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時日,冉晴暖只覺四肢不勤,心性趨惰,整人如那隻近來常躺臥在自己窗下的狸花貓兒一般懶行懶動,胸口也總似有一團棉絮充塞着,悶悶懨懨難得痛快。
初時,她將此歸於夏時的炎熱,除了多吃一些開胃的鮮果,不曾問醫用藥,及至身子越來越形疲累,被幾個丫頭察覺,纔將大夫請入府門。
而後,她得到了世上最好的消息。
“恭喜王妃,您有孕了。”
大夫的這句話,令得南連王府上下陷入狂歡,遂寧聞訊而來,更是喜不自禁。
但是,明明如此令人開懷的一樣事,她卻在欣喜之餘,莫名感覺一絲悲傷。
“這個時候,倘若王爺在身邊,我必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一手撫着小腹,淺聲道。
“這是在說什麼話?”遂寧坐在榻邊握着弟媳的手,笑不攏口,“他在或不在,你都是正在孕育着我們遂氏未來世子的大功臣,他早晚還不是要回來與你分享這份喜悅?”
她微哂:“可是,倘若王爺能第一個感覺這個孩子的存在,必定高興。”
遂寧莞爾:“這一點你大可不必遺憾,這世界上不會有人比你更早感覺到這個孩子的存在,第一次心跳,第一次伸腿,第一次翻身,總是當母親的第一個感知,你永遠比他的父親對他多上十個月的愛。”
冉晴暖想起兩個可愛的甥兒,想着不久之後自己也生下那樣可愛的孩兒,不禁嫣然。
“這就對了。”遂寧手疊放在她的手背,“你的喜怒哀樂,也會在第一時傳遞給腹中的他。所以,儘管女子在懷孕初時最易多愁善感,你也要讓自己放開胸懷,生一個如同他家父親那般沒心沒肺的孩子出來。”
她頷首低笑。很奇妙的事罷,一個小小的生命存在於自己的身體內,悠悠然然的成長,待有一日,將帶着最可愛的小臉呱呱叫叫地來到這個世界……這一生,還有比當下更美好的體驗麼?只是,如果這一刻他能在身邊,如果可以目睹他因爲將成人父而歆然欣喜的面孔,當是如何圓滿?
在如此的期盼中,時光繼續向前。縱使幾度夢中驚醒,心悸難平,她也只當是初孕時分的易喜易悲,不敢使自己沉浸其內,力求以平靜安和的心境,等待遠征的男子與腹中孩兒的到來。
“微臣虞斯禮拜見南域王。”
今日,遂寧進南連王府陪伴冉晴暖,在花軒內看她喝下安胎藥後,孜孜傳授育子之道。外間報嘉巖城知州前來謁見時,她料定必然與前疆戰事不無關聯,否則對方大可不必追到南連王府。心起此念,遂命万俟睦將之領到前廳,她前往接見。
“如果是與前疆戰事有關,晴暖也想共同聆聽。”冉晴暖追出花軒,道。
遂寧忖思少許,道:“晴晴到大廳的屏風後聽着罷,只是,無論聽到什麼消息都不得發出聲響。”
在她想來,南有遂岸,北有律鄍,兩方以掎角之勢聯手攻擊,六個蕞爾小國的烏合之衆決計不足爲懼。知州所來稟報
之事,不外是戰局僵持、糧草供應不及等類,雖然需要思慮斟酌,卻也不值得焦慮憂忡。既然如此,讓幾乎相思成疾的弟媳聽一聽遂岸的名字也好。
然而,縱然是料事如神的遂寧,這一次也料錯了。
“稟王上,東南邊疆,六國聯軍已被擊退,耶、尤二位將軍正在趁勝直追,相信不久即會傳來大捷之訊。”
遂寧半信半疑,打量着對方,惑然道:“這明明是個天大的喜訊,爲什麼自虞大人進門,神色間便似有一股子不安?難道是本王的錯覺?”
本已獲准平身的虞斯禮聞言色變,再度跪地。
“是有多大的事,使你如此爲難?難道……”遂寧眉間一緊,“南連王受傷了?”
虞斯禮伏首,未應未語。
屏風後,冉晴暖面色丕白。
遂寧面色微凝:“真的受傷了?”
“王爺他……”虞斯禮吐字艱難,“王爺爲了從原木山谷中救出中了誘敵之計的東則王……”
“如何?”遂寧心絃倏地懸緊,兩掌緊握椅柄,“傷勢如此嚴重麼?本王記得上一次在河套部落曾有一位救了南連王的神醫,如果嚴重到那等地步,可把那位神醫請往邊疆。”
這個差使真真煎熬也。虞斯禮暗自叫苦不迭,道:“王上容稟,耶將軍、尤將軍的信中說,王爺爲救東則王,被亂石堵截于山谷內,兩位將軍將六國聯軍擊退,打開山谷,歷經一日一夜的搜索,發現了一具……”
“一具?”遂寧霍地立起,兩三步衝到這位知州大人面前,“你說‘一具’?”
