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歡快地奔跑在深夜的街道上, 坐在車伕身邊的雪衣公子,懷中抱着一隻獼猴,口中饒有興致地哼着小曲兒。那車伕斜眼向着那公子看了幾次都是欲言又止, 最終還是忍無可忍地開口道:“雪公子您怎地好好的馬車不到裡邊兒待着, 偏偏要到我這兒來湊熱鬧?”
寧源對着車廂努了下嘴, “你進去試試?也不想想裡面的那兩尊神在做這些什麼。破壞冀王殿下與王妃聯絡感情的罪名, 衛康你擔得起?”
“你來擠這車伕的位置也就罷了, 可爲何這獼猴兒也在此?”話語方落,衛康便瞧見那雪吉高傲地瞟了他一眼,“……雪公子和雪吉大人既然如此清閒, 不如來替在下趕趕車?”
“你方纔喚我啥甚?”揪着雪吉腦袋上豎起的那一撮毛。
“雪公子?”一頭霧水。
“你既喚我雪公子,那你可見過公子趕車的嗎?”懷裡的雪吉附和着吱吱叫了兩聲。
“……”又不是真正的雪公子。
“便不是真的, 這趕車也本就是你這個當侍衛的責任。況且, 我怎地也算得上是你的師姐, 這世上會有讓師姐趕車,自己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師弟嗎?”
“……行, 您要坐這兒就坐,要抱猴兒就抱,只是,您能別哼那小曲兒了嗎?”那魔音入耳,不得安寧。
“少主總算將師父給弄到手了, 師姐我高興, 怎麼着?高興一下都不行?還是說這冀王府何時多了個趕車不能哼歌兒的規矩?”逗弄衛康逗上了癮。
“……”嘴一嘟, 臉一癟, 正欲回嘴, 卻見一隻體型頗大的獵鷹直直向着馬車飛來,他手下一抖, 差點將馬車趕到了溝裡。
一隻掌心帶有薄繭的手穩住了衛康,手的主人面色頗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慌什麼慌,那鷹是來尋師父的。”
半信半疑地任由獵鷹靠近,只見它在空中盤旋了半個圈,便準確地停在了馬車的窗口上,一雙炯炯有神的鷹眼盯着車裡邊兒。裡邊的人卻好似並沒有注意到車外的動靜與那窗口的獵鷹,獵鷹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換了個姿勢,就那樣看着車內,慵懶地歇在了窗邊。
。。。
賀昆槿動了動身子,將柳雁雪靠在自己肩膀的腦袋挪了個更加舒服的位置,悄悄摸了摸那早已累得熟睡了的人的鼻尖。指尖冰冰柔柔的,心頭卻是暖暖甜甜。
她想通了,她決定了,與其因爲害怕未知的命運而讓兩人飽受折磨,還不如放下一切對未來的擔憂,好好地與她一同珍惜現下的每時每刻。至少這樣,在自己離去後的漫長歲月裡,她總歸是與自己一同幸福生活過的,哪怕她將會不再記得。又或許,形勢並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麼嚴峻,未來並沒有自己預料的那麼悲劇,而自己的身體真的可以治癒也不一定?
想到這兒,她舒坦地笑了。她摟了摟懷裡的人兒,側頭將自己的嘴脣停在了那軟軟的額間。未來瞬間變得光明,幸福與希望在這小小的馬車內橫溢。
窗口傳來的一陣不合時宜的響聲將賀昆槿從甜蜜中揪回,她有些無語地看了看這不知偷窺了多久的獵鷹,心頭感嘆着:它既然該看的和不該看的都看了,爲何不乾脆就那樣繼續看着,爲何要打斷自己?
嘆了口氣,對着那獵鷹道:“大伯深夜追來,不知是有何事?”
獵鷹飛入窗內,停在了一旁,“青兒,你和柳姑娘這是……”
該問的、該來的總會來的,“就如大伯所見,我們心儀對方。”她並不意外,也沒有打算隱瞞和躲避,“我如此的違背倫常,大伯可是……”
“呵,青兒這話就說得好笑了,靈族何曾被這普通人的世事倫常所拘束過?你二人若真是真心相愛,大伯我又怎會做出棒打鴛鴦之舉?大伯只是覺得,你的身份……”
“我都告訴她了,大伯放心,阿雁是我的妻子,定不會做出任何……”
“你自己心裡明白就好。”獵鷹扭頭梳理起了自己翅膀上的羽毛,許久,才轉頭道,“我此番附身獵鷹追來,並不是來干涉青兒你的私事的,我只是想問你一些事兒。”
“大伯請講。”
“此次的一系列案件,你打算如何稟告聖上?”鷹眼中閃過一縷不明情緒。
“自是如實相告。”
“所以,青兒是打算告訴陛下,告訴大將軍,乃至告訴二公主,丁雲,大將軍的獨子,二公主的丈夫不但是死於心疾,更是個燚教徒?”
“大伯的意思是……”賀昆槿方欲抽出那被柳雁雪壓住的右臂,懷裡的人兒就有些不喜地動了動,她連忙輕拍了拍她的背,乖乖地將右臂放回。
秦爍在極力地嘗試着去忽視這小倆口的動作,“讓那自盡了的侍衛將罪名頂了,衆人滿意,萬事大吉。”
“可……”
“青兒可考慮過,若是丁彥和公主曉得了真相,將會如何做想?且不論他們是否會接受青兒尋到的真相,哪怕是接受了,他們該向何處去宣泄那喪子、喪夫之痛?是燚教徒,還是所有與丁雲走得近的家丁婢女?”
