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緩緩離開了長街,那位負着長弓的強者,也隨之消失,此地空餘地上殘雪,瀰漫白霧。
隨着轎子的離開,咳嗽聲的漸弱,長街上的霧漸漸散了,四周雖然依然黑暗,卻顯得比先前要清明許多。一片一片的雪花悄悄從蒼穹頂上撒落下來,溫溫柔柔、飄飄搖搖,就像是高空上有神人在輕輕搖晃着花樹。
雲開,那層層烏雲忽然間從中裂開一道大縫,『露』出那彎銀『色』的月兒,清光漸彌,將這長街照的清清楚楚。
街後頭那些層迭一處的民宅伸向街中的檐角,因爲這些月光的照耀,而在地上映出了一些形狀古怪的影子。
有一道黑影忽然顫動了一下,就像是某種生物一般扭曲起來,然後緩慢而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縮回那一大片影子之中,再也無法分離出來。
範閒趴在遠處的一幢門樓角上,身上穿着一件黑中夾白的雪褸,他將視線從被石獸遮擋住的街角處收了回來,輕輕嘆了一口氣,在黑夜中噴出白霧。眉『毛』上凝成的冰絲兒嗤嗤幾聲碎開,他有些疲憊地向天仰躺着,舒展一下自己渾身上下痠痛難抑的肌肉,眼睛看着頭頂夜空裡的那彎銀月發呆。
『摸』『摸』身邊那發硬的箱子,他下意識裡搖了搖頭,眯了眯眼,今夜下了大本錢,準備的如此充分,眼看着可以成功,卻被那位洪公公破了局,真是失敗。
他並沒有準備動用箱子,畢竟這東西太敏感,不到最後一刻。不能輕用,只是要狙殺燕小乙這種已然站在人類顛峰的強者,手掌『摸』不到那硬硬的箱子,他的心裡沒有什麼把握,這是信心的加持,最後的憑恃。
範閒躺在樓頂地殘雪中,大口喘息了兩下,平伏了一下失敗的情緒和那一抹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有人爬了過來。範閒一掀雪褸,將那事物掩住,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王啓年湊到他身旁說道:“是洪公公。”
範閒點點頭:“今天辛苦你了。”
今天夜裡監察院所有人都在忙碌着那些血腥的事情,範閒最信任的心腹王啓年卻顯得有些無所事事,只有範閒自己清楚,他交待的任務是讓王啓年盯着燕小乙的動靜。
他知道燕小乙不會錯過這個機會,所以他也不想錯過這個機會,而且王啓年地表現也沒有讓自己失望。一位九品上的強者,居然一直沒有查覺到自己的動靜居然全部在王啓年的注視之下。
監察院雙翼,世上最擅長跟蹤覓跡之人,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王啓年的臉『色』很白,比樓頂的殘雪。街中的銀光更要白一些,跟蹤燕大都督,無疑是他的人生當中最恐怖地一個任務,那種恐懼感和壓力。讓這位四十歲的中年人有些快要承受不住,心神早已到了崩潰的極點。
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見了什麼不應該看見的東西。
範閒平靜說道:“我是信任你的,準確來說,我地很多東西都建立在對你的信任之上。”
王啓年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小范大人是在初入京時撞的自己,再以此爲中心,開始組建啓年小組,由小組而擴散。漸漸將監察院掌控在手中。
而且自己無疑是天底下知道小范大人最多秘密的人,比如當年殿前『吟』詩後地那個夜,那把鑰匙……
第二天便傳來了宮中有刺客的消息,王啓年當然知道那個刺客是誰,至於鑰匙,嗯……肯定是用來打開某樣東西的。
所以範閒一直沒有殺自己滅口,王啓年很有些意外,和感動。是真的那種感動。心裡有一種叫做士爲知己者死的衝動,明明這種衝動對於年逾四十的他來說。是非常危險和不值得的,可他依然在心底保有了這種美好的感覺。
門樓下傳來兩聲夜梟鳴叫地聲音,範閒側耳聽着,確認了乾淨後,對身旁的王啓年做了個手勢。
王啓年眼中閃過一道恐懼的感覺,因爲他也隱約聽說過那個傳說,而且也知道那個傳說和小范大人母親的關係。
