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官道上,塵土飛揚。
小道拐角處,藉着餘光,穆寒卿瞥了一眼跟在身後不遠不近處的蒼狼。
已經是第二十天了,這個蒼狼一直默默跟在自己身後,吃飯便坐在自己對桌,住房則住自己隔壁。穆寒卿開始倒也不算在意,與蒼狼也半算是交過手,他知道那人修爲不在自己之下,或者更甚也不一定。
既然如此,想要甩掉這個尾巴,時機必然要選好,否則必然多費一番功夫。好在蒼狼一路都沒什麼其他動作,僅僅是尾隨而已。
然而今日,穆寒卿終是有些倦了。
他不是遊覽名山大川的逍遙浪客,需要個並轡天涯的知己相伴,也不是什麼弱質女流,需要無微不至的保護,而且眼下還有別的重要事情,已經不能再這麼被人跟着了。
於是,心下打算後天行動的穆寒卿住了店後,便徑自上樓休息了。
他需要好好休息,只有施展全力,纔有甩掉尾巴的可能。
然而夜半,穆寒卿卻突然驚醒了。
多年來時刻處在危險中的習慣早就造就了他敏銳的感覺,瓦上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音,卻讓穆寒卿已經確定了不速之客的到來。
翻身出窗,躍上屋頂,卻不想是另一番景色。
蒼狼默默站在月光下,滿身的鮮血,瓦上,躺了橫七豎八近十具屍體,正在化作煙塵的屍身表明了他們的身份---妖。
“抱歉,不小心吵醒你了,下次會注意。”
看到屋頂一切,穆寒卿就已經明白了,他知道,這個人確實在暗中保護自己。
怪不得最近覺得晚上來騷擾的妖少了那麼多,原來都是他暗中解決。
然即便如此,穆寒卿心下毫無感激,甚至還有一絲慍怒。
“下次??這又是第幾次了??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你這麼做到底想幹什麼!!”
“幹什麼?”蒼狼先是一怔,接着笑笑,道:“我只是先於你遇到這些小妖,於是順手解決了罷了,你我誰解決這些,有分別麼?還是說,你不信我?”
穆寒卿冷笑:“我憑什麼信你?我們認識幾天?我有什麼理由要去信一個陌生人!”
“你是不信,還是不敢信?”蒼狼一語中的“我只是守護你罷了。”
“蒼狼,你太高估你自己了,我就是信,也不會信一個理由不明的人的話。”穆寒卿易容的面具上看不出神色,然冰冷的聲音已經表明了態度:“你這麼做,我、受、不、起!”
蒼狼不急,只是笑道:“舉手之勞,你何必大動肝火,你就如此討厭別人的幫忙?”
穆寒卿依舊話鋒冷淡:“我不喜歡欠別人人情,我也不需要你自作多情的出手,而且我跟你非親非故,所以請你,不要插手我的生活!”
“哈哈哈哈……”蒼狼不禁笑了,笑中帶着幾分輕狂:“你是討厭別人插手你的生活,還是害怕?”
穆寒卿不語,心下知道在這麼下去也是多說無益,乾脆不再糾纏,轉身便下了屋頂。
蒼狼看着那身影離開,默默低下了頭。
心緒有些亂。
他知道自己應該更含蓄更尊重寒卿一些,他知道自己過於霸道的干涉了寒卿的生活方式,然而他--控制不住。
一千年糾纏思戀,失而復得的他如何能控制住自己的已經奔騰而出的感情?
寒卿,對不起,但是,我,不會改變。
翌日清晨,穆寒卿下樓,看到蒼狼已經落座。
本想轉頭上樓,猶豫了下,終究還是徑自走過來,坐在了蒼狼的對面。
他的舉動,不禁讓蒼狼一驚。
穆寒卿的容顏依舊隱沒在斗笠之下,絲毫看不出情緒,然他並未提起昨日之事,而是不緊不慢的開口道:“我不想提昨天的事,我們也算相識一場,今天,只喝酒,如何?”
