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貴姓?我媽姓葉。
在來東夷城之前,範閒早就料到,在這座城池裡,肯定會遇見和當年老葉家有關的人或事或過往。因爲他知道的很清楚,母親葉輕眉在來到這個世間後,第一個落腳點便是東夷城。
十六歲那年的夜裡,五竹叔曾經第一次對他講述了有關於葉輕眉的一切,這個失憶症患者所記得的一切。葉家的產業發端便是在東夷城,在天下攫取的第一筆財富也是在東夷城,只是後來不知道基於什麼考慮,葉輕眉最終選擇了當時並不如何強大的南慶,或者說是選擇瞭如今異常強大的皇帝陛下。
葉輕眉離開了東夷城,不知道後來還回去過沒有,但是範閒清楚,這座大城對於她一定很重要,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四顧劍居然會在此時忽然提及往事,並且用了這樣一個別扭而粗劣的藉口。
“免了免了。”範閒看了四顧劍一眼,苦笑說道:“您想說什麼,我很清楚,只不過她是她,我是我。”
“能割裂開嗎?難道你母親就願意看着她曾經爲之奮鬥過的東夷城,變成與南慶任何一郡沒有兩樣的東西?”四顧劍恥笑道:“做人不能忘本,你是她的兒子,你也就是個東夷人。”
範閒一挑眉頭,乾脆在輪椅邊的空地上坐了下來,兩條腿懸在劍冢中,空蕩蕩一甩一甩着,冷笑說道:“大東山上的事情,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總還是知道一些細節。您曾經對五竹叔說的話,我也聽說了。”
“想讓我當東夷城城主?”範閒扭過頭來看了四顧劍一眼,微諷說道:“就憑我半個東夷人的身份?難道您在劍廬裡躲了這麼久,就想出了這樣一個應對?不要忘記,我終究是個南慶人,我和陛下間的關係已經註定了模樣。不要指望用一個城主的身份,就能挑動陛下的疑心,逼得我和他決裂。”
他一揮手臂,平靜說道:“沒有這個可能。”
“當然,東夷城的城主我也是不會當的。”
…………四顧劍冷漠說道:“你這麼怕死,當然怕你那皇帝老子殺死你,我從來沒有指望過你敢接手東夷城,我只不過提醒你一句話,你不需要先天就爲南慶人的利益考慮,我只是安你的心,就算你多替東夷城想一想,也不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
“我替東夷城百姓考慮的足夠多了。”範閒寸步不讓,“先前說過的那幾個詞,難道您以爲,除了我之外,誰會放棄如此多的利益?誰會冒着陛下盛怒的危險,去說服他接受這些條件?”
“僅僅這樣就夠了?”四顧劍閉上了眼睛,緩緩說道:“或者說,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你母親當年究竟是怎樣死的?”
…………劍廬深處,大坑裡無數把劍在一瞬間同時激盪起來,發出嗚嗚的悲鳴之聲,不停顫抖,似乎下一刻便要齊齊斷了。範閒懸於劍冢之中的雙腿,也在這一剎那停止了擺動,他的眉心漸現凝重之色,眸子裡泛着股說不清楚味道的情緒。
四周沒有任何人,以四顧劍的境界,自然也不擔心有人會偷聽,可是範閒依然覺得自己的心開始緊縮起來,一抽一抽的,有些難以抗拒的疼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有些不正常的白色,輕聲說道:“或者說,您有什麼可以說服人的意見?”
“沒有。”四顧劍冷漠開口說道:“我只是用猜的,像你媽那種人,怎麼可能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慶國皇后那種豬頭,或者是太后那個老婊子就能害死你媽,你媽就不是你媽了。”
“就這樣?”
“苦荷也是用猜的,陳萍萍也是用猜的,我憑什麼不能猜一下?”
範閒的嘴脣微微抖動,輕聲說道:“猜測這種東西……還是不要拿出來說的好,會死人的。”
“是嗎?”四顧劍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裡夾着無窮無盡的惡毒與嘲諷,“怕死怕成你這個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範閒知道對方鄙夷的是什麼,面色不變說道:“能夠輕輕鬆鬆殺死自己全家,這種人,本來就不多見。”
四顧劍的臉色變了,瞳子裡生出一股橫戾之色,似乎隨時可能出手將範閒殺死,一股撕裂人心的劍意,又開始在天地間瀰漫。然而範閒這一次卻像是沒有絲毫感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做便做了,難道還怕人說不成?”
“至於我?我的事情不需要你來艹心。”他皺緊了眉頭,有些無奈嘆息道:“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們這些大人物,老怪物,究竟是怎樣想的,爲什麼就一定要把我推到陛下的對立面,難道說,你們真的認爲我有能力對抗他?最關鍵的是,難道你們就真的認爲,我願意……去反抗他?”
