的。”
阜懷堯微微垂眸,長長的睫羽掩飾下里面稍縱即逝的悲傷,“遠舟,我不是來和你吵這些的。”他只是想見見他。
對方難得弱下來的語調讓阜遠舟不知道爲何心口發疼,失去了針鋒相對的氣勢,將頭靠在了兄長的肩膀上,把他整個人攏在懷裡,聲音疲倦,“常安那邊會有人去通知的……皇兄,我累了,陪我睡一會兒,就一會兒好嗎?”
……
其實所謂一會兒真的不過是一個多時辰罷了,習武之人需要的睡眠並不多,阜遠舟很快就從趕路的疲累裡抽身出來,那些負面的情緒也隨着清醒的理智慢慢消失,最後不見。
但是提前一步到達鼎州的阜懷堯似乎比他更累,饒是他起牀動靜大了些,也沒有被驚醒。
阜遠舟點起了燈,開門叫下人送來水和飯食,然後倒回牀邊坐下,眷戀地注視着心愛的人安穩地睡在身邊——這是他這段時間來一直夢寐以求的情景。
他愛的人,終於肯來到他身邊。
但是看着看着,阜遠舟就不由自主地撫摸上男子略冷的臉容。
他的皇兄,是什麼時候瘦了這麼多了……
明明分別不過個把月的時間,就像分離了幾年一樣,阜懷堯迅速消瘦下去的輪廓讓本就冰冷的輪廓更添加了一分銳利,臉色蒼白幾乎能看到青色的血管,帶着一股怎麼也掩飾不住的病容,他好像很久沒睡得安寧了,眼底有着淡淡的黑色,呼吸遲緩,正在沉入深眠之中難以醒來。
睡夢裡似乎也聽到了身邊人幾聲壓抑的低咳……
阜遠舟忽覺眼眶一熱,握住阜懷堯的手微微用力貼在自己的臉上,想借自己的體溫溫暖這個霜冷的人兒。
原來他的皇兄也沒有口上說得那麼理智冷靜,他只是習慣了用淡然掩飾自己的情緒,爲彼此留一條退路……
阜懷堯對他並非無心——他肯出現在這裡,就已經證明,這場感情裡並不是只有阜遠舟在孤身奮戰。
而這個冷心冷情的帝王,內心壓抑的感情……恐怕不會比他少吧。
阜遠舟幾乎能夠想象得到剛纔在黑暗裡阜懷堯是怎麼想着最合適的話語,一邊注視着自己的模樣。
這段時日,他定是過得很不好……
阜遠舟覺得難過,像是當日在太和殿聽到阜懷堯說“遠舟,你的愛讓我覺得好累”的難過。
他試着去找出原因,但是未果。
他不後悔自己把對方逼到這一步正視兩個人的未來,但是他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有什麼讓阜懷堯擔心了,但是卻想不明白。
可好像無論他做了什麼,最終等待他的都是阜懷堯的原諒和縱容。
阜遠舟俯下身,一個吻落在熟睡的人兒的嘴角。
怎麼辦,皇兄,你會寵壞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