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日暮,大理城南廢園,舊肅海公邸。
宋別看完了字條,不禁有些生氣,只要有人將肅海公三個字寫得稍稍難看了一點,他都會如年少時一般,怫然不悅,更不要說這字條上的字,簡直就是鬼畫符一般。他將字條緊攢在手心裡,深深透了口氣,扶住角門處斑駁的門框,向廢園之內望去。在高及人膝的雜草中有什麼野物被驚動了,盪漾着草尖,立時竄得不知去向。晚霞依舊烘托着船首般翹躍的飛檐,肅海公邸似乎驕傲如初。
就算是回大理已逾兩年,宋別仍沒有決心重返故居。這滿目荒涼瘡痍,比之宋別的想象沒有絲毫遜色之處。
舉步,不時會看見散落院中的小件器皿或傢俱,想來肅海公邸已無數次遭竊賊光顧,層層院落,疊疊椒室具已空空如也,原先粉白的牆上,不免蛛絲交錯,推門時輕飄飄當頭罩來。
宋別展開摺扇,將蛛網揮開。這裡原是肅海公爺的書房,現在屋子中間還放着看門人冬天取暖用的火盆,扯成兩半還沒有燒去的書扔得到處都是,默默散發着黴味。
宋別俯身拾起半部《越海傳》,撣去上面的灰塵,不禁恍惚微笑。這是幼弟宋制最愛的閒書,因怕母親搜出,從來都是藏在宋別肅海公邸的大書房裡。
和哥哥說話去。
宋制朝宋別擠眉弄眼,便是要躲在書房裡偷看閒書了。宋制總能將這部《越海傳》藏得極巧妙,宋別曾帶着小廝試着將這本不成體統的書找出來,卻無不以失了耐性告終。
看來定是有人將書房翻了個底朝天,連這本公邸少年私藏如珍的書,也從莫名的角落裡飄落出來。
宋別默默翻開殘破不堪的《越海傳》,這本他聞名三十載,今日才得一見的書在他手中卻粉碎成骯髒的蝴蝶,從他指間片片飛落。
原來找到這本書,竟要用三十年。他望着,彷彿注視時光從指間流逝,忽然如釋重負,知道此番回來看過,纔會真的心灰意冷,原來大理國已將他這位肅海小公爺的良心,就如這府邸一般搜刮得乾乾淨淨。
他步入夕陽灼熱的餘輝之下,用扇子遮住陽光,四處環顧,仔仔細細將眼前景物收入眼底,用以洗刷去年少繁華的回憶早料到故地重遊,便是訣別,此番離開,心中更是空蕩蕩,了無牽掛。
先生。
沿廊下當先走來的年輕苗人名叫古斯琦,他出身酋長家族,爲人慷慨豪邁,謙虛有禮,難得身世品格無不高貴,宋別見過他幾次,對他也很是喜愛。然而苗人部族之間的爭鬥比之中原人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旦戰敗,即滅族滅種。古斯琦的部族萬人爲苗王都羅漢坑殺,十六歲上,便淪落爲寇,近些年來投奔段秉麾下,時常在苗疆大理之間穿梭,刺探西王白東樓與苗王都羅漢屬地。
如意三十日夜間竟無絲毫動靜,段秉聞報便有些沉不住氣,只得聽從宋別的計較,召古斯琦前來協助成事。
古斯琦雖然寫不好漢字,不過漢話已能說得彬彬有禮,這兩日苗人在京中走動着實不方便,想去太子府上也近身不得,只得選在此處。晚輩來遲,致先生久候,先生恕罪則個。
宋別點點頭,時候不早,需將大事議定,早做準備。
古斯琦將身後三十歲開外的隨從也叫到跟前,道:他與我同去,請先生將佈置一同說與他聽。
此人面目之猙獰着實罕見,臉頰上刀痕累累,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體格更是無比雄壯,此刻上前向宋別躬身施禮,靜靜站在一邊。
宋別將計策細細說與二人聽了,最後道:三更時,靜遠宮。
古斯琦點頭道:先生放心,晚輩絕不辱命。他領着隨從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道:我身爲苗人,卻奉大理太子之命與所有苗人作對,先生想必是瞧不起我這樣的人。
宋別一怔,繼而大笑,你若恃強凌弱,偷盜搶劫,我非但瞧不起你,還要取你的性命。然而這一件事,我卻沒有半點資格菲薄你。
古斯琦道:先生是豁達的人。
卻非我是豁達的人。宋別道,君主身故也好,朝廷覆滅也好,總有人爲之痛哭流涕,也總有人因爾拍手稱快。既然你我恰恰是那些撫掌叫好的人,那便心安理得地圖他個痛快。
是。古斯琦笑道。
古斯琦的隨從這時已跑得遠了,似乎是赤腳撞在了什麼堅硬之物上,他叫了一聲,俯下身子摸索。
什麼東西?古斯琦上前問。
那隨從抄起一隻鏽跡斑斑的槍尖,笑着呈給古斯琦看。
欽賜肅海公古斯琦自槍尖上流雲飛卷的飾紋中讀出年代久遠的鑄文,這是肅海公的肅海神槍,這麼些年來仍在公府之內,不曾讓人盜去,可見槍上自有歷代肅海公爺英魂守護,你卻不如將此槍好好地供奉回肅海公邸祠堂中去吧。
那隨從臉上笑容立時褪去,如孩童般怏怏不樂。
宋別笑道:此槍留在此處並不出奇,只因槍尖上鑄有欽賜二字,盜賊自然不敢拿出去變賣,哪裡有什麼英魂守護之談?再者此槍主人尚不珍惜,隨意拋棄,算什麼珍貴之物?這位英雄既然喜歡,拿去物盡其用,有何不可?