蒼狼心中一喜,不加多想的應到:“好。”
兩人不在多說,只是一邊看着窗外,一邊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
穆寒卿的手拖着白釉瓷杯,手指修長,雖然看不見面容,但舉止翩然優雅,很是脫俗。他擡首,輕輕掀開斗笠,一杯一杯酒下,偶爾露出沒有被疤痕掩蓋的雙脣也有了幾分紅潤。
蒼狼一時心情好了起來,彷彿像是回到千年之前兩人的談笑風生,醉酒疏狂,彷彿眼前的人正笑着,一聲一聲念着自己的名字,彷彿一切都不曾變化,一如初見。
然而,陶醉不過片刻,蒼狼便發現了什麼不對。
力氣從身子中一絲一絲抽去,頭也有些暈,他擡首,正對上那一如往昔平淡的目光。
“得罪了……”這是他有意識前最後看到的口型。
穆寒卿把蒼狼扶進屋子,輕輕放到牀上,拉上被子。
牀上的男人雙目闔着,眉目也舒展開來,硬挺的輪廓和上揚的眉角此時看來脫去了些霸道的感覺,帶出幾分溫柔。
就是眼前的這個人,莫名奇妙的突然出現,不帶一絲惡意,莫名的守護。
雖然心底並不相信,但卻不能說穆寒卿毫無觸動,只是他知道,這觸動,無關感情。
這種觸動,是對溫柔本身的索取。
沒有誰真的冷血到牴觸所有溫柔與關懷,只是,他不敢,也不信而已。
二十五年無數的經歷告訴他,人心險惡。
表面的現象永遠代表不了內裡,而曾經的相信,換來的終究是背叛,欺騙……
他知道,越是放縱自己感情,那麼受傷最重的,便是自己。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毫無理由的溫柔和守護,也不想再一次一次的受傷。
於是,希望你,不要再找到我……
迅速離開了客棧,穆寒卿買了匹馬,一路快馬加鞭離開,向着七遙城方向而去。
七遙城,西北城牆。
七遙城是個偏遠的小城,地處一片荒涼蕭索之地。由於環境惡劣,城內人青年男子幾乎都離開了,大多是些老弱婦孺,於是所謂的城守什麼的,也壓根不存在。
黃昏暮色,長風勁起。
城下一片悽惶之色,風沙漫天,天也帶着幾分暗黃。
斷壁霜雪孤城過,誰飲風流與天歌。
此時,穆寒卿正臨風立身古老斑駁的西北城牆之上,廣袖盈風,衣帶作響。
今日,他沒有易容。
突然,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接着便是清朗的聲音入耳:“你今天,倒是有登高臨風的閒情逸致。”
“閒情逸致?我倒覺得我是無聊罷了。”穆寒卿回頭,對着來人頷首:“煌影,好久不見。”
只見煌影公子一身米白色麻布長衫,不加任何配飾,甚至面有風霜,然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依舊掩蓋不了骨子裡的氣質。
手中摺扇一收,煌影笑道:“穆寒卿,你遲了三日。”
“我知道,抱歉讓你久等了。”依舊是進退合宜十分有禮的回答。
“我不管你失約的理由,我關心的是我要的東西。”
“我知道。”寒卿彎腰,將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拿出遞了過去。
“嗯,很厲害麼”煌影一邊檢查一邊忍不住讚歎:“蛇妖的毒牙和毒液不僅足夠還多了不少,這些狐珠和妖骨還在我的意料之外。不過,我要的真元數,卻不夠。”
“有些意外耽擱了,下次會補給你,剩下那些多了的,都是遇見了作惡的妖孽,順手解決了罷了,你一併拿去就好。”穆寒卿倒是絲毫不在意。
“話說,”煌影目光一亮:“看這些東西,看來你最近總是遇見些上等妖,與之前可是不太一樣。”
知道煌影是從旁敲擊提醒自己,穆寒卿卻也不過一笑:“我的事情不勞公子費心,你別忘了我們也不算什麼朋友,各取所需,僅此而已。”
煌影摺扇一開,淺笑:“你倒是恪守我們一貫的約定,好了,不廢話了,拿去。”
穆寒卿道謝,爾後接過了錦囊,輕輕一掂,眉間卻一緊。
“分量不足”穆寒卿面色一寒:“你,是不是要給我個解釋。”
“解釋?”煌影聲音一低:“別一臉寒色,你別忘了,我要的東西你也沒給足,而且時間還晚了三天,我若是按照足分,恐怕吃虧了吧,你應該明白,你要的東西,可比狐珠真元珍貴千百倍。”
“我知道了”穆寒卿也不在多說,吃不吃虧倒是其次,煌影更多的是對於方纔他那句各取所需的諷刺罷了。
其實他也明白,兩人認識五年有餘,甚至煌影還算自己半個救命恩人,只不過,他早就不習慣與人有太親近關係。
兩人多時不見還想在說什麼,然一震馬蹄聲卻擾了氣氛。
煌影的臉色從恬淡愜意霎時間變得凜冽:“穆寒卿,你帶了個尾巴?”
