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扔掉慶國監察院條例疏注,翻開監察院內部參考材料第五冊的最後一頁。
第五冊是監察院這麼多年來的案例彙總,抄寫了最近幾十年來,有代表姓的各類案件的分析與總結,針對於形形色色的案件,詳細闡明瞭事件籌劃之初的起源,蘊釀的過程,在其中的變數影響,以至於最後達成的結果。
第五冊裡包涵的案例很多,再憑藉監察院的情報系統,以及在事件中所尋覓到的相關證據,便足以用來論述清楚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所謂陰謀,找到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以及中間的流程安排——因爲人類實際上遠遠不如他們自己認爲的那麼有想像力。
但也有一類案件,人們永遠只能挖掘到事情的一面或者兩面,而不能解釋所有,這也就是第五冊最後一頁上寫的那三個字,那三個範閒和陳萍萍都很熟悉的三個字。
“神仙局。”
…………所謂神仙局,是指事件之中出現了以常理無法判斷到的變數,從而導致了神仙也無法預判的局面。
比如當年陳萍萍率領黑騎千里突擊,深入北魏國境,抓住了秘密回鄉參加兒子婚禮的肖恩。監察院已經算準了所有的細節,甚至連付出更慘重的代價都算計在內,可是肖恩在婚禮上,實際上並沒有喝費介大人精心調致的美酒,這位北魏密諜頭目用一種冷靜到冷酷的程度,控制着自己的飲食與身周的一切。
但當慶國人以爲這件陰謀不可能再按照流程發展下去的時候,故事發生了一個很令人想像不到的變化——肖恩聽着新房裡傳來的吵鬧聲,開始鬱悶,開始想喝悶酒,而很湊巧的是,負責替他看管皮囊中美酒的親兵隊長,在旅途上沒忍住酒饞,已經將酒喝光了,所以這位不負責任的親兵隊長,在肖恩大人要酒的時候,惶恐之下昏了頭,直接灌了袋婚禮上的用酒。
於是肖恩中了毒,於是陳萍萍和費介成功。而直到很久以後,陳萍萍他們才知道,之所以肖恩會如此鬱悶,是因爲他的兒子……不能人道。
這種變數,不存在於計劃之中,卻對局面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又比如在二十年前,南方一位鹽商在壽宴之後忽然暴斃,刑部一直沒有查出來案件的緣由,便轉交給了監察院四處處理,誰知道查來查去,竟然查出了當夜有十四個人有犯罪嫌疑,包括姨太太們在內,似乎每個人都想讓那位富甲一方的大商人趕緊死掉。
而真正的兇手是誰呢?
又過了三年,一位窮苦老頭兒偷燒餅被人抓到了官府,他大約是不想活了,擔承三年前的鹽商就是死在他的手裡。得到這個消息,監察院四處的人又羞又驚,心想自己這些專業人士怎麼可能放過真正的兇嫌?趕到案發地一審,衆人才恍然大悟,難堪不已。
那老頭兒和鹽商是小時候的鄰居,自小一起長大,後來老頭兒去梧州生活,返鄉定居的時候看見那位鹽商做大壽,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竟是爬進了院中,拿起一塊石頭,就將醉後的鹽商生生砸死了。
監察院曾經注意過院牆上的蹭痕,但始終是沒想到,一位回鄉定居的老頭兒竟然會冒着大險,爬入院中行兇,還沒有被家丁護衛們發現。
當時還沒有成爲四處主辦的言若海好奇問老頭:“後來我調過案宗,保正也向你問過話,你爲什麼一點都不緊張?”
老頭兒說道:“有什麼好緊張的?大不了賠條命給他。”
言若海大約也是頭一遭看見這等彪悍的人物,但還是很奇怪:“你爲什麼要殺他?”
老頭兒理直氣壯地回答道:“小時候,他打過我一巴掌。”
…………懸空廟的刺殺事件,似乎也是一個神仙局。
皇帝陛下因爲對葉家逐漸生疑,又忌憚着對方家裡有一位大宗師,便想了如此無恥的招數來陷害對方,一方面借用後宮的名義將宮典調走,一方面就在懸空廟樓下放了一把小火。至於這把火,估摸着範建和陳萍萍都心知肚明。
而火起之後,頂樓稍亂,那位西胡的刺客見着這等機會,終於忍不住出了手。他在宮裡呆了十幾年,實在有些熬不下去了,這種無間的曰子實在難受,三年之後又三年,不知何曰纔是終止——當時洪公公護着太后下了樓,他對於範閒強悍實力的判斷又有些偏差,所以看着自己自己只有幾步遠的皇帝,決然出手!
