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決定七月初一便迴鑾離都,六月二十九便是今年最後一次行圍。剛下過場大雨,上江天氣十分涼爽宜人,皇帝早早起來,精神抖擻佩了細甲,誼妃趙氏、訸淑儀慕氏、景優公主都是身着戎裝,英姿颯爽地在內臣女官簇擁下來了。百多內臣將成親王和侍衛與宮中內眷遠遠相隔,號角一響,擁着皇帝當先躍入,誼妃和訸淑儀手持精弩緊隨其後。皇帝弓馬嫺熟,見林叢中鹿角乍現,放馬追去,訸淑儀一笑,輕喝一聲,蜿蜒隨上,馬術毫不遜色。皇帝前兩箭都落空,第三箭正中鹿頸,再補射一箭,雄鹿仰頭悲泣一聲倒地,喘息不止。吉祥躍下馬,從腰中抽出匕首,割開鹿頸取血。皇帝笑着轉回身,卻見訸淑儀放開繮繩,雙手掩目不忍相看。
“沒事,已經斷了氣的。”皇帝繞回她身邊笑道。
慕徐姿仍是遮着眼睛,只顧搖頭。皇帝扒開她的雙手,見她雙目緊閉,眼角微帶淚光,柔聲道:“弱肉強食就是這樣。你今兒不看,以後永遠都會害怕……”
她性格兒就是這樣,說不看就不看,任皇帝這麼說,只是搖頭道:“不,臣妾今天才知道原是不喜歡這種事的,皇上不要勉強。”忽聽皇帝大喝一聲:“睜開眼。”卻是嚇了一大跳,不由張開雙目,眼前芬芳微搖,皇帝執着一束纔剛俯身採擷的蘭花,笑道:“這個纔好看了吧。”
慕徐姿破涕而笑,接過來掖在罩甲的衣襟上,“皇上真會唬人。”
皇帝望着她微笑,吉祥忽然過來,往皇帝手裡塞了幾支蘭花,向着緩緩過來的誼妃努了努嘴。皇帝心領神會,迎上去親自插在誼妃鬢上。誼妃受寵若驚,顫着嘴脣道:“謝萬歲爺。”
慕徐姿撫掌笑道:“真美,姐姐羞得臉也紅了。”
“小丫頭敢取笑我了。”誼妃果真漲紅了臉,催馬過來從慕徐姿襟前取了一支爲她挽在釵上。
吉祥嘆道:“萬歲爺瞧,到底是誼妃娘娘親手簪花,和皇上爺們兒的格調就是不一樣。”他的言下之意誼妃如何不知,心裡得意欣喜,對着皇帝巧笑嫣然。
皇帝只覺兩人容顏如畫,讚歎道:“真是美到了極致,朕看着你們說不出的高興。”
林叢中馬蹄響,如意鑽出來望了一眼,道:“原來是萬歲爺在這裡。”
吉祥呵斥道:“這是什麼話?”
這麼涼快的天,如意卻是滿頭大汗,皇帝不由問道:“什麼急事,跑成這樣?”
如意臉上尷尬,道:“這個……景優公主的侍從纔剛說走失了公主,原本不想讓皇上操心……”
這邊侍衛還不知道,姜放遠在內臣的圈子之外,只看見辟邪百無聊賴,懶洋洋放馬倘徉,上前招呼,見他臉色困頓,憂道:“公公精神不好啊。”
辟邪一笑,“昨晚兩隻瘋狗吵的厲害,我直追到上江鎮上,將他們打個半死,連夜叫人用船載回京裡,等大統領回去剝了他們的皮涮鍋子。”
姜放大笑,“消受不起,等天冷些再說。”
辟邪嘆道:“等不到天冷了,有隻瘋狗就只認準大統領咬,我也拴不住啊。”
“哼哼,”姜放道,“公公調教得好,別故作不知。”
辟邪咳了一聲,笑道:“大統領試試也無妨,好叫他知道人外有人,他多個歷煉對你我也有好處。”
姜放沉吟了一會兒,忽見內臣中一陣騷動,辟邪道:“只怕有什麼事端,我先回去瞧瞧。”奔回隊伍之中,如意悄悄向他說了,辟邪笑道:“這裡都是皇家的地面,圍場四周多少人把着,跑不出去,說不定是馬累了落在後面,我兜回去看看。”
“可別聲張,”如意道,“外臣還不知道。”
“我省得。”辟邪留了個心眼兒,沒有帶人,隻身策馬往回一路尋覓,知道這裡能歇腳的地方只有內湖的水榭,快將到時將馬鞭凌空抽得山響,繮繩緊鎖,勒得馬嘶鳴不止。湖邊小道迎面果有人放馬而來,喝道:“哪位?”