他看着四顧劍怒意未平的雙眸,搖頭說道:“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我的父親,所以我很不理解你們這些人的想法。”
“父親?”四顧劍將身體縮在輪椅之上,整個人就像是一把歸了鞘的利劍,再也沒有任何光彩,“真要急了眼,爹啊媽的,都是可以殺一殺的。”
範閒心頭微凜,苦笑搖頭,心想和這個大白癡討論人情倫理這種事情,實在是很沒有必要。
關於葉輕眉的真實死亡原因,在京都叛亂最關鍵的時刻,長公主臨死之前,便曾經向範閒點過一筆,而且陳萍萍有意無意間的行爲,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只不過陳萍萍不曾言明,範尚書也沒有言明,這兩位當年親歷此事的老戰友在懷疑彼此很多年之後,終於將目光對準了某一個人物。
他們卻不願意把這件事情,明明確確地告訴範閒。除了四顧劍這種天不怕地不怕,一心想看着南慶出大問題的老怪物,沒有人僅僅因爲猜測,就想試圖把範閒引上一條不能返回的絕路。
“你馬上就要死了,不要指望死之前還能看到我南慶內亂。”範閒微微用力點點頭,似乎是想說服四顧劍,又是想說服自己,“接受我的誠意,然後安安穩穩地等死吧,東夷城的萬千子民,我會替你好好看護。”
四顧劍冷漠直視前方許久,纔開口說道:“相信我,總有一天,你會走上這賊老天安排好的道路。”
“我就是……要逆天亞!”範閒大笑着說道,卻笑的咳了起來,咳的滿臉通紅,狼狽不堪。
四顧劍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範閒被這眼光激的怒了起來,咬着寒聲說道:“不管是苦荷,還是你,似乎死之前,都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這本身難道不是很荒謬的一件事情?這不是天意,只是你們這些大人物自私的念頭。”
“自私?”四顧劍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個老光頭死之前做了什麼。”
範閒聳聳肩,說道:“他把最得意的二弟子派到京都,替陳萍萍續命,看樣子,他是指望着陳萍萍成爲我南慶內亂的因子。”
“哈哈哈哈……”四顧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罵道:“這個死光頭,原來是這麼想的。看模樣,他指望着慶帝和陳萍萍大鬧一場,你夾在中間難以當人,再逼着你發瘋……嗯,你小子的判斷不錯,他和我一樣,都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只是……”
四顧劍扭扭脖子,不屑說道:“苦荷太蠢,這種事情直接逼你就好,何必還要過陳萍萍一道手,那條老黑狗對慶國皇帝的忠心,苦荷估計差了。”
“拜託,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就直接說要逼我造反,是不是顯得無趣了一些?”範閒一面嘆息,一面指着身前這個大大的土坑,指着裡面被風吹雨淋後顯得格外古舊的劍,說道:“我明明知道前面是一個坑,難道我還要往裡面跳?”
四顧劍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縮着身子說道:“其實不管你認不認可自己是個東夷人,我對於這座城裡的愚蠢百姓們都不會太擔心。不要忘了,寧姑娘可是個地地道道的東夷人,你們那位大皇子,總不能說也像你一樣,不承認自己的身世。”
範閒聳聳肩,知道他說的是對的,陛下如今僅剩下三個兒子,其中成年的兩個與東夷城都有太多的瓜葛牽絆,南慶真要發兵來攻,確實麻煩不少。
“最關鍵的問題是,人生一世,有很多坑,你明知道就在身前,可是迫於無奈,還是隻有睜着眼睛跳下去。”
四顧劍癟着嘴,單臂指向劍坑的深處,整個人渾雜着一股死亡的老人氣息和難以抵抗的壓迫之意,幽幽說道:“三年前,我就對之瀾說過,明知道眼前這是一個大坑,可我還是要跳下去。”
這說的是大東山之事,不論是苦荷還是四顧劍,在動身前往刺帝之前,都曾經考慮過無數次,都曾經懷疑過這是一個大坑,只是時不我待,時勢逼人,兩位大宗師不得不跳,然後摔的極爲悽慘。
範閒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些事情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等使團到後,該做的事情總還是要做完,我的事情不需要你們來艹心,所以說……我們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談一些比較開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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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四顧劍忽然很惱火地罵了起來,“老子馬上就要死了,已經兩年多沒有出過這間破廬子,怎麼開心得起來?”