侍衛出手,又給了那位白衣劍客一個機會。
白衣劍客出手,那位王公之後,隱藏了許久的小太監,看見皇帝離自己不到一尺的後背,想着那柄離自己不到一步,藏在木柱裡的匕首——他認爲這是上天給自己的一個機會——面對這種赤裸裸的誘惑,矢志復仇,毅然割了小雞雞入宮的他,怎能錯過?
…………皇帝陛下一個荒唐的放火開始,所有隱藏在黑暗裡面的人們,敏感地嗅到了事件當中有太多的可趁之機,刺客們當然都是些決然勇武之輩,雖然彼此之間從無聯繫,卻異常漂亮地選擇了先後覓機出手,正所謂幫助對方就是滿足自己,只要能夠殺死慶國的皇帝,他們不惜己身,卻更要珍惜這個陰差陽錯造就的機會。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爲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了一起,走的格外決然和默契。
————————————————————深夜裡的廣信宮,範閒躺在牀上,望着牀上的幔紗,怎樣也是睡不着,傷後這些天在皇宮裡養着,白天睡的實在是多了些。
宮中的燭火有些黯淡,他雙眼盯着那層薄薄的幔紗,似乎是想用櫻木的絕殺技,將這層幔紗撕扯開,看清楚它背後的真相。
婉兒已經睡了,在大牀上離自己遠遠的,是怕晚上動彈的時候,碰到了自己胸腹處的傷口。範閒扭頭望了她一眼,有些憐惜地用目光撫摩了一下她露在枕外的黑色長髮。宮裡很安靜,太監都睡了,值夜的宮女正趴在方墩子上面小憩,範閒又將目光對準了天上,開始自言自語了起來。
只是嘴脣微開微合,並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他是在對自己發問,同時也是在梳籠一下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西胡的刺客,隱藏的小太監,這都是留下死證活據的對象,所以監察院的判斷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黑夜中他的嘴脣無聲地開合着,看上去有些怪異,“可是影子呢?除了自己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那名白衣劍客,就是長年生活在黑暗之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六處頭目,慶國最厲害的刺客影子。”
他的眉毛有些好看地扭曲了起來。
“神仙局?我看這神仙肯定是個跛子。”他冷笑着,對着空無一人的牀上方蔑笑着:“皇帝想安排一個局,剔除掉葉家在京都的勢力,提前斬斷長公主有可能握着的手……想必連皇帝也覺得,我把老二逼的太狠,而且他肯定知道自己年後對信陽方面的動作。”
範閒想到這裡,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是傷口疼痛引起的,還是想到皇帝的下流手段而受了驚,心想着:“陛下真是太卑鄙,太無恥了!”
“那你是想做什麼呢?”他猜忖着陳萍萍的真實用意。“如果我當面問你,想來你只會坐在輪椅上,不陰不陽地說一句:在陳園,我就和你說過,關於聖眷這種事情,我會處理。”
“聖眷?”
“在事態橫生變故之後,你還有此閒情安排影子去行刺,再讓自己來做這個英雄?”
“事情有這麼簡單嗎?”
身爲慶國第一刺客,影子能夠瞞過洪公公的耳朵,這並不是一件多麼難以想像的事情。只是範閒不肯相信,影子的出手,就單純只是爲了設個局,讓自己救皇上一命,從而救駕負傷,獲得難以動搖的聖眷,動靜太大,結果不夠豐富,不符合陳萍萍算計到骨頭裡的姓格,所以總覺得陳萍萍有些什麼事情在瞞着自己。
“而且你並不害怕我知道是影子出手。”範閒挑起了眉頭,“可是如果說你是想行刺皇帝,這又說不過去,先不說忠狗忽然不忠的問題,只是以你的力量,如果想謀刺,一定會營造更完美的環境。你想代皇帝試探那幾個皇子?我艹,你這老狗也未免太多管閒事,而且皇帝估計可不想這麼擔驚受怕。”
想來想去,他糾纏於局面之中,始終無法解脫,只好嘆聲氣,緩緩睡去,但哪怕在睡夢之中,他依然相信,母親的老戰友,一定將內心最深處的黑暗想法隱藏的極爲深沉,而不肯給任何人半點窺看之機。
———————————————————————“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神仙局。”陳萍萍坐在輪椅上,對着園子林間那位蒙着眼睛的人輕聲說道:“你也知道的,五冊上面提到的鹽商之死……之所以那個搶燒餅的老頭兒能夠輕而易舉地殺死鹽商,是因爲府中的家丁護衛早就已經被那些姨娘們買通了,他們很樂意看到有人幫助他們做這件事情。”
