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寒的北地雪山,極冷的縹渺神廟,範閒頭也不回地往那座建築裡行去,再次撞破了仙人的身軀,在這片白雪覆蓋的天地裡,生出無數令人目眩的光點。
沒有人注意到雪襖之下,他的後背已經溼透了,在這樣冷的氣候裡,汗水從他的身體裡滲了出來,打溼了所有的內衣。他的表情依然平靜,誰知道先前闖入仙人身軀的那一剎那,他凝結了多少的勇氣,多少的決心。
神廟到底擁有怎樣深不可測的實力,究竟是不是如皇帝陛下和五竹叔所言,已經荒敗到了某種程度,範閒並不清楚,只是五竹叔明顯失陷在這座雪廟之中,讓他內心對於這座神廟有種天生的警懼,可是他依然要賭。
眼下看來,似乎他是賭贏了,那些光點凝結成而的仙人身軀,明顯沒有什麼極爲強悍的力量,更大程度上與範閒先前猜測的全息畫面有些接近。
然而神廟裡依然有許多秘密,很多解釋不清楚的事情,比如這周遭濃郁的天地元氣,比如那些曾經被母親偷出去的武功秘笈——那個世界裡,或許有陳氏太極拳譜,但肯定不可能有像霸道功訣那樣神妙的東西。
範閒薄薄的雙脣微微顫抖,邁過了那座完好建築的門檻,而手卻負在身後,給了海棠和王十三郎一個手勢,他希望這兩位夥伴能夠在雪廟的神威下,依然能夠堅強地站立,能夠幫助自己。
他闖入了那座建築,那些光點就像螢火蟲一樣跟了進去,空留了一片雪地,和那個沒有留下青鳥足印的雪臺,兩扇沉重的大門就此無聲關閉,將範閒關在了門內,卻將海棠和王十三郎關在了門外。
海棠和王十三郎還沒有從震驚中擺脫出來,他們不知道範閒從哪裡來的潑天的膽子,居然就那樣從仙人的身軀裡穿了過去,他們更不明白,爲什麼那個仙人被範閒一撞,居然被撐成了一片光點。
他們更擔心那扇緊閉大門之內範閒的安危,海棠朵朵雙眼微眯,眸內亮光大作,正欲提起全身修爲硬闖此門時,王十三郎忽然開口說道:“他的手勢是讓我們留在外面……趁着這個機會找人。”
範閒冒此大險,將海棠和王十三郎留在門外,自然是希望他們能夠借自己拼命搏來的機會,在神廟裡搜尋五竹叔的蹤跡,範閒千里迢迢,不辭辛苦來神廟,一大半的理由,便是因爲他最親的那個叔叔。
…………這是一座仿古廟似的建築,然而內裡的建築材料卻不是一般的青石,而是一種類似於金屬的材質。範閒的眼瞳微微縮小,極快速地在殿內掃視了一遍,卻發現這座建築內一片空無,沒有什麼出奇的存在,唯一有那一片片的空白處,隱約可以讓人憑藉博物館的名稱,聯想到無數年前,這裡或許是一個一個的展臺。
神廟外部的壁畫早已經殘落了,然而這座建築裡的壁畫卻依然保存的不錯,能夠清晰地看到上面繪畫的場景。
範閒將雙手負在身後,像一個老頭子一樣佝着身子,仔細地從這些壁畫面前走過,目光從這些壁畫上面掃過,一絲不苟,十分仔細,既然那個光點凝成的仙人不肯告訴他歷史的真相,那麼這個真相,只有讓他自己來尋找了。
就在範閒佝着身子,認真看壁畫的時候,那些光點凝成的仙人就像一個鬼魅一樣飄在他的身後,範閒清楚這一點,但他沒有回頭去看,也沒有開口問什麼,這時候的場景十分奇妙,被一個仙人或是一隻鬼跟着,範閒的心裡難免也有些發毛,可是他表現的格外鎮定。
這些壁畫的風格與範閒前世所知的油畫極爲接近,上面描繪的內容,都是大陸經集中偶爾提到的遠古神話,只是那些神靈的面貌極爲模糊,不論他們是在山巔行雷,還是在海里浮沉,或沐浴於火山口的岩漿之中,總有一團古怪的白霧,遮住了他們的真實面目。
範閒的心裡咯噔一聲,再次想起了京都慶廟裡的壁畫以及大東山上慶廟裡的壁畫,這些壁畫上面所描繪的內容不知是幾千幾萬年前的事情,肯定中間傳承了無數代,有些模糊自然難免,只是這座神廟本來就是一切傳說的源頭,爲什麼這些壁畫上面的神祇依然面目模糊?
