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阜遠舟的胸口上,那個之前已經消失了的紫色圖騰不知什麼時候又重新出現在那裡,甚至從原本的巴掌大小擴散到半個胸膛,並且還在不停地慢慢變大,如青筋般凸起,猙獰地盤踞在強健的皮膚上,線條蜿蜒扭曲,俱是神秘不祥的氣息,光是看就讓人覺得一陣一陣的寒意爬上脊背。
阜懷堯的眼底浮現出了真真切切的驚訝,他走前幾步俯下身子去觸碰那圖騰凸起的部分,卻感覺到那圖騰似乎如同活物般跳動了一下,從未見過的詭異情形驚得他猛地縮回了手。
阜遠舟短促地笑了一聲,聲音裡沒什麼溫度,“怕了麼?”
阜懷堯畢竟是阜懷堯,很快就緩過勁來,他沉下臉色問:“這是什麼?”
“你不是知道了嗎?”阜遠舟望着他,目光略帶自嘲,“你總是這樣,七分真三分假,對我也有所保留。”
大抵帝王心計,都是如此。
阜懷堯輕怔了一怔,吶吶半晌,才低低地道了一聲“抱歉”。
阜遠舟沉默了好一會兒,纔將衣襟攏好,蓋住那駭人的圖騰,有些疲倦地朝後面的柱子一靠,手臂擋在了眼睛前面,他苦笑,“不,皇兄你沒什麼錯,對不起,是我遷怒你了。”
阜懷堯伸出手撫了撫他的頭,遲疑地問:“你還好嗎?”
“……還死不了。”他如是道。
“莫要亂開玩笑。”阜懷堯最受不得他說這個“死”字。
“皇兄,”阜遠舟垂下了手,睜開眼睛望着他,雙眸黑不見底,“你有什麼想問的?”
阜懷堯頓了頓,才問:“爲什麼蠱王會在你身上?”
“是我自己放進去的。”
“爲什麼?”阜懷堯皺起了眉,追問。
阜遠舟卻是報以沉默。
“爲什麼?”阜懷堯加重了語氣。
但阜遠舟只是微微移開了眼神,依舊沒有要說的意思。
阜懷堯抿了抿脣,終於換了個問題,“蠱王在你身上有什麼影響?”
“沒事的,”阜遠舟淡淡道,“自己養的,還會出什麼事?”
阜懷堯還是放心不下,“你說過蠱王以毒著稱……”
“我說了,沒事的。”阜遠舟罕見地打斷了他的話。
阜懷堯默了片刻,“蠱王和蠱後之間有什麼關係?”
阜遠舟伸手碰了碰在不壓制的時候已經蔓延到了脖子上的圖騰,“蠱王在我體內原本是沉眠着的,但是蠱後把它叫醒了。”
阜懷堯聽出了箇中關鍵,“申屠謖雪對付的人是你?!”殺人滅口只是餘興節目???
阜遠舟眼神微沉,模棱兩可道:“也許吧。”
“也許?”阜懷堯卻是抓到了些許線索,看着他慢慢從衣領裡爬出來的紫色圖騰,“他能通過蠱後找到你?蠱王會暴露你的身份?宿天門的人在找你?”
他一連三問,雖是疑問句,但是語氣一個比一個來得肯定。
阜遠舟垂下了眼簾,“抱歉,皇兄,我暫時還沒想好怎麼說。”若不是他真的沒力氣壓制蠱王的活動了,他也不會冒險暴露它的存在,而蠱後的聲音和蠱王的甦醒,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他的思維和情緒。
阜懷堯聞言,寒星雙眸便冷上了一分,“你說朕對你有所保留,你瞞的事情何嘗不是更多?”宿天門的事情,他的三弟肯定比朝廷掌握的更多,若非敵人情況不明,玉衡怎麼會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
阜遠舟臉色微僵,良久才低低地念了一聲“皇兄”,帶着明晃晃的傷感。
阜懷堯總是受不得他的示弱,心裡一軟便捨不得逼他了,只好退一步道:“萬事有朕,有麻煩了你同皇兄商量一下也無不可,爲什麼非得一個人扛?”
阜遠舟緘默了片刻,終究沒有再開口。
阜懷堯的心裡涼了涼,心頭也忍不住上了一絲火氣,“你眼裡究竟有沒有朕這個兄長?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肯求人,好像天塌下來都用肩膀撐着,你真的覺得你已經天下無敵了嗎?”
“我……我不想連累你。”阜遠舟望着他比素日裡多了一些生氣少了一絲冷漠的臉,這般道。
阜懷堯幾乎有些咬牙切齒,“阜遠舟,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是誰?他是玉衡當今的皇帝,自幼在皇宮裡靠着人的血肉堆積的梯子站在至尊之位的,二十餘年的陰謀算計翻雲覆雨已經滲進了骨子裡,變成了本能的存在,即使不嗜殺,也並非婦人之仁的軟弱之人,步步爲營只會叫他人心生懼意——連累他?從來只有他替旁人替這玉衡扛着天的份!輪得到阜遠舟爲他操心嗎?!