辟邪笑道:“原來是鬱探花,怎麼不在前面?”
鬱知秋臉一紅,“第一回來,走錯了道。公公如何不在皇上身邊伺候?”
“亂了套了,”辟邪看着鬱知秋罩甲邊上露出的一角珍珠巾,伸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示意,“公主走失,內臣都在尋找,探花可別亂走了,撞上鳳駕可不好。”
鬱知秋將珍珠巾掖回懷中,羞的無地自容。辟邪笑道:“請快快趕回吧,奴婢去水邊看看,告辭。”分開柳蔭就見前面兩匹馬閒着,景優公主坐在水榭欖邊,正往水裡拋石子。身邊的女官見辟邪走近,忙在她耳邊低語。景優公主撇了撇嘴,不以爲然,漫聲問道:“你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只怕皇上一刻也離不開,怎麼上這兒清閒來了?”
“萬歲爺不見公主,惦記着,請公主回皇上聖駕前面去。”
景優公主起身道:“四處人圍着,一刻自在的時候也沒有,看着你們就生氣。”辟邪看她馬鞭隨意抽抽打打走過來,連忙躲得更遠了些,只見公主長鞭過處,林中柳葉亂飛,辟邪跟在她身後,只得小心翼翼擋着眼睛。景優突然停住腳步,問道:“今兒是不是挺涼快的。”
辟邪忙陪笑道:“正是的。”
“就是說嘛,多好的風。”景優公主伸開雙臂,柳葉被風捲過來沾在她的衣服上,臉上,頭髮上,她不知想起什麼了,仰頭歡笑起來。
皇帝圍獵之後又歇了一天,打點御用事物,才向太后請辭,留皇后侍奉太后太妃慈駕,帶着誼妃、訸淑儀從陸路趕回京城。辟邪第一件事便去內務府遞本子請換牌,誰知內務府早得了信,管事捧着雪白的牙牌出來,笑道:“六哥兒的牙牌做好幾天了,恭喜恭喜。”
“呦,各位大人上心。”辟邪忙叫小順子奉上謝禮,換過烏木牌。
“這裡還有成親王的賀禮,叫我交代給六哥兒。”管事捧過一根牌穗,提系的絲絛上簪滿晴綠翠玉,光華奪目。
辟邪幾乎冷笑出口,面上驚喜難抑,“王爺費心了。趕明兒要給王爺磕頭。”回到屋裡“啪”地將牌穗摔在桌子上,對小順子道:“鎖起來,別讓我再瞧見。”
“是。”小順子撫摸着粒粒上好珠玉,不知它招惹了辟邪什麼氣,嘆息中依依不捨,放在箱子最低下。
一會兒居養院門前便門庭若市,宮裡各個衙門都有些相關的人道賀,吃了杯茶方散,又有誼妃說辟邪護駕有功,差宮裡人來放賞,最後悄悄笑道:“娘娘要多謝公公在皇上跟前美言吶。”
“回稟娘娘知道,”辟邪道,“皇上的嚴旨,不讓奴婢各宮走動,只在這裡多謝娘娘眷顧。只要娘娘今後放寬心,對訸淑儀等人愛護有加,皇上心裡定記得娘娘的賢惠,比之他人不啻於天上地下,還會有不更上一層樓的道理?”
“公公說的是。”那人見辟邪有些倦了,連忙告辭。
辟邪好不容易得閒,端起茶碗,早已涼透了。他自中毒後舊傷復發,明珠照顧得周到,再熱的天,茶水也是溫和適口。此時念及明珠還在上江,屋子的空氣裡少了些什麼似的,讓他怎麼都不自在。
次日黎明起來,臥房外的椅子上照舊搭着新漿洗的宮衣,上面卻橫着一根嶄新的青綠牌穗,如此纖細的絲絛上錯落有致地繡着一斜新梅,針法細密,清雅撲面,竟是明珠的手筆。小順子揉着眼睛出來道:“師傅起得早啊。”
“這是哪裡來的?”