一直像縷光魂跟隨着範閒腳步的廟中仙人,忽然開口說道:“這些壁畫出自波爾之手。”
“波爾?三百年前西方那位大法師,聽說他和他的老婆伏波都是天脈者……最後消失的無影無蹤,原來最後是回到了神廟。”範閒皺着眉頭說道:“天脈者本來就是神廟往世間撒播智慧種子的選民,我本來以爲這些天脈者最後心有異念,都會被神廟派出去的使者給殺了,沒想到原來還有活着回到神廟的。”
“神廟禁幹世事,自然不會妄殺世人,不過您說的對,無數年以降,總有天脈者承襲神廟之學,便心生妄念,令蒼生受難,但凡此時,神廟便會遣出使者,讓他消失於無形。”
“這大概便是傳說中的天脈者最後都消失無蹤的原因。”範閒注意到了身後那縷光魂的語氣依然平穩溫和,只是稱呼自己時,用了您這個字,而且開始與自己溝通交流了。
“但像波爾和伏波這一對夫妻則另當別論,他們並沒有什麼世俗的慾望,當伏波死後,波爾經歷了無窮的辛苦,回到了神廟,恰好那時候神廟的壁畫快要殘破了,所以他花了七年的時間,將廟裡的壁畫重新修復。”
“可是大東山慶廟和京都慶廟的歷史都不止三百年……怎麼可能那些壁畫還是波爾的風格?”
“因爲波爾只是修復,沒有創造,他按照很多年前的壁畫風格,自然和你生長的世間壁畫有幾分相似。”
範閒忽然指着壁畫當中那些漫天的火焰與光芒,眯着雙眼問道:“爲什麼那些神沒有面目?”
“因爲真神從來不用面目見人。”
“所以你不是真神。”
範閒身後半空中飄浮着的那些光點,漸漸褪去了老人的面容,變幻成了一個鏡子一般的存在,沉默許久之後,說道:“正如您先前所言,我不是神。”
“很好,我就擔心你在這大雪山裡憋了幾萬年憋瘋了,真把自己當成神,那事兒就不好處理了。”聽到四周傳來的神廟本體的聲音,範閒的心情略放鬆了一些,至少一個最瘋狂可怕的可能,被神廟自己否定了。
如果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的存在,聽到範閒的這句話,一定會明白他內裡所隱藏着的意思,可是很明顯,神廟裡的這個存在,只是被動地按照某些既定的流程在思考,並沒有接着往下說什麼。
“神不是沒有面目,而是根本沒有神。”不知爲何,當範閒說出這句話後,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寂廖起來,因爲世間若真的沒有神的話,那麼他的存在,母親的存在,依然是那樣的不可捉摸,毫無理由。
“那些只是一些威力強大的機器或武器罷了。”範閒指着壁畫上那些可以開地闢地的神靈,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武器,原子彈還是中子彈?反正都是一些很可怕的東西。”
半空中飄浮着的那縷光魂,在聽到範閒的這句話後,鏡面忽然發出了極爲強烈的波動,似乎正在進行極爲劇烈的思考行爲,或許正是因爲範閒的嘴裡說出了它根本沒有設想會聽到的詞語,讓它在短時間內無法分析清楚。
這座建築裡的光芒並不如何耀眼,淡淡的,溫溫柔柔地灑在範閒的身上,就像給他打上了一層聖光。不知道是出於保存展品的需要,還是因爲神廟的能源快要枯竭的緣故,光線並不如何明亮,範閒沉默地前行,一直將所有的壁畫全部看完,纔回到了建築的正中央,回頭看着半空中飄浮着的那縷光魂,沉默很久,開口說道:“到現在,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尋常人……我的兩名夥伴這時候也不在,我想你不用再忌憚什麼,可以將神廟的來歷對我說明。”
光魂形成的鏡面陷入了死寂一般的平靜之中,似乎是在分析範閒的這個請求能不能夠被通過。
“拋磚引玉,我先來砸塊磚。”範閒咳了兩聲,感到了一陣虛弱,緩緩地坐到了冰涼的地面上,一面緩緩吸附着天地間無處不在的元氣,一面用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神廟是一處遺蹟,是某個文明的遺址,用你的話來說,這是一座軍事博物館,所以裡面保存着那些文明裡最頂端,最可怕的一些存在,你不肯告訴我神廟的歷史,我只好憑着這些壁畫和我的一些認知來猜一下。”
“那個文明肯定是我所熟悉的文明。”