穆寒卿已經知道來者是誰,目光有些困惑,自言自語道:“我本是甩掉他的……”
“可以了。”煌影急促打斷他:“我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下次記得收好尾巴再來,你明白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還有,見面地點也要變,何時何地我到時自會通知你。”
話說着,人已經不見。
穆寒卿目送人影消失,手中不禁將錦囊握緊。
蒼狼!!脣齒間吐出兩個字。
來者果然是蒼狼,依舊是一身玄色,騎在那匹黑色的良駒之上。
翻身下馬,擡首,望見城牆之上的穆寒卿。
城上城下,兩人相互對視,雖然壓根看不見表情,然而穆寒卿身上的寒氣依舊清晰的傳到蒼狼心中。
他知道,這次穆寒卿真的生氣了。
不在等待,蒼狼運氣,足尖一點,藉着牆身而上,身形飄然似仙,看的穆寒卿也不禁一驚。
然而當人立定之時,穆寒卿的那抹驚詫早就被掩蓋,只剩下了強壓的怒氣和冷漠的拒人千里。
“我找了你很久,我很擔心,不要再這樣不辭而別。”不給穆寒卿說話機會,蒼狼卻先開口,好似兩人已經是生死知交。
“蒼狼,你太過分了!”穆寒卿沉默片刻,再擡眼時,已是殺機涌現。
即便這個人真的沒有什麼惡意,即便是他已經干涉到了自己生活,都還到不了動殺機的地步,但是現在,他卻直接影響了煌影與自己五年的交易和信賴,這件事情別人不知其中重要深意,但是他自己怎會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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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必須有個了結!
打定主意的穆寒卿直視蒼狼,道:“你在我身上下了什麼?別以爲我不知道,你之前尋我七年都不得蹤跡,可見我的隱蔽能力,可是現在我已經用上十成功力,仍舊逃不開你的追蹤,你別說自己什麼都沒做!”
“果然是瞞不過你。”蒼狼話中幾分無奈:“並不是什麼毒藥,只不過是在茶水中摻了一味我特製強香,憑着香氣我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好,很好,很好蒼狼!”穆寒卿聲音冷得徹骨:“我已經陪你玩了很久,已經夠了,我不想再繞彎子,我給你兩個選擇”話中帶着從未有過的認真與低沉的壓迫:“說出你的目的,或者,去死!”
即便話已至此,蒼狼依舊笑道:“我的目的已經說過了無數次,只是,你不信。”
穆寒卿冷笑:“那麼,對不住。”
話畢,手持青冥長劍,毫不留情的擊來。
蒼狼身形急退,卻不攻擊,只是不停的躲閃。然而越是這樣,穆寒卿越是氣憤。
兩人身形一個飄然,一個凌厲,激起風沙無數。
“蒼狼,你只退不進什麼意思!”
“我說過要守護你,又怎麼會與你刀劍相向。”
“夠了!我不信!我、一、個、字、也、不、信!!!”穆寒卿幾乎是喊着說了出來。
然而這句話說完,蒼狼卻停住不動了,而青冥劍已經收不回來,直衝蒼狼胸口而去,穆寒卿心中一緊,雖是心下知道此人絕不可信,除掉纔是最佳選擇,然心中一個猶豫,終究是劍尖偏了幾寸,一劍刺進蒼狼肩膀。
血順着青冥劍而下,染紅了劍身。
蒼狼被這見重擊,半倒在地下,面前,是面色複雜的穆寒卿。
蒼狼知道他心底在掙扎,嘴角不禁帶起幾分笑意。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你…………”穆寒卿沉默半晌,卻終究說不出一句。
“你聽我說。”蒼狼毫不在乎肩上重傷:“穆寒卿,我知道你懷疑,你不解,但是我從來沒有說過謊,我的目的就是要守護你,謹此而已!至於滅境之瞳,既然你知道這是滅境之瞳,那麼我也無需多解釋,我只告訴你,你不是落月公子,絕對不是,所以你根本不是什麼滅境之妖!”