小順子看了看,“昨晚整理師傅從上江帶回的行李,見着了以爲師傅今兒要帶,要不我換那根舊的?”
辟邪將牌穗握在手裡,仔細看着微笑,“不,這根就好。”
小順子湊在辟邪眼前道:“我跟了師傅這許多年,難得見師傅真的高興,是什麼金絲銀線繡的牌穗?我得好好再瞧瞧,長長見識。”
“貧嘴!”
小順子噗嗤一樂,扭身就跑,“師傅趕緊吧,要是遲了,倒黴的又是小順子的狗腿。”
“知道就好。”辟邪連忙更衣,趕到乾清宮,果然皇帝已起來了,站在外面自己打着扇子,仰頭望着天色。辟邪磕過頭道:“還沒到時辰,皇上就等在這兒,一會兒臣子們知道,還不誠惶誠恐。”
“朕只是心裡有事,睡不着。今天從這兒好好地看了看清和殿,日出的時候,穹頂璀璨,宮闕輝煌,難怪多少人垂涎三尺。”皇帝道,“這麼好的東西,誰能輕易讓人,無論國內海外,想要和朕爭的,先準備賠上性命吧。”
如意喝了聲彩,“就是這個理兒。”
皇帝對辟邪道:“昨兒剛回宮,劉遠和苗賀齡就上了個摺子,還是徵藩地的銀糧,大戰在即,各地徵上兵源,也不知來不來得及。”
“老戲重唱,只怕不管用了。”辟邪道。
皇帝道:“藩王們不容易對付朕知道。洪州的安危和這件事有極大關係,洪王不會生太多是非。就是杜桓父子心懷不軌,只要拿下了他,其他人都好辦。”
話雖如此,真要一時想個良策也是極難,皇帝最後仍是按劉遠等人的奏議,此事以苗賀齡爲首,往各地加派巡撫,召募兵勇,加增稅賦。
“百姓已經很難了,你們牢記巡撫的職責不是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逼他們吐銀子出來,加賦一事要斟酌當地民情,更要提防有些沒良心的人從中漁利。”
翁直道:“朝廷要人,是要多少有多少,但馬匹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道:“青洪兩州,再加上白羊,從來盛產良駒,兵部跟他們商量去。”
辟邪忽而笑道:“白羊民風彪悍,那些牧民吃軟不吃硬,朝廷不能強徵,派去的人更要機靈善周旋。”
翁直道:“這話有理。”
“你薦個人。”皇帝對辟邪道。
“奴婢看陸過甚好。”
“不會太年輕吧?”翁直倒是有點憂慮,羅晉和他素來交好,忙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角,翁直立時會意,笑道,“且讓他先試試。”
成親王坐得近看得清楚,心中暗罵一句老奸巨猾,陸過是辟邪舉薦,就算是辦事不力甚至於激起白羊民變,也同翁直全無干系,何樂而不爲。等到跪安,悄悄向辟邪招了招手,問道:“這個陸過到底如何?翁直正等着看笑話呢!”
辟邪笑道:“無妨,奴婢自有安排,勞王爺費心。王爺的賞賜昨天奴婢領了,等有空就到王爺府上磕頭。就是那件東西太過珍貴,怕別人看見不好,不敢隨身帶。”
成親王望着辟邪奪目笑容,一時欲言又止,只是道:“那就好,你有空就來,我等着。”
巡撫人選仍待擬定,皇帝的意思需等涼王的奏摺來了再行分派,只有陸過一人不幾日便要離京趕赴白羊。宮裡有人捎了貼子來,是辟邪在椒枝巷擺酒,給他餞行。陸過知道此次的差事乃是辟邪的舉薦,知道他有事交待,推脫了遊雲謠等人的宴席,隻身前往。夥計引他上樓,辟邪已從屋裡迎了出來,“陸兄,久違了。”
“公公一向可好?”陸過見了辟邪也是高興,寒暄幾句落座,直言不諱,“公公這回給我討了個不好辦的差事,想必早已胸有成竹,陸某先要討教一二。”
“不敢當,”辟邪欠了欠身,“陸兄是個聰明老成的人,我也不繞圈子。這裡是皇上的密旨,陸兄拿着,先不要看。”
陸過跪下雙手接過,小心放入懷中。辟邪道:“白羊人兇悍卻豪邁講義氣,處置得當了,什麼都好辦,要是得罪了當地人搞出民變來,陸兄的性命,我的性命都是難說的很哪。”
陸過道:“這件事我也思量了許久,以我看來,這個差事不能講究‘強徵’二字,無論錢多錢少,還是朝廷出資購入當地馬匹倒有些勝算。”
辟邪笑道:“我沒看錯人。”
“就是一件事,”陸過皺眉道,“朝廷銀兩不足,我又是兩手空空去的,拿什麼買?”