哈哈哈。那隨從展顏大笑,從古斯琦手中接過槍尖來,撩起衣襬使勁擦拭槍刃。
古斯琦對宋別道:先生行事無所顧忌,晚輩領教了。今夜靜遠宮會合,晚輩告辭。
那隨從抱着槍尖,醜陋臉上仍笑意不絕,向着宋別不住點頭,才隨古斯琦遠遠去了。
宋別掠身廊上,由此高處俯瞰東邊院落,便是肅海公邸祠堂,列祖列宗英靈就在眼前,他卻心生怯意,不敢向前一步。空落落暮風吹得他的衣袂獵獵作響,他仍能回想起二十四年前狂風冷雨的冬夜,懷抱明珠駐足於此,揮手將肅海神槍拋在身後,決意去國離鄉的心境。此刻心中已無那時血脈賁張的悲憤,只是那槍尖撞在青石地面上的嗆然回聲仍似不絕於耳。
眼看三更天時,大理城上風雷大作,片刻之功,烏雲奔涌,將滿天繁星遮得不見。
大理王段希看着靜靜一道亮麗閃電過後,等着焦雷在靜遠殿上轟然炸響。
嗬。
段希猛抽了一口氣,在驚雷餘韻中打了個寒戰。
象是有人悄聲開了門走入,一股室外潮溼冰冷的空氣撲在他的背上。段希轉過身,一個清瘦的黑衣中年人,正立在奏案前,在昏暗燈光下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這兩天的奏摺。
王上睡不着?那人隨隨便便問道,象是侍駕多年,已不拘禮的近臣。
燭光搖曳,黑衣人的身形似乎跟着飄蕩,段希不免覺得眼前的,只是一條魂魄。
相邁?段希不禁脫口而出,你來看我的麼?
黑衣人似笑出了聲,輕輕合上奏摺,轉臉道:我不是金相邁。
那還會是誰呢?段希仍看不清黑衣人的面目,疑惑道。
如此看來,王上的故友可不算多。黑衣人嘆了口氣,走近了些。
寂靜中,稍縱即逝的強光照亮了黑衣人的面龐,段希卻覺從不相識,困惑驚恐之下喝問道:誰?刺客?
他拔高的聲音淹沒在雷聲中,黑衣人伸手拿住奏案上的燭臺,慢慢走到段希面前。
原來王上已不認得我了。燭光將黑衣人儒雅面目映得清楚,中年人清峻含笑,道,我是宋別。
大雨傾瀉如注,碩大的雨滴敲打芭蕉,拼拼抨抨的好不熱鬧,段希彷彿在戲臺上看到了喜歡的武戲段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我看看。段希怯怯拉住宋別的左手,不曾感到宋別有絲毫退縮,於是摸到他微微彎曲變形的小指,用發顫的嗓音笑道,果然是我那小書童不錯。相邁死時,還懊惱自己爲什麼那麼性急,關門時竟會壓住你的手指,他對我說,年少時最擔心的,便是肅海公老封君爲你這根手指向他報仇,生怕你母親手中的銀針當面刺來,因此見你母親時,總是用手掌擋着眼睛。他越發控制不住自己雙掌的顫抖,連忙放開宋別枯瘦的手指,擡起頭來,明珠可好麼?