他知道自己的命從今天起就已經完全交給小范大人了,這是彼此間的信任,這種信任本身就是很恐怖,很要人命的事情。
他手掌一翻,整個人便從門樓之下滑了下去,滑動的姿式很怪異,很滑稽,就像是一隻大螳螂,長手長腳,卻悄無聲息,不一時便下到了地面,走到了街地正中間,蹲下來,察看了一下那個僞裝者地氣息,確認他還活着,對着空中比了個手勢。
這個手勢自然是比給範閒看的,範閒看着這一幕,不由笑了起來,老王果然有兩把刷子,這手輕功在手,難怪在北邊活動了一年,都沒有讓錦衣衛那些傢伙抓到一絲把柄。
被燕小乙弦意所傷地僞裝者,正是當年出使北齊時,範閒隨時攜帶的那個替身,當年這個替身幫了他很大的忙,今天自然拿出來誘敵。
門樓下又響起了幾聲怪鳥的鳴叫,幾個穿着黑『色』蓮衣的密探尋了過來,帶着範府的那輛馬車,將王啓年和那個替身都接上了車去,這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安靜自然,便在此時,空中的層雲又攏,清光沒,京都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
清晨前,最黑暗時,雪花再起,範閒一個人來到了城西的一個鋪子前面,所有的民宅還在沉睡當中,商鋪也沒有開始做準備,便是最早起的麪攤,都還沒有開始準備臊子,只有這個鋪子已經開了起來,用裡面誘人的豆香味兒。驅散黎明前的黑暗,等待着朝日的來臨。
雪花下,範閒坐在鋪子外地小桌上,手裡端着一碗豆花在緩緩喝着,豆花的味道不錯,沒有渣感,沒有太多的豆味兒,清香撲鼻。甚至比澹州冬兒做的還要好些。
這是很自然的道理,因爲這間豆腐鋪是京都最出名的一間,是司南伯府大少爺入京後辦的第一項實業。
這間豆腐鋪就是範閒自己的。
範閒緩緩喝着豆花,臉『色』平靜,心裡卻是苦笑了起來,自己重生二十年,還真真是個無用地二世祖,對於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帶來什麼樣的改變。最大的改變……大概就是這豆腐的做法吧?
母親太能幹,太神奇,在那短暫的歲月裡,竟是搶着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那有什麼東西能剩給自己幹呢?
像歷史上所有的那些權臣一樣。玩弄着權術,享受着富貴,不以下位者的生死爲念,就此渾噩過了一生?
就如同以前所思考地那樣。範閒的面上漸有憂『色』,總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一個大渴望,卻始終抓不到那個渴望究竟是什麼。
他有些煩燥,有些鬱悶,想到街頭的那件事情,想到燕小乙身後負着的長弓,他地心情便低落了下來。
“我『操』……”範閒用很輕柔的聲音,很溫柔的態度罵了一句髒話。
今夜有霧。其實並不好,雖然這是影子早已判斷出來的環境,可是他沒有想到燕小乙地心神竟然強大到了那樣的程度,可以不畏層霧相迭,準確地判斷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而且隱在霧裡的『藥』,似乎對於這位九品上的絕世強者也沒有絲毫作用,真氣深厚到了一定程度,一般的『藥』物確實用處不大。範閒自嘲地笑了起來。這世上果然沒有完美的事情,無味白『色』的『藥』霧。效果確實差了許多。
可即便如此,在今夜好不容易營造出來地必殺的環境中,範閒依然會勇於嘗試殺死燕小乙。
他不是皇帝,他的自信來自於自己的實力以及比世上都要好的運氣,不像皇帝那麼莫名其妙。所以他習慣於搶先出手,將一切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厲害人物除去,燕小乙,自然是首當其衝的那人。
如果日後的慶國會有大動『蕩』,範閒始終堅持,能夠削弱對方一分實力,對於自己這一方來說,都是極美好地事情。燕小乙不在軍中,而在京中,並且他搶先出手,這是再好不過地機會。如果讓對方回到了徵北的大營之中,再想殺死對方,那就等於是癡人說夢。
所以範閒此時坐在桌上,感覺很失敗,很憤怒。
爲什麼洪老太監會出來破局!
