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泉神情愈發古怪,他聽說徐青這半年閉門讀書,合著是研究史料去了吧,專門找人家北孔的血脈出身問題。但八卦是人的天性。
謝泉越讀這文章,越覺得脈絡清晰,條理分明。
拋開私人立場,嚴格意義來說,這文章的內容,可信度真的非常之高。
徐青認真道:“我輩讀書人,無不受夫子教化,仰慕聖德。此舉非是爲了一己之私,而是天下爲公的大事。古人云竹可焚不可毀其節,玉可碎不可改其白,身雖殞,名可垂於竹帛也。”
他最後一番話,亦是這篇文章的註腳,表達了自己寫下文章的初衷。
謝泉見徐青這麼尬,他有點受不了,擺手道:“此文一出,怕是天下滔滔,公明難道沒想過後果?”
徐青反問:“若北孔真是夫子後人,世修降表,豈非對夫子最大的褻瀆?如此更不能容他們。”
謝泉一時語塞。
其實這個問題,似他這樣的士大夫未曾沒有想過,但名教禮法乃是天下最大的理,沒了名教禮法,天下還有秩序嗎?
禮崩樂壞的局面,豈非更糟糕。
所以不是北孔神聖,而是天下人需要北孔神聖。
若是名教的禮法破滅,天下會變成什麼樣?
謝泉根本難以想象。
但徐青的話,切切實實擊中了要害。
無論徐青考證血脈的事情真不真,世修降表總歸是真的。
本來這種事,天下士林當睜眼瞎,也就糊弄過去了。
現在以徐青的身份名望,把事情擺在明面上,想裝瞎子都不可能。
徐青當然不是一時腦熱搞這麼大的事。
打倒孔家,事情真的很大嗎?
事實上,北孔根本不可怕。如果北孔真的那麼厲害,何必世修降表呢?
徐青此舉的用意是爲了辦報,正好衍聖公府撞上來,不干他幹誰?
沒有比此事更好的噱頭了。
辦報,等於徐青的輿論陣地有了堅實的地基,這更有助於他行聖德教化之事。
而且也是殺雞儆猴。
他連衍聖公府都幹趴下了,別人想出來跟他搞學術爭鬥,那就得掂量掂量。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這買賣,划算得很。
在另一方面而言,徐青公然和衍聖公府叫板,老皇帝的忌憚之心,怕是立馬要消去大半。
徐青雖然不喜歡老皇帝,但不得不承認,老皇帝纔是他最大的靠山,比首輔更靠譜。
有老皇帝背書,方閣老就會站在他這邊。
南直隸固然藏龍臥虎,真讓徐青有死亡威脅感的,不過方閣老一人。
方老怪不搞他,徐青就安如泰山。
這一層,當然不用跟謝泉說透。
其實方閣老最可怕的地方是神魂凝實如肉身,這一點意味著,方閣老要殺徐青,徐青逃都不好逃。
他太清楚被道術高手神魂鎖定,會有多危險了。
根本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謝泉思量再三,沒有再勸,他現在心神平穩下來,覺得徐青此舉,危險性沒有想象那麼大。
畢竟徐青不是普通解元,如果在南直隸排個兵器譜,徐青肯定能名列前茅。
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贏,還能怎滴?
不過徐青此舉,當真有禪宗呵佛罵祖的風采。
禪宗拜佛是拜自己,只信自己是佛,將自己一步步拜成大佛,是爲證如來。
徐青此舉是把自己當聖人拜,而這個聖人,不是具體的形象,而是理,是道。
拜道就是拜聖人,拜自己。
這是三教合一的法旨。
隨後徐青和謝泉商議辦報紙的事,名字他都取好了,大明報。
此報是欲明明德於天下也。
不過民間辦報,肯定要官府的許可。
徐青直接一封信寫給何參政,順帶附上自己要發表的第一篇文章。
他寫完信,讓人快馬加急送到應天府。
隨後,意態悠閒地回到家。
至於謝泉,自然加緊給自己的老丈人家寫信,請對方出人出力,幫忙辦報,另外又是給自己的那些好友名士寫信,專門找的跟他一樣,喜歡離經叛道的。
這種大事,參與進去,能青史留名啊。
他知曉,這些老小子,見到這文章,肯定會蠢蠢欲動。
謝泉也只能幫徐小子這麼多了。
…
…
徐青到家,馮蕪已經和周家表妹玩耍起來,見到表姐夫回家,周娉婷連忙過來見禮。
徐青笑道:“不用拘束,也不用擔心,你的事解決了。”
“啊?”周娉婷一臉驚詫,都來不及歡喜。
姐夫辦事這麼快?
馮蕪:“既然你姐夫說解決了,那就一定解決了。你好好在江寧府玩一段時間,萬事有我們在。”
周娉婷這才反應過來,撲到馮蕪身上,“謝謝表姐。”
她可太高興了。
馮蕪也與有榮焉。
衍聖公府,多嚇人啊。
夫君談笑間便解決了。
其實對周家人,她多少有些底氣不足,但現在這種感覺幾乎很淡了。
一來她爹爹是六科給事中,二來夫君很厲害。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身爲女子,父和夫的榮耀,便是她們的榮耀。隨後,打發走周家表妹,徐青和馮蕪回到書房,說了自己解決事情的辦法。馮蕪聽得,目瞪口呆。
“夫君,你就是這麼解決問題的?”
