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宣室殿中燈火通明。
趙疏倚在龍椅上,伸手揉着眉心:“何鴻雲怎麼說?”
“大理寺草擬的罪條,臣已經一一念給何鴻雲聽了。”刑部尚書道, “何鴻雲沒有抵賴, 但他不肯畫押, 直言要見小昭王。臣讓人去昭允殿請示, 昭王殿下說……不見。臣不得已, 只好命獄卒用了刑。”
趙疏嘆了一聲:“他眼下是重犯,受刑也是應該。”他頓了頓,站起身往殿外走, “事已至此,不必再給何氏任何優待, 案子該怎麼辦怎麼辦吧。”
清晨冬祭的路上, 士子的聲聲詰問言猶在耳, 趙疏回到宮中,立時催促六部三司加緊辦案, 眼下各衙門點燈熬油,都快子時了,竟沒幾個回的。
見趙疏往殿外去,章鶴書幾名大員立刻跟上,低聲道:“官家, 何大人還在雪地裡跪着呢。”
何拾青已在拂衣臺跪了一整日。他發須被雪染得蒼白, 人似乎一夕間就老了, 見趙疏拾級而下, 他高聲道:“官家, 官家!請聽老臣說兩句吧!老臣自知犬子罪大惡極,不求官家寬恕他, 但求官家看在老臣這麼些年盡心輔政的份上,哪怕把他剝皮抽筋,好歹留他一條性命!”
“官家!陛下!”看着趙疏走近,何拾青在雪地裡膝行數步,佝僂着背去扶他的袍擺,“再不濟,求您看在太后的顏面,太后與官家母子一場,官家知道的,念昔是太后最疼愛的侄子啊!”
何拾青老淚渾濁,“念昔是有過,被貪慾矇眼,一步錯,步步錯,可他的初衷,絕非令洗襟臺坍塌,官家讓他遊街、受刑,老臣都認了,可是何家歷經數朝,也曾爲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出過多少文臣良將,那麼多樁功績,難道在官家眼裡一文不值嗎?”
趙疏靜默地立在雪裡,聽到這,垂下眼去看何拾青。
這個在朝廷屹立多年的中書令,而今褪下官袍,摘去發冠,看上去只是個尋常老叟罷了。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趙疏輕聲道,“何念昔手上的血債太多,只能以命償命。何大人既與朕論功績,便該知道,自古功過不相抵。”
言罷,他不再停留,吩咐道:“來人,拂衣臺上不爲十惡不赦的人鳴冤,把何大人請下去。”
小黃門聽令上前,扶起何拾青,摻着他往宮門去了。
章鶴書在雪裡看着他的背影,喚來一名提燈內侍,也往小角門走去。
夜很靜,章府的駕車廝役在角門外等候,車室內明燈已擱好了,章鶴書養了片刻神,很快就着明燈,翻開一頁書。
這是他的習慣,章氏雖也是名門望族,章鶴書卻是正兒八經考功名升上來的官,早年唸書風檐寸晷,而今做了重臣也不敢懈怠,章府去皇城遠,大半個時辰路途,他多半都用來苦讀,及至馬車停下,車外廝役低聲喊了句:“老爺。”章鶴書纔將書擱下。
夜深了,府外十分安靜,章鶴書繞過照壁,卻見正堂裡掌着燈。
“蘭若回來了?”章鶴書問。
“哪能呢?大理寺公務繁忙,大少爺一早就讓人捎信兒,說近幾日都宿在衙門。”跟在身旁的老僕道,“是張二公子。”
“忘塵?”章鶴書稍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讓老僕退下了。
他獨自步入堂中,帶進來一身寒露,“忘塵,你怎麼等到這時?”
張遠岫起身作揖:“傍晚聽說先生有事尋我,左右閒着,便過府來了,靜夜聽雪,閒茶佐月,談不上等。”
早年張遠岫入仕前,受章鶴書指點過文章,故而私下稱他一聲先生。
正堂裡焚着爐子,章鶴書脫了外氅,他雖已年逾不惑,鬢髮微霜,看上去仍是個清癯書生,“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洗襟臺,官家已定好重建的日子了。”
張遠岫撥着茶蓋的手一頓:“果真?”
章鶴書頷首:“眼下天寒地凍,尚不是時候,待明年開春三月,官家便要派工匠去柏楊山。”
張遠岫垂眸看着茶水,半晌,緩緩道:“能重建就好。”
“是啊,能重建,便不枉費你這麼一番工夫。”章鶴書道,“千辛萬苦救下薛長興,又說動當年的寧州府官到京平冤,要求徹查瘟疫案,眼下何家這麼快被問罪,也與上京、寧州藥商士子聯名上書脫不開干係。”
張遠岫起身,對着章鶴書又施一揖:“朝廷能這麼快定下重建洗襟臺,忘塵實在沒想到,此番還得多謝先生籌謀了。”
“忘塵何必多禮?”章鶴書道,“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洗襟臺本就爲士人而建,何氏偷換木料的罪行被揭露,士人定然不忿,朝廷爲了安撫他們,自然會答應重建樓臺。”
章鶴書笑了笑,“當年你父親率士子投身滄浪江,而今樓臺既建,後世都會銘記他們英魂,你也能安心了。”
然而張遠岫聽了這話,不由沉默。
半晌,他撩起眼皮看向章鶴書:“有樁事,忘塵心中一直困惑,不知先生這裡可有答案?”
他生得白淨,眼瞼十分單薄,這麼乍然盯着人看,彷彿淡泊春光裡藏了細芒,讓人覺得不安生。
章鶴書似乎無所覺:“你問。”
“幾日前,上京西郊幾名藥商死得蹊蹺,先生可知道,這事——究竟是誰做的?”
“不知。”章鶴書悠悠然道,“朝廷不是正着人查麼?怎麼,你覺得這案子不對勁?”
張遠岫道:“太巧了。祝姓藥商不死,那些被何鴻雲脅迫的藥商未必會敲登聞鼓,登聞鼓不響,何家的罪行不至於敗露,京中的貢生士子便鬧不起來,他們不鬧,朝廷便不會爲了安撫士人情緒,這麼快應下重建洗襟臺。我擔心此事因我而起,故而有此一問。”
他說着,不等章鶴書回答,“不過這些只是忘塵私底下的揣度,先生當玩笑聽聽便罷,不必當真。今夜太晚了,忘塵不叨擾,這便告辭了。”
“忘塵留步。”
見張遠岫步至堂門口,章鶴書喚道。
“忘塵近日,可有見過那溫氏女?”
張遠岫微蹙了蹙眉,回過身:“不曾,先生怎麼會這麼問?”
“沒什麼,想着你既出手救了薛長興,保住溫氏女,只怕不是什麼難事。老太傅視你如子,連太傅府的馬車都任你驅使,那馬車,誰敢去搜呢?你說可是?”
張遠岫道:“先生想多了,溫氏女是欽犯,朝廷查得緊,借忘塵一百個膽,也不敢保她。”
言罷,他再度一揖,推開堂門,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