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舉辦武林大會的山莊到皇帝所在的行宮, 這本用不上一日的短程路途,在賀昆槿的心中卻長過了那跨越千山萬水的長途跋涉。對母親與妹妹處境的擔憂,對柳雁雪的種種牽掛與愧疚, 二者就這樣此起彼伏地侵蝕着她那早已千穿百孔了的心頭。她很想調轉馬頭, 伴在柳雁雪身旁共渡難關, 可她卻無法任由母親與妹妹去獨自面對那危機四伏;她很想埋頭猛衝, 衝到行宮去保護妹妹與阿孃, 可她卻又無法放任柳雁雪自己去面對那猖狂的燚教所將引起的暴.動。
風兒在不要命地吹着,馬兒在竭力地跑着,可馬上的人兒卻似乎並不清楚自己已經跑了多遠, 估不出這兒距離目的地的行宮還需多久。種種迷亂的畫面在她的腦海中爭相放映着,熊熊的大火與冰封的大門, 相接的刀劍與相撞的槍斧。
她好似看到了, 看到了柳雁雪, 看到了寧源與衛氏兄妹,還看到了孔氏兄妹與韓灼;她看到了他們在那烈火之中, 在那成百上千柄刀斧的包圍下,並肩作戰着,大吼着、掙扎着;她看到了寧源與衛康背靠背地扭頭相視苦笑,看到了柳雁雪無力的仰天輕嘆;她看到了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那一道道滲血的傷口,看到了他們蒼白麪頰上的悲憤與痛苦。
她又好似看到了, 看到了阿孃, 看到了蓉兒, 看到了父皇與葉初, 還看到了那千軍萬馬的腳步;她看到了槍斧交接下的血肉橫飛, 看到了宮門前的血流成河;她看到了在父皇與葉初的陰沉臉色,更是看到了將頭埋入阿孃懷中的蓉兒的恐懼與無助。
孔氏兄妹倒下了, 衛氏兄妹與寧源也倒下了,柳雁雪好似在那火海中對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留下了蒼白的一笑,留下了那很快便被大火吞噬的一笑。守軍敗了,敗給了那不知從何而來的神秘火焰;宮門破了,被那迅猛烈火吞地不剩絲毫;葉初師叔死了,爲了父皇與阿孃而死在了亂刀與烈火之下;蓉兒哭了,父皇慌了,阿孃卻爲二人建起了那最後一堵防禦的冰牆。可牆卻終是沒能撐住多久,牆化了,從牆的另一側走出了那嘴角一痣,露出了賀益泉猙獰的面孔。
畫面鬥轉,一切又彷彿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個不眠的月夜,自己又彷彿變回了那個無能的幼稚女童。阿孃的痛哭,阿爹的微笑,哥哥的阻止,自己的咆哮;阿爹去了,哥哥也去了,阿孃被阿爹弄暈了,可自己卻不得不清醒着,清醒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看着親人的相繼離去,更是看着賀益泉那猙獰的笑,看着火舌緩緩吞噬那曾經的美好。
身上很熱很痛,腦中很亂很躁。眼前的場景似乎又回到了在焱國的那些日日夜夜,那漆黑的牢室,那古怪的藥劑,那沉重的鐵鏈,那沾血的刑具。焱七在笑着,綠眼魔在樂着,而那教主卻是在靜靜地觀察着、在期待着,觀察着那東西植入自己體內後自己的狼狽,期待着那東西在自己體內所產生的效用。是的,她明白了,或許應當說,她早在聽聞焱七自爆的那一刻,就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她明白了這在自己體內折磨了自己多年的東西到底是什麼,而這東西與自己此時身體的熱與痛又將會意味着什麼。
若說那些活人祭品與那日死於驚雷之下的人是靈羽移植的失敗品的話,自己或許便是那唯一的半成品,唯一植入靈羽後還活着的一個?得到了所不當擁有的,即使不是本願所求,但懲罰卻終是逃不脫的。自己至今還能活着,或許是因爲自己本體的靈力與那外來的炎靈力抗衡着的結果?一切都明白了,講通了,可明白了講通了又有何用,又能如何?總歸是一切都遲了。或許是人在死亡臨近之時都會有着這樣一種奇異的預感吧,即便意識已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模糊,可她卻是清楚地明白着一切都已是遲了的。
阿爹,對不起,我沒能護住阿孃與妹妹,沒能聽你的話好好地活着,更沒能保住當年的承諾……
阿孃,對不起,我作爲女兒卻長年不能伴你左右,讓你獨自受着苦,我卻還暗自慶幸過父皇對您的糾纏,即便是回來了也護不住你,阻止不了那些既定的悲劇,我當真是不孝呢……
雁兒,對不起,我又騙你了,又要失約了,不過你放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此次你所面臨的危機,應當會激起你體內的那根靈羽,你一定要用之化險爲夷啊,抱歉,我不能陪着你了,你……莫要怪我……