辟邪指着陸過心口,微笑不語。陸過伸手撫到那密旨軸子,頓時恍然大悟。辟邪道:“樂州白羊一帶的馬販子首領姓白,我已通過朋友知會他照應陸兄。只怕陸兄在白羊人生地不熟,這裡給陸兄引見一位朋友。”耳聽得樓梯腳步聲響,笑道,“他來得正好。”起身開門拉進一個青年來,陸過一見,吃驚不小。
那青年更是大聲道:“什麼武狀元?這個人是我手下敗將,你要我給他跑腿,我不幹。”
辟邪一把扣住那青年手腕,任那人身材高大,掙了幾掙漲紅了臉也未動彈分毫。辟邪忙對陸過笑道:“這是我兄弟李師,白羊人氏。你們見過的。”
陸過站起來道:“原來公公已經……”
“什麼已經?”李師滿臉不高興,“我說過了,我不幹。”
辟邪將他按在椅子上,冷笑道:“不幹也好,你也不用跑腿了。直接回家,別在我眼前晃悠。”
李師立時氣餒,嘟着嘴不說話。陸過忙搖着手道:“公公的好意我心領了,這位李兄武功高強,我又吃過他的虧,一路上李兄有點閃失,公公定要怪我公報私仇;我要在白羊出了差錯,公公也要埋怨李兄欺負我武功低微,還是算了吧。”
李師跳將起來,抓住陸過衣襟道:“聽着,我李師纔不會欺負人,有我在你也別想有什麼閃失,到了白羊,我包你太太平平的。”
辟邪笑道:“那就好,這件事辦得順利,只消兩個月就回。”將兩人分開,各斟了一杯酒。李師和陸過互相怒視一眼,哼的一聲,一飲而盡。辟邪眼見李師這個燙山芋交到了陸過手上,連忙抽身告辭,下了樓卻見沈飛飛坐着飲酒,笑道:“沈兄這是在等誰?”
沈飛飛仰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道:“反正不是那個二百五。”
“那是在等我麼?”
“倒有四成。”
辟邪笑道:“還有六成定是指望見明珠一面。可惜她現在仍在上江行宮,過幾天才回。”
沈飛飛一杯悶酒下肚,搖頭苦笑道:“我沈飛飛一表人材……”
辟邪忙道:“是。”
“風流倜儻……”
“是。”
“又是個正經男人,那點不比你強?”
辟邪知他有些醉了,也不生氣,只笑道:“天上地下沒得比。”
“那你說,爲什麼她的心意都在你身上?”
辟邪一時語塞,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搖頭嘆道:“我不知道。”
沈飛飛怒道:“等她回來,我就去問個明白。”啪地把銀子拍在桌子上,起身而去。辟邪忙招呼人結賬,追到門外,沈飛飛已經走得不見了。
辟邪穿行在火辣辣的夕陽之下,重新掂量着沈飛飛的一席話,越想越覺得胸悶氣短,額頭臉頰炙熱,回到屋裡一頭栽在牀上。有人輕手輕腳將門窗打開通風,牀頭案上咯地一響,燈下彩衣搖動,明珠伏下身問:“六爺喝些熱的發發汗可好?”
辟邪仰起身來,訝然道:“你怎麼回來了?”
“太后回京,我自然就跟着回來了。”
“累不累?”