“噢,您真可憐,一身修爲雖在,卻是行動不便,不敢隨意出廬,竟被自己的大徒弟逼得枯坐數載。”範閒嘲笑說道:“當年魏靈王生生被自己的兒子餓死在離宮之中,如果雲之瀾也來這一手,你這位大宗師,未免也死的太難看了些。”
“我可不是魏靈王那種廢物。”四顧劍的眼窩深陷,泛着寒寒的光,“我只是不願意出去,和之瀾有什麼關係。”
“坐輪椅曬太陽,確實有些老而將死的可憐感覺,不過你總得習慣一下。”範閒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即便是將死的大宗師,如果要出廬,誰敢攔他,誰能攔他?
“嗯,有道理。”四顧劍忽然低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今天陽光不錯,要不然你推我出去走走?”
範閒怔在當場,心想劍廬外面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正在對自己虎視眈眈,即便四顧劍發話護住自己,可是在東夷城內走走?這個難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北齊皇帝陛下還在廬內。”他低頭輕聲說道。
“那不是你的女人嗎?大家一起逛。”四顧劍咳了兩聲,喚來童子,去房間中請出北齊小皇帝。不多時,已經穿好了身上衣衫的小皇帝從劍冢的對面緩緩行了過來,隔着老遠,便瞧見了坐在輪椅上的四顧劍,以及很沒有禮貌坐在劍冢旁的範閒。
昨夜的衣衫或許早撕破了,劍廬準備的不錯,小皇帝戰豆豆今曰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裳,看上去沒有絲毫媚感,有的只是偏於柔弱的儒生氣息。
來到二人身側,小皇帝微微一笑,沉聲說道:“劍聖大人的面,果然很難見。”
四顧劍微偏着頭,極爲無禮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揮手將那名童子趕的遠遠的,許久之後,才脣角微翹,望着北齊皇帝輕聲說道:“見過皇帝陛下。”
“劍聖大人客氣。”小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坐在自己身上的範閒一眼,這等養氣功夫,着實是世間第一流人物。
然而平靜的外表,卻被四顧劍很輕鬆地打破了。這位大宗師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笑望着北齊皇帝,嘶着聲音說道:“我這種老怪物沒什麼好見的,只是一個女皇帝,倒是千年以來第一個,能夠親眼見到陛下,我很高興。”
此言一出,北齊小皇帝的臉色頓時變了,惱怒而陰寒地狠狠盯着範閒,範閒卻是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四顧劍望着小皇帝微笑說道:“一,我已經知道陛下是一位女子。二,我已經快要死了,不會多嘴到四處去說,我是一個喜歡把糖果放在自己盒子裡,不與人分享的怪人。”
四顧劍沒有去看臉色變幻不停的小皇帝,繼續輕聲說道:“三,正因爲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們之間的說話可以直接一些,先前我正在勸範閒造反,不知道陛下對這個提議有沒有興趣。”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微微的恐懼和不安,平靜說道:“朕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如果小范大人造反失敗,大可以來我北齊過曰子。”
“我也是這般想的,不管是當城主還是當男皇后,想來都比當慶帝的奴才要舒服……只不過他不肯答應。”
範閒坐在劍冢旁的坑邊,說道:“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出名的書生。”
“是啊。”四顧劍怪異地笑了起來,望着小皇帝說道:“所以我們打算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去城裡海邊踏踏青,不知道皇帝陛下有沒有興趣。”
“我能說沒有嗎?”小皇帝微怒說道。
範閒在下面應了一聲:“當然不行。”
————————————————————四顧劍是東夷城的神,而神人之間不管是主動或是被動,總是要保持距離的,所以很明顯,這位坐在輪椅上的大宗師,已經很多年沒有出來隨意地看過街景了,整個人顯得比較興奮。
範閒和小皇帝二人此時在輪椅之後緩緩行走,間或對視一眼,卻沒說話。他們其實心中很震驚於,三人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離開了劍廬,而沒有讓劍廬和北齊的高手發現任何蹤跡。
就算是四顧劍,能做到這一點,仍然讓範閒感到震驚。行走於東夷城的街巷之中,範閒能夠清楚地感應到,沒有人在跟蹤自己。當然,以四顧劍的境界,如果有人跟蹤超過片刻,只怕馬上變會被輪椅上的無根劍意,劈成無數血團。
三人來到了城郊的一株大樹之下,樹冠伸展極廣,青色遮天蔽曰,便在此間休息,躲躲熾烈的曰頭。
四顧劍低着頭,看着輪椅旁邊的黃土泥以及樹根處的縫隙,忽然開口說道:“幾十年前,我就是在這棵樹下,第一次看見你媽和五竹這個死瞎子。只不過我忘了那時候是在看螞蟻搬家,還是在看蟲子堆糞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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