蓉兒,對不起,我從來就不是個好的姐姐,更不是個好的哥哥……
大伯,對不起,我若是早些發現你所落入的陷阱的話……我早就從蓉兒那曉得你來到了行宮,卻從未把那些眼前的線索放在心上過,我……
寧源,衛康,衛安,師父,師孃,我……
體內的什麼在緩緩地流失,額間的溫度在漸漸地冷下,可身上卻是愈發燥熱了。她依稀看到,自己的面前有一雙墨綠色的眼睛邪惡地笑了笑;她又好似看到,一柄反着光的利刃正向着自己的胸膛落下;她想躲,可身體卻已是熱得痛得聽不得使喚,她明白自己是躲不開了的。
“青兒!!!”一身呼喚震碎耳膜。
從混沌中猛然清醒的靈識,賀昆槿意識到了些什麼,卻還未及細細咀嚼便被那濺在臉上、滲入眼球的滾燙液體給嚇呆了。她發現自己虛弱地躺在一片草地上,身前卻倒着那胸膛被插了一把刀的大伯。一個帶着火魔面具的墨綠瞳孔握在刀柄上,他用力地拔了拔,使得刀下的大伯顫了顫,可大伯卻還依舊頑強地抵抗着。
“咂咂,幻靈族的靈識一個個都是這麼強悍的嗎?我這都下了多少藥了,你竟還有着力氣闖過來替你的侄兒擋刀?”綠眼魔手下的力度又加重了幾分,“說你蠢吧,你也不蠢,你既有如此能耐,當初又咋的就被我利用那馮羽將你忽悠着忽悠着,忽悠地連靈羽都毫不猶豫地送給了我?若沒有你,我又哪來的靈力,我的人又怎會混入雪茗谷,你的侄媳又怎會遭遇危險,你侄兒又怎會因心神不定而中了我從你那兒得到的幻術?你以爲你現在替你侄兒擋住的這一刀,便能挽回多少你所造成的災難?你當你這垂死之人的迴光返照,當真能擋得住我?”
“不過你這侄兒倒是真的不簡單啊,被教主植入炎靈羽,月月痛不欲生卻還能活到現在。現下這既中了幻術,靈羽反噬又發作了,居然還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恢復意識?不過,可惜啊,左右她的兩根靈羽我也是已經拿到手了,沒了靈羽的她遲早也會被那強行植入的炎靈羽給吞噬得只剩下粉末。所以說,你啊,替他擋了這一刀根本就毫無作用,只是斷送了他能夠死得痛快些的路罷了。”
“不過我之前還當真沒想到,你們安國皇家竟會有如此趣事,那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了數年的質子,竟然不是皇帝的親生子,竟然還是個靈族。五個靈族,靈力與靈力間相互抗衡着,所以你侄兒被植入了炎靈羽卻能不死。也就是說,我若是同時植入五種靈羽,那這反噬的作用也就互相抵消了吧?呵呵,要讓教主曉得,他做夢都想得到的那植入靈羽卻不被反噬的法子,便日日擺在眼前,他估計是得死不瞑目了吧?”殘忍地將刀柄扭向了另一個角度,享受地聽着那從秦爍口裡漏出的痛呼聲。
“大伯……”賀昆槿動了動嘴脣,破碎的音節斷斷續續地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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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都快被靈力反噬得燃起來了的人兒,不去管管沒了幻靈羽的你自己,還有空去管你那本就該死的大伯?”面具下的雙眼眯成了月牙狀,雙眼的主人看了看手中的刀柄,用力一抽,“所以,爲了你侄兒不至於臨死前還得怨着你這個當大伯的,你就先他一步去死吧。”
“大伯!!大伯!!不要啊——”
響徹天際的一聲哀嚎,似乎將這山林都給洞穿了。賀昆槿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刀刃帶着鮮血從自己大伯的體內猛地抽出,看着大伯那本就黯淡無光的雙眼一點點失去着最後的光芒。面具下的人兒滿足地笑了,他笑得左手捂住了肚子,笑得右手握不住了刀柄,笑得忽視了倒地之人的一切異常。
賀昆槿只覺得全身的炙熱好似在那一刻爆發了,那炙熱瞬間將自己吞噬,緊接着便毫無阻攔地掠向四周;她忘記了熱,忘記了痛,更忘記了這炙熱所將帶來的後果,她拼命地用痛苦與仇恨駕馭着那最後一點意識,驅使着那火焰迅速地爬上那大笑着的人兒,將那人兒給點着了,也將這個幽深的樹林給淹沒了。
炎的盛宴,焰的舞會,火的狂歡。可諷刺的是,除了火兒,此處還會有誰是樂着的嗎?是性命垂危的叔侄二人,還是那自食其果的綠眼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