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爺子安靜地坐在大石頭上,然後笑了起來,老年人的笑容總是顯得那樣的平緩與溫和,就像是早已脫去了一應的激烈情緒,有的只是洞悉世事的平靜。
他身上穿着棉被,披着那件大衣,顯得有些臃腫,只是老爺子的身軀異常高大魁梧,所以並不顯得累贅。
“不要太擔心。”
老爺子負着雙手,站在雪水一片的菜地面前,微微擡頭,用那雙已經有些渾濁的雙眼看着天上偶爾穿過夜雲的冬月,蒼老的臉上浮現着一絲許久未曾見的霸氣。
秦恆昨天夜裡才知道山谷裡的安排,在滿懷震驚之餘,並不是很清楚父親爲什麼會突然對範閒動手,他身爲秦家這一代的接班人,從理智上來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家族忽然無緣無故惹上範閒這麼一個難惹的敵人,但是……他沒有反對。
因爲他相信自己的父親之所以會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且他是兒子,是軍人家的兒子,習慣了以軍中的態度,迎接父親的命令,在秦家之中,老爺子就是元帥,其餘的人都是下面的將官。
對於命令,只能接受,不用解釋。
秦恆也是聰明人,自然知道父親之所以在山谷事敗之後並不擔心的原因是什麼……範閒在朝中的敵人太多,似乎無論是哪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趕在範閒回京之前試圖狙殺他,而秦家,卻是所有的勢力當中。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方。
就連秦恆自己都想不明白父親爲什麼要殺範閒,更何況朝廷裡那些負責調查地人們。
而且自己家是秦家,就算陛下最後懷疑到什麼,但在沒有一絲證據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就此問罪。
……
……
“我朝大軍五停之中,我秦家佔了一停,葉家佔了一停。”老爺子緩緩說道:“如果你身爲一位帝王,會不會允許這種現象?”
秦恆默然,低頭看着腳前的爛泥地。
老爺子輕聲說道:“可陛下會允許,因爲陛下有雄心,他安安靜靜地等了十幾年,只是爲了等北邊那個光頭,東邊那個白癡死……或者老,所以他允許我們秦葉兩家暫時保存着。因爲將來要征戰天下,總是需要將士們去衝殺的。”
老爺子微笑說道:“爲父當年也號稱一代名將,只是如今年歲早已大了。而當今名將。自然以北齊那位上杉虎爲首,我大慶還有大殿下、有小乙。葉重雖比我年紀小不少,但常年負責京都守備,早已失卻了當年地厲氣。可是誰都沒有想過……這天下最厲害的領兵大將不是旁人,其實。就是陛下。”
秦恆依然沉默,心裡卻十分肯定這個說法,他也是位軍人。正如慶國所有的軍人心中那般,對於一直深居內宮的皇帝陛下有一股從內心生出的敬畏與崇拜,雖然陛下已經有十幾年未曾領兵,但是歷史早已證明,三次北伐,將橫亙大陸的大打的七零八落,雖然未曾一統天下,但用兵如神這四字,確實可以用在陛下身上。
“葉家能夠存留到今天……”老爺子緩緩閉上眼睛。“是因爲有葉流雲那個老東西,而我們秦家雖然沒有葉流雲,卻依然能夠存活到今天,是爲什麼?”
秦恆低頭說道:“因爲有父親在。”
這是一句極誠懇的讚美,秦老爺子沉默少許,並沒有反對這個說法,自己的門生故舊遍及朝中軍內,如果葉流雲是用自己的絕世武功爲葉家保存着一個活路,而秦家則是在自己地遮蔽之下,幸福地在慶國生存着。
這一切都來源於自己,所以自己必須活着,雖然這麼大的年紀,身體時常生病,可自己依然要活着。
“我忠於陛下……忠於慶國。”秦老爺子緩緩說道:“我從未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情,所以,陛下也絕對不會對不起我。”
秦恆心裡咯噔一聲,心想今天白天在山谷裡狙殺欽差大臣範閒……那位可是陛下地私生子,難道這還不算對不起陛下?只是這句話他是斷然不敢問出口的。
秦老爺子雙眼平視前方,一股在軍中浸淫五十年所培養出的霸氣油然而生:“你不明白爲父爲何會選擇此時出手,我也不想將當年的事情都講給你知曉,我只是想教給你,什麼是出手的時機。”
……
……
“當所有人都想不到你會出手地時候,出手。”秦老爺子回頭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當所有人都可能出手的時候,你出手。”
“這水已經夠渾了,不在乎多加我們一個。誰也不知道渾水下面地是什麼,所以我們纔會安全。”
“陛下雖然絕世英明,但畢竟深在宮中,對於很多事情無法獲得第一手的信息。”秦老爺子平靜說道:“如今這個世上,能夠猜到或者知道我與山谷之事有關係的,只有那兩個人。”
“而很奇妙的是,這兩個人都不會對陛下說。”
“所以這次的行動雖然失敗了,但是隻要沒有被人擺到檯面上來,這本身就是一次成功。”
秦恆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爲什麼那兩個人不會對陛下說?”