“而陛下若是知曉了,他又將會如何看待那邊城的千萬百姓?他會容得下這瘟疫般的燚教在國內蔓延,讓他的一個個臣子臣民都陷身其中、喪心病狂,讓曾經掌控過一國政權的宗教去威脅自己的統治?天子之怒,又將會給天下帶來怎樣的動盪?”
“可……”皺了皺眉。
“燚教是不當繼續存在,但那些曾經被迷惑雙眼了的百姓卻是無辜的。陛下若是一怒之下,下令斬草除根,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教徒裡,又將會有多少冤魂?正如青兒你曾經所說,大部分尋常人之所以信仰燚教,只是爲了尋求以他們之力無法得到的東西,又或許只是爲了生存而已。青兒,我們爲官者,乃天下百姓之衣食父母,我們斷案判冤是爲了百姓,爲了這天下的太平,而真相本身並無任何實際意義。”
“……呵,”輕笑一聲,指尖輕繞着懷裡人兒的髮絲,“大伯真的變了呢。如若是以前的大伯,定是不會說出此番爲賀安王朝之興盛着想的話,以前的大伯,應當是日日思考着該如何去將這王朝顛覆,如何讓賀家兄弟碎屍萬段,去報那血恨深仇的。”
“青兒,我……”一時語塞。
“我不是怪大伯,其實……”苦笑地搖了搖頭,“或許當真無顏面對家父的在天之靈,我……我也早就不想去報仇了。爲了一己之恨,毀去千千萬萬子民的幸福,這種事,現在的我……做不到。我常常自己給自己尋着藉口,總是告訴自己,若是阿爹還活着,他或許也不願讓我去做那種事……”
“沒錯,賀益泉和他的父親該死,即便他那罪魁禍首的父親已經死了,賀益泉我也不會輕饒,但這賀家天下,這賀氏江山,我……”對上那雙灼灼鷹眼,“所以請大伯放心,我會照大伯所說的去做。”
“若是如此,青兒你將來……”
“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如今所求的,也只不過是所在乎之人的平安與幸福而已。”神色一轉,恢復了往日的清清淡淡,“時候不早了,大伯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目送着那獵鷹展翅飛遠,賀昆槿有些失神。冷不防一個軟軟的臉頰貼上了自己的右臉,一個吻蜻蜓點水觸在耳朵尖。她看着那不知何時醒來,也不知聽到了多少的人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青兒說放下仇恨,莫不是……”鑽入那呆呆愣愣的人兒溫暖懷抱,“青兒你要記住,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愛人,所以我不想成爲你的累贅,你的顧慮……”
“……雁兒還當真是愛多想呢,”她聽到這兒,才恍然意識到柳雁雪的想法,只好無奈地笑了笑,勾了勾對方的鼻尖,“雁兒放心,我將來若是想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定會像此次一樣,將你拉下水的,誰叫你是我那總嫌京城無聊的妻子呢?”
“又嘴貧。”嗔怒地撇開頭。
。。。
馬車悄悄地停靠在冀王府大門,賀昆槿從容地將柳雁雪扶下車,無視了衛康和寧源的詭異表情。儘管夜色已經深得伸手不見五指,可這冀王府的前廳內卻是聚滿了人兒。瞧着那一臉激動與欣喜的柳氏夫婦與熱淚滿面的雪玲,賀昆槿識趣地鬆開了柳雁雪,獨自停留在了門邊。溫柔地望着那一家三口的團聚,看着那即將被負罪感壓垮了的人兒送的一口氣,賀昆槿釋然地笑了。
“怎麼,咱家雁兒終是將那木頭棍子給弄到手了?”突然傳入耳中的話語將賀昆槿嚇得半口氣卡在了喉嚨裡,她憋紅了臉,捂嘴咳了個不停。怎奈這一時的窘迫卻是被雪琴給逮住了,那向來嘴不饒人的主兒,拉着女兒的手,毫不顧忌女兒的尷尬,將笑聲響徹了前廳。
雪玲和寧源見狀自覺地離開了前廳,給一家四口留下空間。
“……阿孃。”
“怎麼,我說錯了?雁兒你可是在十日前便將雪花給了小青青吧?莫告訴阿孃你不曉得,這雪花於寒靈族來說,可是定情信物。”
“……”柳雁雪的後耳一紅。
“柳……”賀昆槿不知該如何接話才能破解這尷尬。
“小青青你叫我甚?”
“雪姐……”絞盡腦汁。
“嗯?”柳雁雪一個眼刀飛向那遲鈍的人兒。
眨了眨眼,瞧見柳雁雪的似笑非笑,這才恍然大悟。可心裡是明白了,嘴上卻久久不敢吐出口。
“青兒,近幾日辛苦你了。”柳澤坤飽含接受與鼓勵的聲音響起。
定了定心神,認真地擺開衣袍,欲屈膝行禮,卻被不知怎麼飛到了門口的夫婦二人一人一手給攔了住,她只得躬身道,“阿爹,阿孃。”
“好孩子,”少有地一本正經地拍了拍賀昆槿的肩膀,“這些年,真的是辛苦你了。”
眼圈不可控制地一紅,聲音中帶這種哽咽,“雪……阿孃……我……”
“嗯。”珍惜地將賀昆槿摟在了懷裡,任由她將臉埋在自己的肩頭,慢慢拍着她那顫抖的脊背,“不用說了,我都曉得的。沒人怪你,反倒是我們都對不住你。”
“我……”
十一年以來,第一次打開情緒的閥門,在他人的面前肆意無聲哭泣,那是釋然的哭泣,更是幸福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