“還好,倒是六爺奔過去拼命,又跑回來胡忙,怎麼會不病。”
“病了麼?我自己倒不覺得。”辟邪笑道,坐在桌子邊接過明珠手裡的熱粥,“太后沒有爲難你吧。”
明珠想了想才道:“沒有。從來聽吳十六嘴上總是‘妖婦’‘妖婦’的,這幾日跟在她身邊覺得她人倒和氣,也很講理。”
辟邪道:“我也知道。”轉眼一看,天色黑沉沉的,“什麼時辰了,敢情我這一覺睡得好長。”
“可不是,已經三更都過了,我晚飯的時候來過,爺還睡着不知道,纔剛小順子覺得六爺好象有些熱相,跑過來又把我叫起來。”
辟邪捧着粥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你們費心了。”
窗外沙的輕輕一響,兩人警覺回頭,卻見姜放往裡看了一眼,皺眉道:“二位都在啊。”
辟邪甚覺蹊蹺,道:“進來說話。”
姜放一笑,從窗口飄身而入,道:“今天晚上不太平,有人稟我道宮城東北角上有動靜,我趕過去卻沒見人影。我想爺和姑娘平時就從那裡出入,今晚就算要出宮,我也該得着信兒,沒讓人聲張,先過來看看。”
明珠笑道:“我們要出去,就算從他眼前過,也未必會讓他瞧見。”
姜放道:“是是是。這就奇怪了,要說是刺客,宮裡一點動靜也沒有……”
辟邪突然道:“啊。”
“什麼?”
“難不成是沈飛飛?”
斑斑駁駁的陽光透過頭頂的濃蔭將沈飛飛畫成了花臉,隨着遲來的微風在他陰晴不定的臉上搖曳着。沈飛飛被刺痛了眼睛,用袖子擋着頭翻了個身,越聽越覺得知了吵得厲害,猛地跳起身,對着樹幹狠踢一腳,“尼姑都死光了,你還念什麼經!”知了頓時偃旗息鼓,靜水庵內清靜無聲。沈飛飛倒愣了愣,撫着樹幹上道道劍痕,緊緊鎖着眉,眼角瞥見門口走入一個清瘦的藍衣少年,只覺他攪了自己難得的惆悵情懷,惡聲道:“這裡沒香可燒,別處去吧。”
那少年白淨的臉上清冽的眉毛一展,冷聲道:“沈飛飛。”
“明珠姑娘!”沈飛飛聽見她的聲音,精神陡然大振,喜笑顏開地奔過來,“姑娘不施脂粉,男裝打扮竟是這般、這般……”他心中的欣喜一涌而上,不由哽咽。
明珠退了一步,冷笑道:“你這個膽大包天的狗賊!在外面纏着我也就罷了,竟敢夜闖皇宮!”
“什麼?”沈飛飛一腔熱血被他當頭澆得冰冷,頓時目瞪口呆。
“你闖入上江行宮,多虧六爺的朋友替你開脫,你還不思悔改;要是昨夜闖下大禍,六爺豈不被你連累死?若非六爺網開一面,今天我來先要一劍刺穿了你。”明珠已經怒不可遏,喝道,“你現在趕緊給我滾出京城,再要讓我看見,必定了解你的性命。”
沈飛飛癡癡地望着她啪地一甩袖子扭身出門,突然醒過神來,追了幾步閃到明珠面前,“等等!”沈飛飛雷霆怒火將眼睛燒得雪亮,“你說我昨晚夜闖皇宮,你看見了?捉住了?”
明珠哼了一聲,“你自己和六爺說了些什麼不知廉恥的話,現在不要否認。”
“不錯,我是打算找你,可你昨晚回京,我怎麼知道?”明珠被他說得一怔,沈飛飛已逼近一步道,“我沈飛飛要是想進皇宮,就算萬夫當關,一樣無影無蹤;我要是進宮找你,哪怕翻遍乾清宮,也定要找到爲止,決不罷休!你口口聲聲的六爺,哼哼,進皇宮殺個把人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爲了他,你就大驚小怪地跑來殺我,只怕眉毛也不皺一下。我今天告訴你,他配不上你,就是不配!”
明珠大怒,手中扣了兩枚銀針,皓腕微動,卻被沈飛飛一把抓住,拽在胸口上,盯着明珠的眼睛道:“我喜歡你就要得到,造誰的反我也不在乎,我和辟邪爭定了、鬥定了,你等着瞧吧。”
明珠被他的目光燙得睜不開眼睛,右手掙了掙,袖口彩絲疾飛,一枚銀針洞穿沈飛飛手腕而過,撲得刺在他胸口的衣服上,他微微皺了皺眉,手裡卻更緊了緊,道:“痛。”
“知道就好,”明珠切齒道,“放手。”
陽光在她氣得煞白的臉上更是亮得耀目,沈飛飛目光閃動半晌,慢慢鬆開手指。
明珠抽回手來,使勁在衣服上擦了擦,繞過沈飛飛走在階上。“喂,”她揹着手駐足在門中的陰暗裡,朗聲一笑,竟有些灑脫驕傲的貴族少年氣派,“你怎麼爭、怎麼鬥?我等着瞧呢。”
“啊?”沈飛飛剎那間只覺天籟傳樂,漫天飛花,頭暈目眩中追在明珠身後,“明珠姑娘,你什麼意思啊?”庵門前馬嘶一聲,明珠兜住馬首朝他遠遠瞪了一眼,分開翠綠的柳林,馳騁遠去。
“照你這麼說來,昨晚確非沈飛飛。”辟邪聽了明珠的回稟,也有些意外,“聽他的口氣,他竟從沒生過進宮找你的念頭,他能闖到上江去,爲什麼不來這裡?”