範閒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想到了肖恩在山洞裡的話,以及五竹叔曾經說過的話,當年母親第一次逃離神廟後不久,應該是再次返回神廟尋找五竹叔去了,既然如此,那個箱子應該是在第二次的時候,被母親從廟裡偷了出來。
軍事博物館裡藏着巴雷特,很明顯這座博物館存在的年代,應該比範閒離開時的年代要更晚一些,而且是一脈相承的文明,範閒可不相信,什麼遠古文明,也能做出一模一樣的那把槍來。
一想到那個熟悉的,與自己曾經真切生活過的世界一脈相承的文明,已然變成了歷史中的陰影,變成了大雪山裡世人無法接按的一座破廟,那些範閒……不,範慎曾經愛過恨過憐惜過的人們,都早已在時間的長河裡變成了縷縷幽魂,那些他曾經逛過,看過,讚歎過的事物,都已經變成了一片黃沙。
他的心裡生出了一絲痛,那痛並不如何強烈,卻格外清楚,酸酸的,格外悵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除了葉輕眉,便只有自己,天地悠悠,情何以堪?此等萬載之孤獨,便落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是何等樣的沉重。
範閒坐在地上,咳嗽連連,急促地呼吸着,許久之後,雙眸裡生出一絲淡漠與黯然的光芒,表情似笑非笑,看着空中的那面光點凝成的鏡子,問道:“作爲曾經的同行者,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那個世界究竟是怎麼被毀滅的?難道真有瘋子開始亂扔核彈玩?”
光鏡平滑如冰,許久許久之後,那個溫和平穩的聲音在建築內部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那是神界的一場大戰,仙人們各施驚天法寶,掀起驚濤駭浪,大地變形,火山爆發……”
“夠了!”範閒憤怒的聲音在空曠的建築內響了起來,他死死地盯着那面鏡子,劇烈地咳嗽着,最後竟咳出了一絲血來,他倔狠地抹去脣角的血漬,對着那面鏡子罵道:“老子就是那個狗屁神界來的人!少拿這些狗屎說事兒!”
“你他媽的就是個破博物館,不是什麼狗曰的神廟!”
…………春意十足的慶國皇宮之內,御書房內有一個清脆而冰冷的聲音緩緩響起,御書房的木門略開了一角,以方便通氣,姚太監爲首的太監宮女們小心翼翼地候在屋外,沒有進去。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範若若輕聲讀完了這篇文章,將書頁合上,然後走到了御書房的一角,開始睜着眼睛發呆,她看着窗外面蓬勃的春樹,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兄長,聽說他們是往北方去了,北方有什麼呢?難道傳說中的神廟就在北方?聽說極北之地終年冰雪,根本不是常人所能靠近的地方,哥哥現在好嗎?
此時已是春末,距離上次宮變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時間,皇宮上下籠罩在一片和美的陽光之中,然而御書房內卻一直保持着一股冰寒之意。慶國皇帝陛下躺在軟榻之上,身上蓋着一件薄被,面色蒼白,雙眼有些無神,順着範若若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那些青樹,不知爲何,陛下的心裡格外厭憎這些青樹的存在,或許是因爲他感受到了春去秋來,萬物更替,這種無法抵擋的自然準則。
“憂其君,憂其民……當年安之在北齊皇宮裡冒了一句,最後被那小皇帝逼着寫了一段,最終也只是無頭無尾寫了這麼一段。”皇帝開口緩聲說道:“朕只是不明白,能寫出這種話來的小子,怎麼卻能做出如此無君無父的事情。”
過去了這麼多久,慶國朝廷自然知道那位逆賊範閒早已經逃出了京都,而從北方傳回來的情報,更準確地指出了範閒的下落。然而令南慶許多官員感到意外的是,範閒逃離京都,並沒有投向北齊朝廷的懷抱,更意外的是,皇帝陛下似乎也只將怒意投注到了範閒的身上,並沒有在慶國內部展開大清洗。
皇帝的雙眼微眯,那些稀疏的眼睫毛就像是不祥的秋天破葉一般,耷拉在他皺紋越來越多的面龐上,他的目光掠過範若若的肩膀,忽然開口問道:“朕難道真不是一個好皇帝?”