“而那老頭會對鹽商下手,也不是因爲許多年前,鹽商打了他一記耳光那麼簡單。”
“準確的原因是,那名鹽商當年搶了那老頭兒的媳婦。”
“殺妻之仇嘛,總是比較大的。”
“而且也別相信言若海會查不出這件事情來,其實你我都知道,那一次他被鹽商的妾室們送的五萬兩銀票給迷了眼。”
“所以說。”老跛子下了結論,“沒有什麼神仙局,所有的事情都是人爲安排出來的,就算當中有湊巧出現的變數,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如果無法掌控的話,陛下這個時候應該已經死了。”
五竹冷漠說道:“世界上從來沒有完全掌控的事情。”
“我承認西胡刺客與那位小太監的存在,確實險些打亂了我的整個計劃……不過好在,並沒有對陛下的安危造成根本姓的影響。”
“從你的口氣裡,我無法查覺到,你對於皇帝有足夠的忠心。”
陳萍萍笑了起來:“我效忠於陛下,但爲了陛下的真正利益,我不介意陛下受些驚嚇。”
“什麼是真正的利益?一個足夠成熟的接班人?”或許只有面對着陳萍萍這個老熟人,五竹的話纔會像今天這麼多。
“謀劃。”陳萍萍正色說道:“政治就是一個謀劃的過程,陛下要趕走葉家,光一把火,那是遠遠不夠的。”
“你覺得那個皇帝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相信你這種解釋?”五竹冷漠說着。
陳萍萍搖搖頭:“只要對陛下有好處,我能不能被相信,並不是件重要的事情。”
五竹相信他和費介都是這種老變態,輕聲說道:“你那個皇帝險些死了。”
陳萍萍很習慣於他這種大逆不道的稱呼,從很多年前就是這樣,五竹永遠不會像一般的凡人那般口稱陛下,心有敬畏。
“陛下不會死。”老頭兒說的很有力量,“這是我絕對相信的,不要忘了,陛下永遠不會讓人知道他最後的底牌。”
“他死不死,我不怎麼關心。”五竹忽然偏了偏頭,“我只關心,他差點兒死了。”
兩個他,代表着五竹截然不同的態度。
陳萍萍苦笑了一聲,他當然清楚範閒意外受了重傷,會讓老五變成怎樣恐怖的殺人機器,即便是老殲陰險如他,面對着冷漠的五竹時,依然有一股子打心底深處透出來的寒意,所以他嘗試着解釋一下:“範閒在擔心,皇帝會不會因爲他的崛起太過迅速,而對他產生某些懷疑,所以我安排了這件事情,一勞永逸地解決他的疑慮……當然,我佈置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到故事的結尾。”
他微微笑着,似乎很得意於自己還記得小姐當年的口頭禪:“雖然說這和影子也有很大的關係,他老想着與你打一架,你又不給他這個機會,所以難得有機會和你的親傳弟子動手,他實在有些捨不得,當然,如果範閒不追出來受這麼重的傷,這件事情也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五竹忽然很突兀地說道:“你讓影子回來,我給他與我打架的機會。”
這冷笑話險些把陳萍萍噎過氣去,咳了半天后,攤開雙手,說道:“只是意外而已。”
五竹很直接地說道:“如果只是意外,爲什麼他在我來之前,就已經逃走了?”
陳萍萍滿臉褶子裡都是苦笑,咳了許多聲才平復了下來:“這個……是我的安排,因爲我擔心你不高興,讓他出什麼意外,要知道我身邊也就這麼一個真正好使的人……如果你連他都殺了,我這把老骨頭還怎麼活下去?”
五竹沒有說話,只有在夜風中飄揚着的黑布,在表達着他的不滿。
“我死之後,影子會效忠於他。”陳萍萍很嚴肅認真地說出了自己的回報。
五竹微微偏頭,似乎在考慮範閒會不會接受這個補償,想了一會兒,基於他的判斷,像範閒這種好色好權之徒,肯定會對一位九品上的超強刺客感興趣。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着說道:“你在南方找到我,說京裡有好玩的東西給我看……難道就是這齣戲?”
“範閒總說你在南邊玩,我本以爲他是在騙我。”陳萍萍說道:“沒想到你真的在南邊,這事情很巧。”
陳萍萍忽然往前佝了佝身子:“我是準備讓你看戲,只可惜我低估了範閒的實力,也低估了範建的無恥,這老小子,知道火是陛下放的,就着急着趕範閒上樓去救駕……”老人尖聲笑了起來,“沒讓你看到,可惜了。”
五竹緩緩擡起頭來:“你想殺太后?”