虞斯禮肩軀微顫,聲線不穩:“兩位將軍說當前只是疑似,那具……未必是王爺……”
“呀——”屏風後,傳來藏花的愴然驚呼,“來人,王妃暈倒了!王妃!”
冉晴暖並不想如此。她一向認爲自己擁有足夠從容的心靈,擁有足夠沉定的力量面對世間任何突如其來的變異。可是,今日終歸明白,世上總有自己無法承受之事。
知州的每字每句,宛若冰刀雪刃,寒入骨,刺入髓,浸汲周身,瞬間侵沒了所有神志意識。待知覺回籠,意識也瞬間了悟,方纔耳邊所聞是真實發生,並非夜半夢驚。
“晴晴,你醒了是罷?”遂寧陪坐牀側,問。
她掀睫,迎上遂寧那雙深沉雙眸。
“我無法告訴你,你聽到的一切只是你的一個惡夢。”遂寧聲嗓低沉,“但是,我已經派儼翠和高行前往東南邊疆查證,在他們回來前,所有的消息都是謠傳。如果被未經查實的謠傳擊倒,你便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冉晴暖。”
她櫻脣翕動:“如果……如果……”
遂寧容色肅重:“如果不是謠傳,你也無權軟弱,每一個母親都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孩兒而存在,必須堅如鋼石,強如利劍。”
她的手落到自己的腹上,胸臆微定:甫醒來的那刻,多擔心因自己的暈厥連累了這個初初萌芽的生命。還好,這個孩兒並未嫌棄母親
的軟懦甩手而去。
她擡臂,在藏花與青妍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來,問:“什麼時辰了?”
“已近戌時。”青妍答道。
“晚間的安胎藥可煎了?”
“剛剛煎好。”藏花道。
“端過來罷。”
“是。”等候在垂帷外的青如託着藥碗應聲而入,“正是能入口的時候。”
不必三個丫頭的服侍,藥前、藥後的糖飴亦未採用,她接來小口呡盡,而後直視遂寧:“對不起,晴暖高估了自己的堅強。”
遂寧一笑:“大夫說,你雖然心氣浮動,但胎相穩固,已平安度過了初孕三個月的險期同,做得很好。”
她秀眉淡揚:“那麼,我應該做得更好一點纔對。首先,虞大人必須嚴把口風,不得將這則消息泄露半字。”
遂寧頷首:“我已經嚴辭下命,諒他不敢張揚。”
“第二,一旦消息泄露,族中長老必來責難,倘使有那一日,請寧姐站在南域王的立場居中主持即可,切不可一味維護晴暖。”
“這……”遂寧濃眉緊鎖。
她擡手握其手腕:“屆時,如果寧姐維護晴暖,必定有人置疑寧姐偏私護短,格局狹隘,說不定便是授人以柄,中了某些人的下懷,引發多方猜忌動盪,危及南域安寧。”
遂寧喟然:“我方纔還在擔心你即使醒來也將因爲傷心悲泣損及自身及胎兒,如今怎麼反倒是你在爲我着想替我謀劃?”
她一笑:“第三,即使高行與儼翠帶回來的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也請寧姐切莫宣佈有關王爺的任何事。晴暖自謂與王爺心靈相通,絕對相信他沒有遭遇世間最可怕之事。”
遂寧喉生哽咽。堅強如己,方寸之間亦因虞斯禮帶來的消息而紊亂如麻,只所以戴着這副平靜穩篤的面具,除卻爲了維持南域之王的威嚴,還爲安慰身懷有孕的弟媳。此刻,反被施予了安神定思的咒語一般,心臆油然一寬。
“還有,”冉晴暖櫻脣淺啓,“您可曾叮囑過高行與儼翠,如若當真有那樣一具……命他們給完整帶回來?”
遂寧一震。
她美眸灼灼:“寧姐與晴暖是這世上最熟識王爺的人,若使存在任何謠言,沒有人比我們更能辨認真僞。”
“可是……”遂寧輕扶住她的雙肩,“如果把那具……帶回來,你當真敢去辨認麼?”
她點頭。
遂寧怔了良久,嘆息:“你竟然比我想得還要來得堅強。”
纖細如斯,嬌弱如斯,這股強大的力量到底蘊於何處?遂寧心神一定,道:“晴晴的苦心,本王不會辜負。但能否左右逢源公私兩全,最能檢驗一個爲王者的智慧,你務必相信,無論前方有多少未知的艱難險阻,本王必定和你一起承當。”
這一日,並不遙遠。
當律鄍與高行、儼翠同路而來,將一個黑漆方盒捧進南連王府時,原本只是隱隱風吹草動的嘉巖城,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