“六爺很盼着他進來惹事麼?”明珠兀自望着自己手腕上的烏青,搶白了一句。
“我瞧瞧。”辟邪拉過明珠的手笑道,明珠看着他眼睛深深低垂,腕上傳來他清涼的體溫,也不做聲。“真是沒分寸,只怕要青上幾天。”
明珠用袖子掩住手腕,道:“也沒什麼。”
辟邪輕聲笑笑,站起來踱到一邊,“不是沈飛飛,又會是誰?到底是哪路的人?要做什麼?”沉吟中嘆道,“越想越覺得頭痛。”
“這種事姜放懂得處置,六爺何必在意?”明珠道,“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北邊均成的消息。”
辟邪道:“對,你說的不錯。我們的諜報已經上來了,均成果然漸漸康復,這個人真是了不起。”
“我不明白,”明珠燈光下蹙眉道,“天下服侍爺的人何止千萬,何不找一兩個好手將均成刺死,中原一場大戰便消弭無形,就算這招落了下乘,也不能不說功德無量。”
“中原的禍端不在外,而在內。”辟邪長嘆一聲,“現下維持這點太平,全仗有外敵窺視,洪涼兩州纔不敢輕舉妄動,如此一來制衡東西兩王,朝廷纔有十幾年喘息。一旦匈奴自己潰亂,北邊兩位王爺沒了後顧之憂,一有機會大軍南下,南邊杜家再劃地稱皇,這場內戰綿延十數載,中原要死多少人?”
明珠道:“難道和匈奴交戰,對朝廷倒有說不盡的好處?”
“這個好處麼?”辟邪芫爾笑道,“只有今後走着瞧了。”
皇帝得到均成的消息還是在半月之後,苗賀齡等人上摺子請派巡撫,只有往東王轄地派去的人皇帝不甚滿意,便由寒州布政使蔡思齊和寒州知府於步之兼任。
皇帝雖知此番徵調軍餉已然觸到了藩王們的痛處,必生事端,但此時也只得聽天由命,暫時擱在一邊,與辟邪急着商量另一件要緊的事。兩個月過去,除了陸過以外,各地竟不見一絲好消息轉來。
先有苗賀齡的摺子稟道,有些州府的賦稅已經重到無以復加,庫銀卻所剩無幾,當地官員多有貪污瀆職的嫌疑,苗賀齡力主查辦,風風火火連上三道摺子請旨。
再有巢州等宗室藩王,家底不厚又被上次徵糧使掏空了,硬要強逼也是不近人情,有些親王急了眼,難免要埋怨匈奴既已退軍,皇帝太平盛世之下仍在徵糧備兵,有窮兵黷武之嫌。而洪王只是一味拖延,皇帝派去的人對這位威風八面、氣概絕世的老王爺打不得罵不得催不得,真是無可奈何。
最讓皇帝震怒的還是東王杜桓與西王白東樓,他們不但拒繳軍餉,更是上摺子稟道倭寇苗人在他們各自境內作亂爲禍,藩兵糧餉尚缺,若軍備全都上繳朝廷,這兩處邊疆吃緊,自己可擔不起責任,言語中大有恐嚇挾制之意。
皇帝幾乎就要將二人的摺子捏碎了,辟邪忙上前來道:“皇上什麼事如此動怒?這兩件摺子,奴婢可以看看麼?”
皇帝鬆開手指,從鐵青的臉上透出一抹倦色,慢慢道:“你看吧。”坐到榻上歪着身子,望着辟邪將摺子捋平,飛快地讀完。“果然還是杜桓啊,”皇帝仰面吐了口氣,“朕恨不得……”
“白東樓只是個爲虎作倀的,不足爲慮。”辟邪道,“他這道摺子來得正好,奴婢先要恭喜萬歲爺。”
“這種時候還有什麼可高興的?”