“因爲老跛子從一開始就在沉默。”秦老爺子的脣角泛起一絲譏諷之意,“不論他因爲什麼原因沉默,這次山谷裡的狙殺有他們監察院的配合,他如果現在把這事挑明瞭,在陛下面前,該如何解釋?”
秦恆明白了,卻還是不明白,爲什麼陳院長大人會沉默,難道他……也想範閒死?這是怎麼都說不通的事情,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可是……如果院長大人將我們埋在裡面地那人揪了出來,豈不是可以向陛下陳述他的猜測?”
“猜測。”老爺子冷冷說道:“你也知道,這只是猜測,陛下憑什麼就相信他的猜測?更何況那個人又豈是這般好揪出來的?”
“還有另外一個人呢?”
秦老爺子蒼老的面容上多出了一絲紅潤,似乎許久沒有參與的鬥爭讓他整個人年輕了起來,他輕聲嘲笑說道:“在陛下治下的朝廷裡,我唯一有所警懼的便是當年的林相和陳院長,林相被陛下逼着辭了官,陳萍萍又另有心思……至於長公主。”
老爺子帶着一絲譏笑說道:“如果長公主要挑事兒,我老秦家會出問題,燕小乙難道就能置身事外?”
秦恆愕然擡首,燕小乙兒子藏身自己屬下的事情,他也是昨天夜裡才知道,而且從父親的神態看來,他自然明白了,燕小乙兒子在山谷前就對範閒進行夜襲,繼而將範閒一行人拖進山谷之中,這竟是老爺子一手安排的!
想到此節,他的心中不禁對父親產生了一絲敬畏,老爺子許多年不曾視事,一旦出手,果然厲害。
“我秦家一直站在陛下這方,在朝事之中保持中立。”秦老爺子漠然說道:“如今兩邊都在拖咱們下水,那便下好了,我自然也要將他們拖住,大家抱成一團,看看以後怎麼走吧。”
老爺子嘆息了一聲。
秦恆卻在心裡想着,朝中軍中這些大人物們都各有心思,如果真要抱成團了,那……陛下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今天你在樞密院前見着什麼了?”
老爺子雖然早已從自己的情報系統知道了當時的情況,卻依然想從兒子的嘴裡聽一遍。秦恆將當時的情形講了一遍,重點放在範閒的神態以及那名慘不忍睹……的血人之上。
血人便是山谷中留下的唯一活口,雙臂斷,一眼瞎,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卻不得便死。
“那是我軍中好漢,不能受監察院的侮辱。”
老爺子冷冷說道。
秦恆知道負責山谷狙殺的那批人是自己家在崤山衝暗中訓練的私兵,在軍方的花名冊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就算範閒斬了那二百個人頭,秦家也不需要擔心什麼,他遲疑說道:“那位將軍乃是硬氣之人……”
他的意思是,既然那人不會出賣秦家,何必冒着內線暴露的危險去滅口?
“我軍中之人,只可站着生,不可跪着活。”老爺子幽幽說道:“能讓他光榮的死去,是爲父此時唯一能夠做到的補償。”
秦恆默然。一片冬月灑下銀光。與秦宅內的積雪一映,耀地微瑩一片。
老爺子咳了兩聲,往內宅走去,對自己的兒子最後說道:“以後做事決斷要快些。準備充分些。”
秦恆低頭,知道父親說的是今天山谷狙殺的最後,自己帶着守備師地騎兵進入山谷,卻被範閒小心翼翼地後手佈置制住,根本無法進行最後的冒險嘗試。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心想碰上範閒這樣一個誰也不信的七竅玲瓏人,自己又能有什麼法子?