過得去。宋別慢慢放下燈,那神色似乎要在夜裡仔仔細細地寫奏摺,彷彿後面就要展開雪白灑金的摺子,伸手取用白玉鎮紙。然而用那樣的氣定神閒從背後緩緩掣出劍來的一瞬間,象是從靜遠殿的地基中涌出無數靈魂低吟着沖天而去,薄如蟬翼的雕雪劍在他手中低沉咆哮,連窗外磅礴的雨聲竟也無法壓制。
段希顫抖着坐正了身子,聲音還算平靜,道:原來最後要我性命的還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關的人,我只怕會驚恐亂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別笑道:王上雖安心,我卻心中不安。肅海公邸十一代,傳到我這裡卻要弒君叛國,連走近祠堂的面目也無,更不要說死後泉下去見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擇木而棲,我非賢君,誤我臣民,殺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隨
哈哈哈王上張口就能胡說這種違心的話,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氣。宋別笑着喘了氣,道,王上難道覺得宋別此次進宮來,還會給王上一線生機麼?難道王上覺得肅海宋家四百餘人還不值得王上償命麼?難道王上覺得宋別心裡還有一點忠臣孝子的良心麼?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說動宋別放下手中利劍了麼?
他雷聲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劍低鳴漸漸散亂,咳,他舉起衣袖,竟嗆出一口鮮血來。
來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見宋別絲毫不爲所動,趁機從椅子上滾下身去,向殿外便跑。
宋別幾步上前,摻住大理王踉蹌的身子,勸道:王上,靜遠宮的奴才們都已被毒斃,風雷交加,王上呼救也不會有侍衛聽到。王上還是留些體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癱軟在榻上,喃喃道:宋別,不是寡人要殺你全家,是你母親無禮,在殿上自盡在先,你兄弟五人膽大妄爲,意欲謀反
住口!宋別沉聲喝道,你爲求和,竟不顧廉恥,將已婚公主獻與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於中原,力主死戰,爲你逼死於朝堂上。你殺我全家之後,命人軍前就地將我處決,致我水師內亂,於寒江上大敗,將士死者上萬,就算沒有我全家身亡,這些將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麼?
段希惡聲道:主戰?倘若當年聽從你母和那幹武將,死戰中原,大理早已亡國,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萬水師?
宋別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恥爲何物,卻不料竟無賴至斯。
在我看來,無賴的卻是你們這些所謂的忠臣賢將:國難當頭,我奉獻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卻是大理百姓,你們何曾有一個人體諒過?你們人人叫囂武治,全不顧戰後百姓困苦。早知現在太子不安分,今後必自取滅亡,當年就應聽了相邁的勸諫,投降中原作罷,我爵不下公侯,樂得逍遙自在;公主更無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裡恩愛;百姓免於戰亂,與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們拿着祖宗基業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樣害了你全家性命,戰後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邁,今後更會害了我兒和大理無數百姓的性命。而你,鼎鼎肅海公邸小公爺,因一家身亡,便將舉國賣給中原人,難道就不算無恥無賴了麼?
宋別不自覺地鬆開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只覺剎那間天翻地覆,鬱悶難言,他苦笑道:好、好、好。你說的半分不假,原來這國家由你、由我這裡便爛得透了,無藥可救。
宋別、宋別!段希見宋別殺機重斂,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讀書,一`同騎馬習射,我待你比親兄弟還好;你全家雖爲我無奈錯殺,我卻行國禮厚葬;宋別!至少看在你女兒明珠的份上!無論如何,我當她親生女兒一般養在宮中,沒有半點加害她的意思。
我說一件事與王上聽,只怕王上便會後悔。宋別嘆了口氣道,那時噩耗傳入軍中,我羞憤交加,只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還在宮中,我那時便自行了斷,怎會苟活到今日,給王上惹出這許多麻煩?