範閒端着碗地右手有些顫抖,他眉頭一皺,將手中的碗摔到了地上,瓷碗破成了無數碎片。他極少有這種控制不住情緒的憤怒表現,由此可見,今天洪老太監的突然出現,確實讓他惱火到了極點。
“爲什麼?”他眉頭皺的極深,始終也想不明白這一點,洪老太監出宮破局,很明顯不是皇帝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可是慶國權力最大的這對母子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他們還沒有看清楚當前的局勢?如果自己能夠把燕小乙殺掉,又已經將老二的勢力清掃一空,長公主那邊愈發弱勢,反而會讓整個皇族的局勢平緩下來。
那件有些恐怖的波動,也許就此會漸漸平靜。
皇帝明顯清楚這一點,爲什麼會點頭讓洪太老監出面,阻止自己與燕小乙的對局?難道皇帝是個瘋子,就是喜歡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走向造反的道路?
自虐狂?
範閒有些惱火地想着,脣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看來帝王家,真的是一窩變態,都嫌這天下太不熱鬧。
可是……皇帝難道就不怕……自己被人從龍椅上趕下來?連番的疑問,那個困擾了範閒許久的疑問,讓他的表情有些難看,皇帝究竟在想什麼?
皇帝在想什麼,只有他自己清楚,陳萍萍也清楚,正如陳萍萍當年說過的那樣。一個人站在什麼樣的位置上,便會有怎樣的眼光,做出符合這種位置地判斷與選擇。
如今的慶國京都,還屬於發酵的階段,範閒想冒險終止這種過程,以免日後的麪糰忽地膨脹起來,而今天洪太老監的出馬,明顯表示皇帝並不需要範閒『操』這個心。
所以範閒很苦惱。
新出的第一格新鮮豆腐端了出來。上面還冒着熱氣,豆腐鋪子裡的夥計恭恭謹謹地勺了兩碗,分別放上淨白糖和榨菜絲並香油蔥花醬油……香噴噴的甜鹹兩味兒,送到了小桌上,然後退了回去。
豆腐鋪地人們都知道小范大人這個古怪的習慣,這位東家並不因爲豆腐鋪子掙不了多少錢而扔開不管,但也從來不會在白天來這裡看看,只是會每隔一兩個月。便在凌晨最黑的時候來點兩碗豆腐。範閒的這個愛好,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範閒今天晚上很累,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他用瓷勺胡『亂』扒拉着一碗豆腐,送了一口入脣。甜絲絲的很有感覺,有雪花也落進碗中,讓他倏忽間聯想到刨冰這個忘卻很久的名詞,感覺更好了些。他刨了幾口,似乎倏乎間便彌補了許多精神。
還有一碗,他動也沒有動。
三輛馬車打破了京都的平靜,緩緩駛到豆腐鋪地面前,前後兩輛馬車上面的劍手跳下車來,警惕地注視着四方,佈置起了防衛。
言冰雲掀開車簾,從中間那輛馬車上走了下來。忙碌了一夜,這位範閒的大腦,很明顯也非常疲憊,蒼白的臉上,有着一絲憔悴的痕跡。
他走到範閒地桌邊,很明顯有些吃驚,範閒居然會一個人在這裡吃豆腐。
範閒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同時將那碗拌着香蔥榨菜絲兒的豆腐推了過去。
言冰雲沒有吃。從懷中取出卷宗,開始低聲說明今夜的情況。等聽到要殺的人。要抓地人基本到位,範閒滿意地點了點頭。
“黃毅沒有死。”言冰雲看了他一眼。
範閒擡起頭來,問道:“怎麼回事?”