第二日清晨,靜澄子府的後門處,如平時每個早間一般,來了一位送菜的漢子。漢子恭恭敬敬地將菜搬了進去,嗅了嗅府中的空氣,根本不敢說什麼。賠着小意與府中管事聊了兩句,便趕緊退了出去。
從小巷裡穿到正街上,送菜的漢子擡頭看了一眼靜澄子府的那個黑色匾額,揉了揉鼻子,心想言大人家實在是過於低調了。街坊們都知道,這宅子是陛下賞給言大人的,如今大人早已晉了三等伯爵。連小言公子也有了爵位,可這匾額卻是一直沒有改。
送菜的人離開,菜筐還是孤單地放在言府廚房旁地空地上。
管事看着四周沒有人,很自然地伸手去提了提菜筐,似乎是想看看今天的份量如何,那送菜的人有沒有剋扣斤兩。
份量很足,管事滿意地笑了起來,將手袖到棉襖地口子裡,免得被這大冬天的寒風凍着了。只是沒有人發現,他已經從那菜筐最上面一圈抽了根竹篾條。
來到書房,已經退休的四處主辦言若海已經如往年裡每一天那般早起,洗漱已畢,正在抄寫一篇靜心的文論。
管事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然後有意無意間將那根不長的竹篾條放在了茶碗地旁邊。
言若海拿起那根竹篾條,皺了皺眉頭,手指微微用力從中折斷,取出一個小小的白布條,然後看着上面的字跡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地手指敲着桌面,敲了許久,似是在出神。
許久之後,如今的四處主辦,日後的監察院提司接班人小言公子言冰雲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來,然後回身很溫柔地將門合上。
他坐到了父親的對面,接過了那張白色的布條,看着上面的內容,一向冷若霜枝的雙眉也忍不住皺了起來。
……
……
“那個活口……樞密院根本不敢接手,兩邊打了半天的官司,都知道燙手地厲害,誰也不敢放在自己的衙門裡,就是生怕這個人忽然死了,提司大人會發瘋。”
言冰雲憂慮說道:“就算我能想出法子,將那個人殺了滅口,可是……小范大人知道了怎麼辦?”
言若海嘆了口氣,說道:“老爺子既然找上門來了,這件事情總是要做的。”
言冰雲看着父親,也嘆了口氣,說道:“如果……將來提司大人知道山谷外的狙殺……我們明明事先就知道,卻不管不問,他會不會把我們的房子拆了,將我們父子二人砍了?”
言若海一怔,看着自己的兒子,再次嘆了口氣,嘆息裡滿是無奈之意,說道:“這有什麼法子?院長大人交待下來的事情,我們總不可能不做,小范大人如果要殺我們……我們只好建議他先去把那把輪椅拆了再說。”
言冰雲一向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多出了一絲煩惱之意,半晌後說道:“父親是什麼時候從軍中到的監察院?”
“有三十年了吧。”言若海想着往事,皺眉說道:“我在軍中雖然不出名,但暗底裡卻是秦老爺子的親兵,只是埋在營中,一直沒有起什麼作用。”
言冰雲搖頭嘆道:“難怪老爺子這麼信任你,不過父親一直在監察院裡做到今天這個地位,想必老爺子心裡也是很得意當年的安排。”
言若海第三次嘆氣,臉上似笑非笑說道:“可問題是……我在入軍之前,就已經是監察院的密探了,只能說……秦老爺子的運氣不怎麼好。”
言冰雲低頭說道:“院長大人果然一切智珠在握,算無遺策,只是不明白,明明可以阻止的事情,爲什麼非要眼睜睜看着這些事情發生呢?”
……
……
京都郊外的陳圓之中,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打了個哈欠,對身邊滿臉憤怒的費介說道:“你急什麼急?大清早地就要來殺我?他是你最疼的徒弟,難道就不是我最疼的接班人?”
費介眼中的幽火燃燒着,冷冰冰說道:“你到底要做什麼?範閒差點兒就死了!”
陳萍萍咕噥了兩句,用那極有特色的微尖聲音說道:“爲什麼?當然就是爲了這個事實,這個既定的事實……人人都說我是陛下的一條狗,但其實,那位老爺子纔是陛下最大的忠狗……沒有點兒真正的鮮血噴涌出來,怎麼能讓狗主人捨得打狗?”
陳萍萍拍拍雙手,舔着微乾的嘴脣說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我把陛下的狗兒們都趕到了院子裡面亂吠,陛下變成了孤家寡人,他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