段希一瞬錯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說,果然後悔莫及。
宋別笑道:你厚顏無恥,大理歷代君主中,無出其右者;論到心狠手辣、趕盡殺絕,你卻及不上段秉一分。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見他手中透明的長劍又行高舉,知道死期已近,雨聲中拼盡全力大叫救命。
宋別道:王上稍安勿躁。此劍名雕雪,薄如蟬翼,若我的劍法夠快,王上身上連傷口也不會留下。
段希驚恐萬狀,望着宋別問道:死痛不痛
宋別想了想,閃電的光芒下展脣微笑,我試過兩次,卻不覺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頂的藻井,喃喃自語,渾身戰抖地等待着。
又是電掣,明麗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雙目,卻無從分辯夾雜在其中的劍光。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歲,暴雨驚雷中無聲無息駕崩,身邊陪伴的,只是三十五年前的東宮侍讀一人而已。
先生
古斯琦在殿門口輕聲喚道。
宋別收了劍,替段希合上眼睛,從他花白卻濃密的眉間,還依稀可以追想這位大理王俊雅無匹,騎射皆精的年少時代。
率上千錦衣親貴少年翠嶺間飛騎而過,輕撫着臂上雕鵬羽翎,雲端俯瞰黑白分明、安詳靈秀的大理城,那樣無憂無慮的君王就如被時光洗去了魂魄宋別隻覺這一劍畫蛇添足,自己少年時崇仰的太子殿下,青年時禮尊的王上君主,早在王宮深鎖的惶恐不安中耗盡氣血,只剩乾枯蛇蛻般的軀殼罷了。
走罷。宋別一聲嘆息。
暴雨卻不持久,清涼微風中飄送的只是細密的雨絲,古斯琦與他的隨從都是一身漢人短裝扮,在前引路,因穿不慣靴子,只得在宮室溼滑的瓦上踉蹌。宋別身法卻比他們快,因而有暇擡袖擦了擦沾在臉上的雨水。
先生跟緊了,王宮裡走岔了,只怕出不去呢。古斯琦回頭對宋別道。
那隨從手持肅海神槍,一路儘量走得威風凜凜,此刻也扭過身子,對宋別點頭催行。
宋別上前道:且慢。路不能這等走法。
爲何?古斯琦問道,太子爺關照,這裡門前守衛鬆弛,方便脫身。
啪!
古斯琦話音未落,便有一支鋼尖強箭打在他腳下的瓦上。
有刺客!對面宮室頂端,一人持弓,呼聲中又射了一箭,直取古斯琦面門。
宋別掠上前去,展臂將來箭捲入袖中,低聲喝道:快走。
對面那人似乎吃了一驚,旋即跳下牆頭,躲得不見。
有刺客!有刺客!
王宮的侍衛卻如山洪般從各處衝了出來,多數手持弓箭,將宋別等人立足的殿頂團團圍住。
有埋伏?古斯琦大驚。
殿上刺客,快快束手就擒!爲首的將領放聲大呼。
宋別低聲對古斯琦道:這卻非埋伏,此處本就是侍衛神射大營。只怕是咱們那位太子爺指錯了路呢。
先生小心。古斯琦從腰間撈出彎刀,將一支冷箭劈飛,我們如何退卻纔好?
宋別道:正西,翻過宮牆便直抵瀾月園,樹密水曲,就是不能脫身,也能躲藏一陣。
好!古斯琦大喝一聲,便向正西人叢中掠下,凌空袖底打出兩道白煙,向侍衛當頭罩去。
宋別緊隨其後,道:不管事。
細雨之中,古斯琦令人聞風喪膽的袖底煙毒也打不甚遠,只是前面兩排侍衛面門沾上劇毒,立時捧着眼睛在地上亂滾。其後侍衛紛紛嚇得倒退,爲首將官忙高呼:放箭!萬不容這些刺客逃脫。
宋別閃身搶在古斯琦身前,輕彈手指,雨夜裡,毫針竟比雨絲更細小無聲,當即射倒十數人。箭勢因而衰弱,古斯琦手舞鋼刀,擋開箭雨,當先殺出重圍。
這三人足不點地飛奔,身後皆是手持勁弓的侍衛窮追不捨。正西方向的宮牆在望,古斯琦抽了口冷氣,道:這宮牆竟是這般高的麼?
宋別道:將你揹負的繩索交於我。
他手持繩索一端,劈手奪過古斯琦隨從手中的肅海神槍,奮力擲出數丈,牢牢戳於地下,隨即騰身而起,足尖點住槍桿,微一借力,便蕩上牆頭。他展臂挽住繩索,向古斯琦招手。
上來。
古斯琦大喜,抄住繩索,足蹬宮牆,便向上攀。
宮中侍衛卻跟得極緊,此時也不過在五十步開外,知他們翻過宮牆,便無處捉拿,不用號令,人人張弓就射。
古斯琦眼看就攀上牆頭,卻被利箭攢透肩胛,渾身一顫,幾乎撒手落地。他的隨從見勢不妙,飛身上前抓住他的腳踝,拼力向上一託。古斯琦勉強摳住瓦縫,宋別俯身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拎在牆頭之上。那隨從卻捨不得肅海神槍,腿上已中一箭,仍將長槍自土中拔起,握着槍桿攀繩索而上。
放箭!