“不是……那又有什麼意義麼?”穆寒卿苦笑:“你的一句話能讓我免於三界追殺麼?有人會信麼?”
“你自己不是也不相信!你不是想求一個真相?”蒼狼喘了口氣,道:“你難道這些年沒有探查過麼?難道你沒有想着找出真相麼?”
“我……”
“寒卿,我們做個交易如何?”蒼狼聲音很是認真:“我陪你找到滅境之瞳的真相,我也答應你,當事情解決,你心中所有的疑惑,我都會告訴你。而現在,相信我!”
穆寒卿身子一晃,目光低垂:“蒼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爲何……”
“爲何?”蒼狼挑起嘴角,這一笑,帶着堅毅與決絕。接着,他伸手拉住還沒放下劍的穆寒卿,一發力,本就插在肩上的劍直接穿過身體而出,下一刻,穆寒卿已經落入自己懷抱。
“你……你瘋了!!!”看着連嘴角都開始滲血的蒼狼,穆寒卿眼中終於露出了擔心的神色,想要動手處理傷口,卻被蒼狼狠狠的禁錮在自己懷裡。
蒼狼目光堅定的對着穆寒卿,道:“當事情全部結束,我一定會將一切告訴你,我只要你現在,相信我。”
穆寒卿轉頭避開了蒼狼的目光,半晌後道:“你知道,這不可能……”
“沒關係,我會讓你相信。”蒼狼說的堅定,接着,一棵丹藥放入穆寒卿口中,接着伸手頸間一個用力,藥丸落肚。
“你!……”穆寒卿心中一寒,怒氣上揚:“這就是你所謂的要我相信?是什麼?毒藥?想要牽制我?……”
話說到一半,生生扼住。
蒼狼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面青銅鏡,而鏡中的自己,竟恢復了常人一般的茶色雙瞳!
“這…………”
穆寒卿語塞,是震驚,是詫異,是不解,是驚喜,甚至還有一絲感動……
心底,似乎微微顫動。
飽含複雜的視線越過銅鏡,望向那個已經因爲失血而有些蒼白的面容。而蒼狼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他緩緩放下銅鏡,雲淡風輕道:“是我託一位朋友幫你調製的,每次能管用十二個時辰。”
穆寒卿依舊望着蒼狼,似乎還未從震驚中恢復。
蒼狼望着寒卿,淺淺笑了。
風聲依舊耳邊呼嘯,塵沙模糊着雙目,蒼狼傾身向前,輕輕附在穆寒卿耳畔,微熱的氣息吐在頸上,一字一句,清晰的入耳,一字一句,彷彿傾盡所有情感----
“我希望你,能夠走在陽光下,不再遮掩。”
雖然現在只能借用藥物的效果,但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堂堂正正的站在陽光之下!
這是蒼狼心底的決定。
而穆寒卿,身子一震,接着緊緊的握住蒼狼的肩膀,而目光,則是微微低垂下去。
從小因爲滅境之瞳而飽受鄙視,唾棄,甚至追殺的他,自從戴上那張醜陋不堪的面具,就再也沒有見過陽光。
他從未奢望有一天能不加任何掩藏的站在陽光之下,用自己的本來面容,用自己的雙眸去看世界。
然而現在……
這句話,從這個來歷不明的人口中說出,說出自己一直以來的願望。
思緒已經紛亂,理不出頭緒,穆寒卿無言,也只能無言。
他已經不知道改如何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的蒼狼。
蒼狼看的出穆寒卿的掙扎,也不再多加糾纏,反而話鋒一轉,道:“不說這些,先說這筆交易,你可願意?”
穆寒卿多少算是被這句話喚回了點思緒,迅速平復心情後,左右思索,終於還是點頭答應。
穆寒卿自始至終都是低着頭避開蒼狼的視線,並沒有看到蒼狼目光裡的欣喜。然失神之際,又被人搶了先機。
蒼狼低沉略帶沙啞的聲音迴盪耳畔————:“那麼,這算是我們交易的誓約。”
下一刻,穆寒卿的下巴被擡起,在還沒反應過來之時,蒼狼的吻,已經溫柔的落在了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