“對啊,你從來都是讓人仰視的,”阜遠舟扯了扯嘴角,望向他的眼神極深,極暗,卻也極溫柔,“可是我就是捨不得別人傷你了一根毫毛。”
阜懷堯冷笑,“你捨不得,朕卻捨得,你之前那一身傷是怎麼來的你忘了嗎?別對朕說你不知道那場宮變是誰在導演的,活蹦亂跳了會使性子了就好了傷疤忘了疼了嗎?”
阜遠舟卻是淺笑,“我記不住那些,我只知道,我心甘情願。”
素來從容的阜懷堯幾乎想給他一巴掌讓他清醒清醒,“朕教了你那麼多年,帝王之術進退之道林林總總,你就學會了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
“誰讓教我的人是你呢……”如果換做是別人,他的執念是不是就不會這麼深了?
阜懷堯是真的怒了,寒聲道:“是朕又如何?朕走出門喊一聲,出生入死的人多得是,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強出頭?!阜遠舟,朕不開口,你就沒這個資格!”
阜遠舟卻是絲毫不爲他的冷漠所動,“皇兄,我想守着什麼人,你也攔不了我。”
“連朕都管不了你,你倒是翅膀硬得很啊!”阜懷堯眼神爬滿霜氣,話裡能擠出無數冰渣。
“皇兄,你是不是覺得很傷心?”阜遠舟的手撫上他的臉頰,如是問道。
阜懷堯愣了愣,一時竟是無法反駁三弟的話。
這種好像幼鳥離巢般再也無法掌控其行動的感覺……他真的有些難過。
阜遠舟彎了彎脣,“其實看你這樣,我挺高興的,不管你利用我也好寵信我也罷,我始終於你是不同的,這樣……很好。”
阜懷堯看着他,那股火氣慢慢低了下去,反而那股難過像是泡了水的麪人兒一樣鼓脹起來,堵住了他的呼吸。
若是沒有見過如今的阜遠舟,他恐怕永遠不會知道,一個人可以對一個人溫柔到什麼樣的地步,一個人可以深愛一個人到什麼樣的地步,世間之人若是想求,求的必定是這麼一份熾熱如火的感情。
可是這樣一點都不好,他不喜歡阜遠舟把他擺在第一位,連命都不要。
命是他阜遠舟自己的,不該拿來護着他。
這不是他要的愛情,這叫犧牲。
——這是一場溫柔的凌遲。
“你於我來說的確是不同的,”阜懷堯沒有自稱朕,他想起了剛纔那個被兩人刻意忽略的意外的吻,語氣越發地冷淡下來,“但是你也不要忘了,遠舟,我是皇帝,你給的再多我再寵信你都好,你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馬上就會有下一個人來代替你的位置。”
阜遠舟瞳孔一縮,直愣愣地看着他起身,轉身離開。
帝王權術,本就無情。
在快要走出內殿的時候,阜懷堯的步子頓了一頓,清冷的嗓音在偌大的宮殿裡迴盪,激起一些莫名的寒意:
“記住朕的話,你是心甘情願,朕卻未必想要。”
話音未落,人已經走遠了。
阜遠舟怔神地坐了許久,然後冷不丁地笑了出聲,斷斷續續的,明明在笑,卻教人聽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最後,笑聲慢慢低了下去,他的脣囁嚅了好久,才喚出一聲溫柔蝕骨的纏綿:“皇兄……”
你總是這樣,用最嚴厲最婉轉的方式教我保全自己,你不想我爲你做得太多,你不想我爲你出生入死,可是這樣的你,你叫我如何放得下來?
……
東宮,太子舊所。
阜懷堯丟掉空了的酒瓶子,忽然覺得,像是蘇日暮那般豪氣地大碗大碗喝酒才叫痛快,可惜他從小受到的教養實在太深入骨子,無論如何也做不來那樣的灑脫。
——無論是喝酒,還是對待感情。
常安看着數量不少的酒瓶子,心裡暗暗着急。
雖說這瓶子裝的酒不多,可是天儀帝不是那蘇大酒鬼,,這樣的分量對於他來說可不算少。
“拿過來。”自小陪伴自己的內侍端着幾瓶酒站在門口躊躇不前,阜懷堯頭也不擡,淡淡道。
“爺……”常安擔憂地喚了他一聲。
“拿過來,不要讓朕重複第三遍。”他冷冷地道。
常安抵不住他的命令,只好把溫好的酒再度送進去,卻沒立刻出去,遲疑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勸道:“爺您晚宴的時候就喝了不少,再喝下去就該傷胃了,您不在意,殿下……殿下他也心疼啊!”
阜懷堯聞言,眼神一冷,“他連自己的命都不在意,還管朕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