一股整肅禁軍人馬從散亂的侍衛人叢中衝出,最前一排強弩對準牆頭的宋別和古斯琦射來。那隨從回首一望,臉色大變,以槍尖戳住宮牆磚縫,一躍而起,碩大身軀將宋別和古斯琦擋得嚴嚴實實。只見他空中噴出一口鮮血,背後已中數十箭。
阿砮!古斯琦大叫一聲。
那隨從將古斯琦與宋別掩在胸前,三人一同翻過宮牆,滾落在王宮外的亂草中。
古斯琦上前察看那隨從傷勢,卻見他倒於地上向宋別艱難點頭,指了指古斯琦,將手中長槍奮力拋向宋別。
宋別茫然將肅海神槍接在手中,心中陡地一跳:二十餘載,棄而不失,失而復得,難道槍尖之上果有神靈糾纏?
他仰面苦笑,這天上諸位祖宗爲何就是不肯放過自己這個逆子?
走!
他拉住古斯琦,擺脫所有紛擾似的,向瀾月園深處疾步奔逃。
四更時分,大理王宮四角鐘樓喪鐘齊鳴,自大理城中心,層層向外,隆隆鐘聲交相呼應,一如狂飆的冤魂厲鬼衝撞着疊疊牆壘,整個大理城震得幾欲骨碎筋折。
大理太子段秉驀地從鋪着象牙席的雕花大牀上坐起身來,至此時深夜他也未曾有過絲毫睡意,鐘聲更使他精神抖擻,他衝外高呼道:王桂!王桂!
太子爺王桂還有些睡眼惺忪,跌跌撞撞跑進來道,什麼吩咐?
你聽見了沒有?段秉摸索地上的鞋子,問道,什麼動靜?
啊王桂這才魂魄還竅,變了顏色,道,太子爺,聽上去是城中鐘聲都響了。
都響了?段秉明知故問,趿着鞋奔到雨後清爽的夜風裡,仰頭越過圍牆屋脊,向王宮方向望去,這不對,象是王宮裡的喪鐘。快取我的衣裳來。
太子爺,想必是弄錯了吧?這一陣沒聽說宮裡哪位主子
混賬!段秉道,除了國王、太后駕崩,絕不許輕動喪鐘,這都不知道麼?
萬萬不會啊。王桂捧來段秉的朝服,服侍段秉更衣,一面疑惑道,王上昨天還不好好的,太子爺見過的呀。
段秉道:無論如何都是起了變故,王宮前候旨總是不錯。
這時旁邊寢殿的太子妃景優也披了衣裳出來,上前問道:太子,何故鳴鐘?
段秉攬住她的肩膀,微笑安撫道:無事、不妨。我這便去宮裡問。公主一定在殿內,千萬不要走動,這些天苗人作亂,一切以小心爲上。
一干內臣衆星捧月似的,提着燈籠護着段秉往府門處奔,門房的小廝侍衛都已起身,聞訊備了馬來在門前等候。段秉還未上馬,卻見接口燈火通明地來了一路人馬,正是宮中侍衛首領。
怎麼回事?段秉拋了繮繩,奔上前顫聲問道。
那侍衛首領滾下鞍來,跪爬上前,抱住段秉的腿放聲痛哭。
確實得手了!
段秉眼前輝光一片,渾身說不出的輕飄溫暖,身上骨肉均在緩緩融化,自有脫胎換骨,魂魄升騰的快活。他忍不住仰面大叫了一聲,硬生生向後倒去。
太子爺!周遭的人都嚇得傻了,片刻後才驚醒過來,七手八腳上前施救。
段秉緊閉的嘴脣終於微微張開,悠悠透了口氣出來,才睜開雙目,便一把抓住那侍衛首領的衣襟,喝問:究竟怎麼了?
先王遭逆賊行刺,一個時辰前駕崩於靜遠宮。
此言一出,整條街上頓時炸開悲聲,段秉握拳捶地,泣不成聲。
王上節哀。那侍衛首領一邊哭,一邊道,先王遺體還在靜遠宮,王上快請入宮,爲先王裝殮。
這是正事。段秉由人攙扶起來,坐上馬去,一面回頭問那侍衛首領,可曾拿到了刺客?
那侍衛首領見他灼灼然目光兇惡,立時嚇得止住哭聲,呆了半晌,才道:臣等無能,雖在殿外圍住刺客,卻不料刺客武功高強,最終還是讓他們走脫,只在瀾月園牆邊找到一具刺客屍首。
走脫了?段秉大吃一驚,怎麼會走脫?