“你就說問題解決沒解決?”徐青逗她道。
馮蕪捂著胸口,白他一眼:“得虧你娶的是我,換做別人,指不定被你嚇出病來。”
“別人我也不娶。”徐青嘻嘻一笑。
馮蕪臉一紅,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徐青會意,跟馮蕪練起了天籟和地籟,一會兒高昂,一會兒低迴婉轉,溪水潺潺,風光險峰……
…
…
老何現在做了南直隸省的參政,頭上還沒布政使、巡撫、總督,著實春風得意。
他現在可是南直隸的民政一把手,不比老周強?
現在何氏在南直隸的絲綢生意,都得看老何臉色,家裡族老,現在都不敢對他們這一房說三道四了。
大丈夫掌權,纔是人間最快意的事。
這一切都得感謝徐小子啊。
可惜,他女兒年紀夠不上。但老何已經有了想讓徐公明娶平妻的想法。徐小子年紀輕輕,又是趙氏孤兒一般的出身,不多努力開枝散葉怎麼行?
他也是一片好意。
何參政今夜剛從外面應酬回來。
這次是個小局,有應天知府、武定侯、趙太監等人作陪。
沒辦法,魏國公來,現在才能讓何參政高看。
回到家,管家送來徐青的急信,何參政立馬酒醒了大半,他道:“徐公明的信,下次直接來找我,別耽誤了大事。”
他清楚,徐青送急信,必然是大事,萬一耽擱了,豈不是害人害己?
何參政罵了管家一頓,然後拆開信。
信一讀完,剩下的酒全醒了。
乖乖不得了。
他讓管家泡了一杯三曲靈參的參須茶,平日裡都捨不得喝,這種時候,也顧不著了。他喝了參茶,思維飛速運轉。
他倒不是想著拒絕徐青。
畢竟何氏現在的生意,須得仰仗徐青,而且此事歸根結底是因爲何氏的生絲生意和北孔的生絲生意起了衝突。
在金銀財貨面前,莫說北孔,夫子在世,也不可能平白讓道。
皇帝想加他們這些豪紳商稅都不行,北孔算哪根蔥?
話是這麼講,但問題也不簡單。
何參政仔仔細細讀了徐青的文章,心裡不斷盤算。
“此誠史家鐵筆,一字不能改。”何參政見得文章厲害,心中更加有數,一方面給徐青批辦報的手續,一方面開始寫奏疏。
請陛下清丈孔府田畝疏!
其文意氣洋洋,如江河奔瀉。
這當然不是何參政自己上疏,而是給他京中的靠山代寫。此是好機會,不管成與不成,都沒啥損失,還能順利爲他上面的人加入變法派鋪路。
現在變法派在朝廷中樞是大勢,不可抵擋。
智者自然該順勢而爲。
若是此事行通,再有南直隸清丈田畝的事情落下來,老何的阻力也會降低許多,若是行不通,那老何也有話堵住。
何大人的效率很高,大明報的審批很快落實。
伴隨徐青以及身邊的勢力發力,數日之後,一夜之間,大明報便在江寧府和應天府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上面刊載的內容驚世駭俗到了極點。
…
…
大明報的第一篇文章,以極快的速度落到了首輔的案桌上。
而且送出來的時間,正好是大明報刊發之前。
首輔見到這篇文章,先是一驚,隨即大笑起來。
“元輔爲何發笑?”戶部侍郎陳覆在旁邊,見狀湊過來。
首輔將大明報扔給陳復。
陳復接過來一看,先是一驚,隨即明白了其中意義。
首輔撫須而嘆,接續道:“徐公明一人,足抵得上十萬雄師。”
“幸有此人爲元輔開道。”陳復跟著誇讚,心中盤算,此事一提出來,衍聖公府便已經輸了。
世修降表和血脈不正,總得選一樣吧。
關鍵是皇帝和首輔會逼他們選。
…
…
“衍聖公,周家女兒已經到了江寧府,咱們什麼時候申斥他?讓他過來拜會咱們衍聖公府?”北孔一位族老開口。
另一位族老道:“徐公明此人剛硬,未必肯屈服。”
先開口的族老道:“無妨,我已經派人查清楚,江寧徐氏,來歷怕是有問題。這是應天顧氏祖上的一篇記載。”
這族老拿出一頁泛黃的紙張,上面寫的是,顧氏的一個小宗被江寧徐氏脅迫的事蹟,透露出徐氏竟是聞香教的反賊之後。
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
衆位在大廳議事的孔府族老傳閱一遍之後,紛紛點頭稱讚。
有了此物,加上衍聖公府的名望,徐公明要是不屈服,必定身敗名裂,而且還能令首輔的變法受挫,更能增添衍聖公府在天下士林的名望。
這下誰還能說衍聖公府不作爲?
他們個個歡喜不已,其實真正令他們對徐青不滿的事,徐青居然和南陽何氏做生意,弄得他們手中的生絲價值大貶。
而且居然還不來主動認錯?
豈有此理?
衍聖公見到這記載,亦是頷首。
江寧徐公明,近來好大的名頭,但也不過如此罷了。
衆人歡喜之際,有下人莽莽撞撞闖進來,舉著一篇文章,高聲大呼道:
“衍聖公,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