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的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的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裡經常做的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的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怪物腸穿肚爛,也只有憑着費介的奇毒苟延殘喘,範閒卻是憑籍着苦荷留下來的法術,以一掠數十丈的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着的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的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爲若人世間最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着範閒,脣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的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的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地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的想法。”
範閒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的一頁。”皇帝的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的光芒。
範閒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地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範閒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爲妹妹在陛下的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的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範閒有着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的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爲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的是,陛下臨死前的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擡起頭來,微眯着雙眼,隔着宮牆,看着天空東面地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地東西發生。
他望着天空,眼角的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地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的光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的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爲何他的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的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的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着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的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着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地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的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範閒,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的感嘆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着她來到世間的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衡地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只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地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範閒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爲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覆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着無上的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着面前的範閒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地生命。
一陣長久的沉默。
範閒再次抹掉脣邊的鮮血,緊張地注視着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只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脣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脣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爲好奇。”
他雙眼微眯望着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的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爲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地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範閒,或許是因爲範閒是他的骨肉,或許是因爲他認爲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的必要,或許是因爲慶帝一直認爲,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地神祇來插手。
或謝是因爲慶帝最後那剎那發現了範閒的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的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的面門,而放過了範閒。
範閒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的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着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着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的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地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地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的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地眉宇中間噴涌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涌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的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的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間將整座宮殿點燃
只是瞬間,皇帝陛下的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只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的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地那剎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奠人間無常的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的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着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溼大地,不然這場大火只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地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的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地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的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的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的叛逆,惡徒,範閒。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地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範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的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的,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的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的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地欽犯範閒。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的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瞭望向太極殿方向的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的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燬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只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地這一切
範閒的眼瞳微縮,看着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範閒的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着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範閒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着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爲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範閒怔怔地望着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爲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的信,範閒地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后地鳳牀之下看到的三樣事物之一,其中地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範閒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的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只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範閒用指尖輕輕地摩娑着白絹的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的信封,仔細地看着,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又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的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的牀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地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着,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的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的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的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範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地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的兩頁紙。範閒愈發地不明白,爲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地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註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着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的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遒勁有力,卻控制着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的字跡。
範閒仔細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着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的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着一個逝去的女人地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的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的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的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的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範閒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地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的喜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着這寒冷的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的王道,原來皇帝老子的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爲自己地王,也不是王道範閒以及他所堅持的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的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的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爲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着的葉輕眉的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的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的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地信倒真是隻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爲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地脣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的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地事情。陛下遇着葉輕眉這樣的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的悲哀了。
範閒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着小樓的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範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的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藉着黑夜的遮掩,向着太極殿的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燈火,聽見御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慼,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