刺客武功高強
住口!段秉勃然大怒道,先王將性命託付於爾等,不料爾等非但無能,更是職責懈怠。眼前先王大喪,暫不與你們計較,等朝廷平靜了,定要問你們的罪。
這侍衛首領知段秉覬覦王位已久,又難得爲人頗公正講理,從不遷怒於人,故而興沖沖趕來哭喪,搶先叫一聲王上,哪知段秉一反常態,將他劈頭痛責,還要治罪,當真弄巧成拙,心下懊惱,着實難以言喻。
他不敢再看段秉陰沉的臉色,一路小心翼翼服侍,眼前王宮大門已開,京畿戍衛大將馬堅當先策馬過來,他更是如蒙大赦,連忙告退。
馬堅已摘去盔上紅纓,泣道:王上萬請節哀,如今要務當爲先王裝殮,加緊城中戒備。
段秉道:先王駕崩噩耗傳出,舉國悲慟。若不立即緝拿刺客歸案,萬民睽睽衆目之下,寡人如何當得起一個孝字?
馬堅道:王上聖明。刑部官員差役,京城禁軍都已聞知噩耗,已然在宮門前候命,只等王上驅遣。
好。段秉用力握了握馬堅的手,點頭道,聽說侍衛當場擊斃刺客一人,屍首可曾嚴加看管?
馬堅道:臣親自察看完畢,交給手下人停在屋內,嚴加把守,不得閒雜人等走近。
好。段秉大喜,攜住馬堅臂膀,泣道,可見你做事妥當,才堪大用,不枉你兄長臨終託付舉薦一場。
馬堅悲聲道:這等要緊時刻,王上還能記得臣的兄長,兄長在天有靈,必定歡喜。
他二人密密地說話,不覺已過宮門,朝中大臣聽見鐘聲不祥,多數已趕來候命,門前哭聲大作,見段秉騎馬過來,更是伏地嚎啕。
段秉忙下馬將年老重臣摻起,敷衍了幾句要緊體面的話,又帶領衆臣往靜遠宮向先王行禮。
此時靜遠宮早爲馬堅兵馬團團圍住,馬堅上前道:先王遺體就在裡面,未免驚動先王英靈,王上進去,陪同的大臣還是不必太多爲好。
衆人點頭稱是,段秉當即請了宰輔二人,一同進殿驗看先大理王段希遺體。
靜遠宮內卻是死寂,入內來的人踩在冰涼的大理石地面上,空落落四周回聲,更像是走在墓室的甬道里。宮內四處的房門已被搜檢的士卒打開,內臣宮女牀上的帳子也被撩起來,望去都是衣衫不整的死屍。靜遠殿門前值夜的八個太監看來是被人瞬間取了性命,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宰輔二人渾身亂抖,掩面不敢再看,只是一疊聲地道:好狠毒的刺客!天良泯絕,更有什麼是他們不堪做的。
這話說到了段秉的心事,只覺此處惻惻陰風,幃幄之後,更似有利刃無聲無息,就將蛇信般吐出。
段秉打了個寒噤,四處環顧,問道:先王
寢殿中。馬堅低聲道。
先大理王段希安然躺於榻上,雙目緊閉,雙手交疊於胸前,看來並無傷痕。宰輔二人在榻前叩頭,看過段希遺體,都是大鬆了一口氣。
先王遺容未受損毀,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先王少年時安樂自在,從未吃過什麼苦,段秉望着段希面容,道,至壯年逢國難,從此再無片刻逍遙快樂的日子,做兒子的看來,先王這些年來只是在王宮中受罪
這些話確是他的真心實意,想到段希一生戰戰兢兢維持殘局,到晚年國力稍有起色,卻又看着禍起蕭牆,兒子自相荼毒,最後不免還是由儲君遣人刺殺,段秉覺得父王這樣的王位,着實坐得不值。
如今先王走得似乎平靜,兒子心裡不知是喜是悲他彷彿擔心被人察覺自己真的悲從中來似的,慌忙摸出手帕默默拭淚。
叫人進來罷。段秉對馬堅道,替先王裝殮要緊。
宮中此時起便忙着趕製分發孝服,更換陳設帷幕,待召羣臣入內,擬定治喪的大臣名單,以及行禮發喪日期等等,已然天色大亮,羣臣都勸段秉稍歇。
段秉執意不肯,由羣臣多次勸說,才道:也好,這一日各部定都忙得足不沾塵,大家都且回去稍作休息,午後在靜遠殿候旨。
他回頭向着馬堅使了眼色,馬堅自然會意,等衆人退出,上前壓低聲音對段秉道:王上要看刺客的屍首?