辟邪道:“奴婢得了個信,大理最近有點變化。段秉遭人下毒,險些瞎了眼睛,他王府裡五百多人義憤填膺,衝入段乘的安王府,竟將段乘殺了。”
皇帝一怔,“段乘死了?什麼時候的事?”
“九月二十六。”辟邪笑道。
“胡說!”皇帝忍不住也笑了,“今天才九月初八。”
辟邪一本正經道:“就在九月二十六日。”
皇帝望了望四周,只有吉祥在外面站着,“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很少。”
“弒兄是大罪,”皇帝坐了起來,低聲問道,“就算段乘死了,段秉的王位坐得穩麼?”
“大理只剩段秉一位王儲,只要中原公主下嫁,皇上明着支持他,大理朝內不會再有異議。”
“還有十八天,”皇帝點了點頭,“苗賀齡現在梧州,讓他秘密帶着朕的國書於九月二十七日務必到大理城,面見大理王議親。”
辟邪笑着挽起袖子,蘸了墨寫下書信,“皇上還沒旨意,到底哪位公主下嫁?”
“還會有誰?自然是景優公主。”皇帝不由長起身來,軒眉舒展,“如此一來,段秉按照早先的計議爲中原平定苗人,南方少了個心腹之患,白東樓摺子裡的話,只等着朕好好駁他,看他的軍餉如何再拖。”
“東王將成孤立之勢,公主又得佳婿,皇上大喜了。”辟邪見他眉飛色舞,也真心誠意地高興起來。
皇帝笑道:“其實還有一件高興的事,朕在氣頭上忘了說,陸過這趟差辦得極好,明天他便到京覆命,朕要親自嘉獎,你告訴兵部吧。”
此時皇帝要用晚間的便膳,辟邪偷空悄悄會同了姜放,命他遣得力的人緊緊盯住給苗賀齡下密旨的人,一定要護送苗賀齡平安到達大理,事關重大,決不能泄露半點風聲。姜放笑道:“得力的人?這裡現成有一個,李師傍晚和陸過進了京,爺把那小子再打發出去,我又可以清靜太平些日子。”
“哦?他們已經到了?”辟邪心中一喜,“不過再要支開李師也難了,大統領包涵他暫且留在京中罷。”待乾清宮差事一完,忙趕回居養院。對明珠道:“今天李師回京了,咱們瞧瞧他去。”
“只要能出去散心,看誰都無妨。”明珠笑道,“什麼時候走?”
“各宮都安置了,我們這就出門。”
小順子見他二人都向自己望來,撇着嘴道:“吃飯、睡覺、看家。”
“變聰明瞭。”明珠同辟邪都是一笑。
他們走慣了東北這條道,仍往明知園,秋風裡混着夜霜的氣息撲面而來,辟邪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明珠跟在他身後看得清楚,低聲詢道:“六爺,怎麼樣?冷了吧?”
“還好。”辟邪只覺明知園內一草一木都浸着清冷的寒意,慢慢向自己身周透來,秋天真的來了。
“啊——”樹影中忽而傳來一聲悠遠的嘆息,辟邪和明珠相視一眼,放低身形悄悄掩過去。
巨大的蟠龍松下,紫衣的少女正靠在松樹垂地的枝幹上,努力而陶醉地向後仰着身子,腰肢彎得就像一張開滿的弓,紫色柔軟的衣襟中,皮膚在樹蔭的黑暗裡觸目的雪白,緊緊用雙臂鎖住她的年輕人,正將顫抖的嘴脣埋在她的胸膛上。
明珠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呸”了一聲,紅着臉躲在辟邪身後。糾纏在一起的男女彷彿不堪被自己的熱情燒盡似的,慢慢放鬆了雙臂,少女清晰地喘了口氣,站直身體,倔強俏麗的側面被月光照得異常皎潔,她綻開溫柔的笑容,撫摸着面前年輕人忍耐中激動而痛苦的面龐。辟邪猛地一顫,握住胸口的衣服壓制着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咳嗽,感到明珠伸手扶住自己,對她搖了搖手,向樹影深處的黑暗慢慢退去。
“我身體不適,今天不去了。”辟邪說話的聲音有些艱難,極力按奈下賁張的殺意,“明珠,”他嘆了口氣道,“鬱知秋這個人,用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