“釘子下的毒很烈,可是似乎公主別府裡有解毒的高手……”言冰雲說道:“所以黃毅保住了一命。”
黃毅是公主府上的謀士,雖然一直以來,並沒有對範閒造成什麼樣的傷害,沒有表現出過人之處,可是範閒既然動了手,就要將所有潛在的威脅全部除去,所以黃毅也是今夜計劃中的一環。
範閒可不喜歡在以後的歲月裡,因爲自己地一時心慈手軟,而導致了什麼人質被抓之類的狗血戲碼上演。
“不是解毒高手。”範閒搖搖頭:“三處的師兄弟手段我很瞭解,東夷城裡那位用毒大師,和我們的派系不一樣……看來長公主當年在監察院的滲透很有效果,除了死去的朱格之外,還備了不少解毒丸子。”
言冰雲說道:“埋在公主別府裡的那個釘子還沒有暴『露』,我自作主張,讓他撤了。”
“很好。”範閒讚許地點點頭,“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不要下面的人冒沒必要地險,能活着最好。”
話雖是如此說地,範閒心裡卻清楚,這是今天晚上的第二次失敗。
言冰雲又開口說道:“你要拿口供地那個活口死了。”
範閒擡頭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說的是山谷狙殺裡的唯一活口,那個秦家的私軍,山谷狙殺案一直沒有線索和證據,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個活口,而且既然關在監察院天牢裡,有七處和三處共同時護持,根本不可能就這般死了。
他強行壓下心中的那絲古怪情緒,似笑非笑看了言冰雲兩眼,很奇妙地沒有大發雷霆。
“剛纔洪公公來了。”範閒對言冰雲說道:“你怎麼看?”
言冰雲微微一驚,半晌後輕聲說道:“一,主子覺得你今天晚上做的過了線。二,不論他死或者你死,都不是主子想看到的。”
“不要說主子,我會想到老跛子的可惡口吻。”範閒皺眉說道。
言冰雲笑了笑,轉而問道:“雖說是陛下點過頭的事情,但你今天夜裡藉機把事情鬧的這麼大,明天大朝會上,本院一定會被羣臣羣起而攻之,只怕舒大學士和胡大學士都要開口,主……陛下在這種壓力之下,會有一定的態度釋出,你最好做足準備。”
“怕什麼?”範閒看了一眼小言公子那蒼白的臉,自嘲說道:“陛下早就想削監察院的權了,這不給了他一個好機會?如果不是知道這點,我今天夜裡也不會急着四處出擊……在削權之前,總要把敵人掃除一些。”
噹的一聲脆響,他將勺子扔到微涼的瓷碗之中,面若冰霜,說道:“今夜真正想做成的事情,是一件也沒有做成,真是虧大發了。”
言冰雲說道:“再過幾個時辰,就是大朝會,你今日要上朝述職,做好被陛下貶斥的準備吧。”
範閒閉着眼,緩緩說道:“前些日子,陛下讓你們這些年輕官員進宮,所表達的意思很清楚,只是那些老傢伙哪裡捨得讓位?今天夜裡監察院大肆清查,就算我們事後會被懲罰,但那些不乾淨的傢伙也要退幾個……朝廷騰些空子出來,陛下才好安『插』人手,我們是替陛下做事,他總要承我們的情。”
言冰雲微微皺眉,依然很難適應範閒敢如此稱呼皇帝陛下,也有些不悅,只好保持着恰到好處的沉默。
範閒卻懶得看他臉『色』,自顧自輕聲說道:“今夜的事情差不多了,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我一直等着的那家人,卻始終沒有出手。”
言冰雲知道他說的是哪家人,卻要裝成不知道,一時間臉『色』有些猶豫,旋即苦笑道:“你還嫌不夠熱鬧?你此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總要注意些安全。”
範閒看了一眼散佈在四周的監察院劍手,搖頭說道:“我和你不同,你必須把這些人帶着,我……帶與不帶,區別並不大。”
“如果帶了人,那些人怎麼敢動手?都是一羣只會在暗中殺人的懦夫。”範閒譏諷說道:“我在這鋪子裡單人坐了半個時辰,卻是始終無人敢來,倒讓我有些小瞧所謂鐵血軍方了。”
言冰雲搖頭無語。範閒回頭看了一眼黑夜之中的一條小巷,用指頭敲敲豆腐碗旁的桌面,說道:“吃掉,冷了味道不好。”
離範氏豆腐鋪有些距離的小巷裡,有七名穿着夜行衣的人,正在往馬車上搬着屍體,有血水從車上緩緩滴了下來,落在雪上,發出淡淡腥臭。
三具屍體被砍成十幾方大肉塊兒,明顯是長刀所造成的恐怖傷害。七名夜行人中領頭的那位坐上了車伕的位置,看了一眼遠處豆腐鋪子隱約的燈火,用繮繩磨擦了一下虎口有些發癢的老繭,咧開嘴笑了,輕聲說道:“少爺,慢慢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