正是。
段秉唯今只剩這一件事放心不下,顧不得休息,獨自跟隨馬堅悄悄行至王宮西邊偏僻院落。守門的皆是馬堅的親兵,見嗣國王與馬堅遠遠來了,當即迴避。
馬堅推開門,讓段秉進屋。雖下過雨,無論如何還是夏天,陰暗的房裡飄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道,門一開,便撲面而來,段秉搖了搖頭,象是要驅散臉上粘糊糊的感覺。
馬堅掀開蒙在屍首上的白布,段秉看了一眼,便長長鬆了口氣。
你做得很好,段秉微笑道,這便可以叫刑部忤作進來。
到下午,刑部忤作回稟道,身亡的刺客確實中箭身亡,從衣着款式質地看,是中原人,不過刺客面目已毀,早看不出原來的容貌。
段秉暗道一聲蠢才蠢才,面上卻故作驚訝,道:中原人?
是。
中原人爲什麼要刺殺先王?
這個刑部尚書左右看了看,卻不見有人出來解圍,只好硬着頭皮道,以臣看,先王嚴拒中原合兵平苗一事,中原朝廷
住口!段秉低聲喝道,仔細了,一旦做實,便事關兩國交戰,萬不要臆斷。
是。
將那刺客的衣物呈上來。
刑部忤作戰戰兢兢上殿,搗蒜般叩過頭,將捧盒置於案上。
段秉皺了皺眉,拿起扇子來挑弄捧盒內血跡斑斑的衣物。撲地,從衣物內滾出一個細小的竹管來。段秉問道:這是什麼?
這個那忤作看了一眼,叩頭道,小民不知。
先前可曾看到?
那忤作唯恐段秉怪罪,抖作一團道:小民不記得了。
段秉見他惶恐,知他不成事,只得嘆了口氣,你下去吧。他伸手便要拿起那竹管細看,一邊突然伸過一隻手來,抓住段秉的胳膊。
王上,使不得。此人正是兵部大將魏振,主理苗疆事務已逾二十年,此刻緊握段秉臂膀的手指雖然用力,卻在不住顫抖,這是苗人的毒器他將段秉的手放回段秉的膝蓋上,才鬆開手,緩緩鬆弛了神情,勉強笑道,王上不知,從未使過毒的人,只怕沾上一沾,也會中毒,輕則昏迷抽搐,重則七竅流血
段秉驚了一跳,指着那竹管道:這等毒物從何而來?
魏振道:若非是這刺客隨身攜帶,便是忤作中有精通下毒的高手放入刺客衣物中,專等王上驗看,便着了他的道兒。
刑部尚書聞言,跪於地上,叩頭道:臣帶進宮來的忤作都在衙門中當差三十年以上,從未見他們有過異動貳心。王上容臣下去撤查清楚。
快去吧。段秉驚魂未定,揮手道,卻也不可隨便冤枉了好人。
是。
段秉回頭對魏振道:魏卿,寡人今日欠了你的情
臣萬不敢當。魏振躬身道,此物大是不吉,王上還是交臣拿出殿外爲好。
他自告奮勇上前,取過捧盒。不刻刑部尚書也回了來,手上拿着一個宗卷,奉於段秉道:臣察看了忤作驗屍時的筆錄,刺客身上每件衣物佩戴都有記錄,不曾找到那個竹管。
難道是有人趁人不備放入?段秉臉色也有點變了,難道那些刺客刺殺先王還不作罷,竟還要刺殺寡人麼?
確有可能。馬堅道,看來須關閉城門,嚴加搜查。
那也需清楚了刺客身份再說。魏振道,此毒器並非中原人所制,以臣看,刺客或許是苗人。
苗人?刑部尚書道,可刺客身上裝扮皆是中原衣物啊。
魏振道:這卻不難辨認,苗人習慣赤足山林行走,腳底都有一層厚繭,只需驗看那屍首腳底,便可知道大概。
有理、有理。在場大將慣與苗人交戰者紛紛點頭稱是。
一時忤作驗看完畢,回道:腳底果然厚厚一層老繭,與大理、中原人都不同。靜遠宮中死去的宮女太監也全部驗看完畢,多半都是睡夢中遭人毒斃。
哼!段秉長身而起,怒道,苗匪!先王仁慈,不允中原合兵平苗,然苗人兇殘,因在京城、盛京兩地作亂不成,竟入宮行刺,更喬裝改扮,挑唆大理與中原反目,用心險惡,令人髮指。看來苗人生性便是如此卑鄙猥瑣,不配大理與之講什麼仁義。寡人恨不能即刻起兵,遠伐苗人,誅滅都羅漢一族,告慰先王在天之靈。
大理王宮舉喪之時,古斯琦仍獨自逡巡瀾月園不去,知道日暮也未聽得其他消息,才恨恨跺了跺腳,抽出腰間彎刀。
算了罷。身後有人嘆了口氣。
宋先生?古斯琦倏然轉身,訝然道,先生還未離開大理城?