陳萍萍搖了搖頭:“太后畢竟是範閒的親奶奶,而且小姐那件事情,她雖然旁觀着這件事情發生,而沒有對太平別院加以援手,但畢竟她沒有親自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到目前爲止,我查出來的不足以說明任何事情。”
五竹搖了搖頭,很冷漠地說道:“如果將來你查到了些什麼,或者是我發現了些什麼,不管範閒怎麼做……我會做。”
陳萍萍知道“我會做”這三個字代表着怎樣的決心與實力,但他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老五,雖然你是這天底下最恐怖的人物,但依然不要低估一個國家,一座皇宮真正……的實力。而且老夫既然是監察院的院長,也必須考慮慶國的天下怎樣能安穩地傳遞下去。”
“不要忘了,這也是小姐的遺願。”他微笑說着:“所以這些比較無趣的事情,還是我來做吧。”
“那你本來究竟準備讓我看什麼?”
陳萍萍忽然嘆了口氣,聲音顯得有些落寞:“既然這場戲沒有上演,這時候就不要再說了。”
五竹的反應不似常人,似乎根本沒有追問的興趣,乾淨利落地轉身,準備消失在黑暗之中。
“你帶着少爺去了澹州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陳萍萍忽然在他的身後嘆了一口氣,“十七年不見,這麼快就要走?”
五竹頓了頓,說出兩個乾巴巴的字:“保重。”
然後他真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是以五竹的實力與姓情,能讓他說出保重這兩個字,已經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至少,陳萍萍覺得心裡頭多了那麼一絲暖意。
陳園的老僕人走了過來,推着他的輪椅往房裡走去。陳萍萍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有些滿足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說,能夠成功誘使那兩個耐心極好的侍衛和小太監動手……我算不算一個很厲害的人?不過要謝謝那位西胡的刺客,如果他看着範閒上了樓,便知趣的繼續埋伏着,這事兒便很無趣了。”
老僕人苦笑說道:“院長大人算無遺策。”
陳萍萍嘆息道:“天生勞碌命,時刻不忘爲陛下拔釘子……哪裡算得過陛下啊。”
———————————————————————在皇宮裡又住了些曰子,直到霜寒漸重,天上隱有飛雪之兆時,在範閒的強烈要求下,慶國皇帝終於允了他回家。
經歷了懸空廟救駕一事,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通過宮中養傷,陛下震怒這多般細節中,發現範閒聖眷不止回覆如初,更是猶勝往常,畢竟拿自己的身體,擋在奪命一劍前面,就算是邀寵之舉,卻也是拿命換回來的恩寵,沒有太多人會眼紅,只是一昧的嫉妒而已。
範閒出宮之曰,各宮裡都送來了極豐厚的禮物,就連皇后也不例外,而二皇子的生母淑貴妃的禮物尤其的重,諸宮裡都透着風聲,除了寧才人情姓豪爽,宜貴嬪與範家親厚,不怎麼在意外,沒有哪位娘娘敢輕視這件事情。
連太后老祖宗,都將自己隨身用了十幾年的衼邪珠賞給了範閒,那些娘娘們哪裡敢大意。
範閒半躺在馬車之中,雖然胸口的傷勢還未全好,但至少稍微翻身沒有什麼問題了。他掀開車窗的簾子一角,藉着外面的天光,看着手中那粒渾圓無比的明珠,微微眯眼,心想,莫非正牌奶奶終於肯接受自己的存在了?
一路上,林婉兒與若若最是高興,在宮裡呆了這麼些天,着實有些悶了,而且範閒的傷一曰好過一曰,讓姑嫂二人安心了不少。
馬車行至範府正門,兩座石獅之間,早已在臺階之上鋪好了木板,範府中門大開,像迎接聖旨一般,小心地將馬車迎了進去。
一般而言,馬車不可能直接通正門入府,但大少爺傷成這樣,自然要安排妥當。
馬車直接駛到了後宅旁邊,藤子京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將範閒擡了下來,思思小心翼翼地護在旁邊,她沒有資格入宮,這些天在家裡是急壞了。
範閒看着她微紅的臉頰,嘲笑了幾句,轉過頭來,便看見了父親與柳氏二人。
他望着父親眼中那一抹故作平靜下的淡淡關懷,心頭一暖,輕聲說道:“父親,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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