這是一個很可悲的問題,一個很荒唐的問題,慶帝在龍椅上究竟做的如何,只是一個需要由歷史來認可的問題,可是這位天底下最強大的男人,卻不知爲何,格外需要獲得某些人的認可。
當初他想將範閒軟禁在京都內,也只是想借範閒的眼睛,告訴那些死去的人們,如今範閒反了,他習慣了問範若若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很明顯問了不止一次,因爲範若若連頭也未回,直接平靜應道:“這不是臣女該回答的問題。”
御書房外忽然傳來姚太監的聲音:“宜貴妃到,晨郡主到……”
話音未落,宜貴妃和林婉兒二人便走了進來,很明顯這段曰子裡,這兩個女人來的次數並不少,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並沒有開口訓斥,更沒有讓她們滾出去,任憑他們來到軟榻之旁,將自己的身體扶了起來。
林婉兒將軟榻上的被褥全部換了,一面抹着額頭上的細汗,一面笑着說道:“全是中州的新棉,繡工都是泉州那邊最時興的法子,您試試舒不舒服。”
宜貴妃則是從食盒裡取出幾樣食料,小心翼翼地喂陛下進食,一面喂一面嘮叨道:“這兩天太陽不錯,陛下也該出去走動走動。”
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天天來,也不嫌煩,朕又不是不能動。”皇帝陛下的傷確實還沒有好,甚至出乎範若若和太醫院的意料,出奇的纏綿,或許真是人老了的緣故,若放在慶帝巔峰之時,再如何重的傷,只怕此時他早已回覆如初了。
林婉兒像是沒聽見皇帝舅舅的話,語笑嫣然地開始替他揉肩膀,範若若在一旁略看了會兒,忍不住搖了搖頭,坐到了皇帝的另一邊,開始替他按摩。
御書房內陷入了安靜之中,宜貴妃就這樣安靜地坐在皇帝的面前,微笑看着這一幕。朝廷內沒有大清洗,賀派的官員被範閒屠殺殆盡,相反卻讓朝廷內部變成了一方鐵桶,三皇子李承平最近在胡大學士的帶領下,開始嘗試着接觸政事,雖然梅妃的肚子已經大到不行,可是怎麼來看,慶國內部都處於一種很奇妙的穩定之中。
至少在世人看來,皇帝陛下並沒有換儲的念頭。
慶國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化,相反卻似乎變得更好了一些,除了那個叫做範閒的年輕人,他已經從人世間消失了快半年了,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他還活着沒有。
林婉兒並沒有如範閒安排的那樣,帶着闔家大小返回澹州,而是平平靜靜地留在了京都,並且入宮的次數較諸以往更多了一些,這一幕不出震驚了多少人的心神。
“明曰朕便上朝,你們不要來了。”沉默很久之後,皇帝陛下忽然開口說道,他的語氣很冷漠,然而卻有一絲極難察覺的沉重,或許便是這樣的男人,其實這些天也極爲享受這些親人的服侍,然而這些親人畢竟是那個膽敢反抗自己的兒子的家人。
“是,陛下。”林婉兒溫和一笑,並沒有多話,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繼承範閒的想法。
“不要奢望那小子能活着回來,他如果真的回來了,就算朕能饒他一命,這天下的官員也不可能允許他再活着。”皇帝緩緩閉上雙眼,脣角就像他的眼睫毛一般耷拉着,看上去有些疲憊。
範閒還能活着回來嗎?這是一個壓在所有人心頭沉甸甸的問題,而皇帝陛下的這句話,明顯斷了所有人的後路。皇帝依然緊緊閉着眼睛,冷漠開口說道:“你們都不知道他爲什麼一定要找到神廟,朕卻知道,他想找老五回來殺朕,對於這樣一個喪盡天良的兒子,朕難道還要對他有任何憐惜之情?”
是的,時態發展到如今,慶帝沒有將與範閒有關的這些人全部打落塵埃,已經表露了難得的寬宏,當然,更大程度上是因爲他與範閒之間的協議,他畢竟不知道範閒此時究竟死了沒有。
雖然自古以降,似乎從來沒有人能夠自行找到神廟,更遑論還要從神廟裡救出人來,可是皇帝依然無法放心,因爲他知道當年有一個女人曾經做到過一次,那自己與那個女人的兒子,會不會又帶給這世界一個大大的驚奇?
若老五真的跟範閒回來了,朕將如何,這天下將如何?皇帝忽然睜開雙眼,眸中寒芒畢露,說道:“傳葉重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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