宋別緩緩踱來,道:我便知道你咽不下這口氣,必會尋機刺殺段秉,故而過來看看。
先生知道了?
如何不知,若非我通風報信,段秉已被你藏入阿砮衣物中的毒物毒斃,險啊。
古斯琦大怒:先生!你能忍氣吞聲,遠走高飛,爲何卻要攔着我報仇雪恨?
宋別笑道:所謂報仇雪恨,也不盡然。你雖身受箭傷,此刻卻也不是好端端地在我眼前說話?那段秉就要出兵苗疆,遲早會剿滅都羅漢部族,不是一樣爲你報仇雪恨?
古斯琦想了想,仍是不服,道:可是阿砮
阿砮?宋別放聲大笑,你與阿砮入宮行刺,好端端的,穿什麼中原人衣裳?
這個古斯琦臉色一變,不禁退後了幾步。
可是段秉授意於你,行刺得手之後將阿砮刺斃,棄屍宮中,做個苗人嫁禍中原的假象出來,擾人耳目?
古斯琦的臉已漲得紅了,結結巴巴道:先生如何得知的?
得知?宋別笑道,此計便是我與段秉共同擬定,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古斯琦道:段秉要殺我們滅口,先生也是知道的?
也能猜個八九分。宋別道,段秉用你,就如你用阿砮。你們爲王爲首者,若連這點殺人氣概也無,還成什麼大事。你一心復國,當知段秉的手段無有不可,你與他並無私怨,爲何這般死纏濫打,有失豪傑風範。
宋先生!古斯琦上前一步道,若是爲了我,卻也沒有這般費事,我只是覺得阿砮死得不值。他當日投奔於我,我見他面目毀去,又被人割去舌頭,總以爲他來歷不明,對他心存戒備,就準備趁此機會將他除去,不料他對我竟是忠心耿耿,竟以性命相報我
宋別見古斯琦哽咽無聲,微笑道:唉,冥冥自有天意,若非段秉設計滅口,只怕阿砮斷送你手,你卻哪有機會見識到他的赤膽忠心?你心中又怎會有半點愧疚不安?
古斯琦渾身一震,望着宋別,半晌才道:先生說得有理。
宋別道:你欲復國爲王,路途遙遠,首要學會的一件事,就是清楚身邊的人哪個靠得住,哪個靠不住。
先生!古斯琦跪在宋別腳下,拽住宋別衣襬道,晚輩仰慕先生學識風采已久,求先生指點迷津,助我復國。
宋別衣袖輕振,將古斯琦拂開,道:我做完這件大事,便再也無心這些是非爭鬥,所謂遠走高飛,不是戲言。
古斯琦卻仍哀求不迭,道:先生若不眷顧晚輩,晚輩今生恐怕只是山嶺中穿梭的遊寇罷了,先生聲聲說到我復國爲王,卻冷眼旁觀不加以援手,晚輩只怕不消幾年,便爲段秉與都羅漢算計死了。
宋別笑道:你怨我冷眼旁觀,我無話可說。
先生切莫怪罪。
古斯琦一味低聲下氣,宋別似有所動,最後道:我卻想起一個人來,你不妨投奔於他。不消一年功夫,他便會回過頭來消除都羅漢這一大患,遲早邀你相助,倒不如先結識一下也好。
古斯琦大喜,道:先生請講,那人是誰?
宋別微笑道:他此時身在幾千裡之外,你一時半會兒見他不着。他有位師兄卻在大理城中,你不妨與他結識在先。
卻不知何處找到這位師兄?
這不難。宋別道,你先答應我從今往後再不尋段秉報昨夜一仇。
那是自然的。古斯琦點頭道。
此人名叫如意,中原和親御使,現在中原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大理王后身邊當差。宋別道,他時常出宮遊玩,你定能得機會接近。
他對我可會疑心?
那是一定的。宋別道,你見他時,替我傳個話,他便信你無疑。
什麼要緊的話?
宋別道:你告訴他,從今往後牢牢守在公主身邊,小心段秉使人加害。只消熬過這幾個月,中原便會有旨意接他回去。
是。
宋別想了想,終於道:另外,請他回去之後,在宮中多多照看我女兒,我此生此世只怕再也見不到她啦,切莫讓她被人欺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