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青的觀察中,馮蕪身上泛起一股玄妙深遠的氣息。
玄者,青也。
徐青看到馮蕪的囟門打開,一道泛著青色微芒的身影從裡面出來。
囟門,在嬰兒時期最顯著,伴隨年齡增長會逐漸閉合。
剛剛馮蕪重新打開囟門,頗有點回歸“赤子嬰兒”的味道。
馮蕪神魂顯形,竟然直接邁過“借物顯形”的階段。
“有點當日方閣老在天京城外,顯形出現的味道。”
馮蕪的神魂顯形。
自然遠不如方閣老凝實,幾乎和肉身沒有差別。
但是兩者的韻味有點像。
“滅情天書,確實厲害。”
徐青雖然修煉玄天觀想法,號稱頂級的周天星神觀,但蘊藏的大道玄妙,未必見得比滅情天書高明。
其實這也不奇怪,全真道昔年尋常弟子的修煉法門,也可以直指鬼仙、武聖的境界,但是進度緩慢,沒有各大聖地的無上寶典那樣勇猛精進。
可最終的天花板是沒有差距的。
另一方面,無上寶典勇猛精進固然是好事,卻也對修煉者的資質要求特別高,還很容易走火入魔,這也是缺點。
全真道和大禪寺的基礎修煉法,都有相同的特徵,那就是中正平和。
進度慢,但適合熬工齡,時間長了,也能保證不低的下限,而且上限同樣很高。
還不容易走火入魔。
至於無上寶典,適合天資根骨不凡的人修煉,或者有種種機緣,修煉進度快。
在年少時取得的成就越高,在紅塵起伏之中,其好處不言而喻。
成名要趁早啊,等到七老八十再成名,都玩不動了!
徐青觀察馮蕪凝聚神魂,顯形的過程,院子裡梧桐老樹的陰氣朝馮蕪身上匯聚。
如果說徐青和梧桐老樹是陰陽交融,那麼馮蕪則是通過滅情天書的玄妙,將梧桐老樹的陰氣提純,達到去蕪存菁的效果。
不虧名字裡有個“蕪”,原來應在此處。
不知過了多久,馮蕪神魂歸殼,雙目之上,泛著一絲瑩潤的光芒。
徐青清楚,這是神魂修爲深厚的特徵。
“不錯。”徐青真心實意稱讚道。
馮蕪微笑:“還得多謝夫君院子裡的寶樹呢。”
徐青咳嗽一聲,怎麼有種怪怪的感覺。
他開口道:“你現在感覺如何?”
馮蕪:“顯形之後,似乎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肉身既是保護神魂的外殼,也是一種禁錮。”
徐青:“這種感覺對也不對,我一直在想,性命兼修,到了極高的層次,神魂和肉身,會不會沒有區別。聚則成形,散則成氣,千變萬化……”
馮蕪沉吟:“或許吧,我只聽說,修煉到武聖境界,即使斷掉胳膊,也能安回來,或者某些部位缺失,還能重新長出來。”
徐青好奇道:“我聽說京城有武聖坐鎮,你見過嗎?”
馮蕪搖頭:“我聽觀主提過,那位武聖已經年過百歲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她說到此,微微一頓:“我聽觀主臧否過天下人物,說當今世間,最有可能成爲下一位武聖的人是大禪寺的方丈雄禪,其人早已經是武道大宗師,深不可測。普通的附體強者,在他眼中,根本不堪一擊。”
徐青對雄禪的實力有所耳聞,不過大禪寺的根基在北方,離皇權太近,加上大虞朝有武聖坐鎮。
除非雄禪捨得放棄大禪寺的基業,不然的話,面對朝廷的威勢,總歸是要投鼠忌器的。
但和大禪寺的接觸過程中,徐青能體會到雄禪暗中積蓄大志,在南直隸佈局多年,有不小的潛力,只是這人很有城府,一直以來隱忍不發。
雄禪還有一個極爲可怕的特質,那就是糾錯能力。
明明一開始和衍空、徐青交惡,在辨明形勢之後,能夠迅速轉變態度與徐青合作,與衍空重敘大宗小宗一衣帶水之情。
須知這種人物,都有自己的傲氣,雄禪這般人物,更是如此。
偏偏雄禪能勘破這一層障礙,足見佛法也是極深,參悟到了“無我相”之妙。
徐青道:“觀主有沒有提過我?”
馮蕪笑了笑:“以前沒有評價過你,但下次我見他,他給我面子,肯定會評一評。”
徐青:“還需要看你面子!”
馮蕪莞爾:“好好好,你是最厲害的。”
兩人調笑一會兒,徐青握著妻子手,說:“好師父,你之前說修煉到顯形,有天大的好處給我。你看我這出力不小,你快說說有什麼好處?”
馮蕪忍俊不禁,不過徐青確實很有趣啊,有許多面孔,總能讓人相處得舒服愉快。
而且也不會委屈他自己。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能遇到徐青這樣的良人,肯包容她,理解她。
她道:“夫君可知玄天道人?”
徐青心裡一突,隨即神色不顯,問道:“略知一二。怎麼?”
馮蕪:“這個事和玄天道人有關係。那玄天道人得了重陽真人留下的部分寶藏,再將自己的底蘊都藏在了‘玄天寶庫’,我師父正是因爲得到這個秘密,才一直被羅教和玉親王等勢力糾纏……”
“玉親王?”
馮蕪點頭:“夫君要小心這位王爺,他是事實上的儲君,而且不像世人以爲的那樣老實懦弱,實際上戶部尚書王鞏便是玉親王的人。他對戶部的影響很深。另外,他手中掌握了一些海貿生意的關鍵。這些都是我師父生前查到的。”
徐青:“他也是爲了自保和順利登基,做這些確實不奇怪。”
徐青自身也是這樣的人,很能理解。
不過,做了皇帝還搞這些,未必是好事。
治理國家。
他個人以爲,陰謀詭道頂多對穩固權力有利,卻對天下沒有好處。
譬如三代之下,爲何首推漢文帝爲明君。
徐青認爲,漢文帝本身是皇帝中,頂尖的權謀高手,但其治國,卻不依賴於權謀,講究堂堂正正,潤物無聲。
“朕聞蓋天下萬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
能在遺詔中說出這樣的話,能死後薄葬,本身就說明了這位皇帝的修養和氣度。
相比之下,前朝的仁宗皇帝,雖然在士大夫中評價極高,卻只得文帝之形,不得其神。
漢文帝是“文”,而不是仁。
人家整治大功臣周勃,逼死自己的親舅舅,沒人覺得這是漢文帝的污點。
這種手段,比徐青現在做的任何事,都高明。
徐青私下裡,亦對漢文帝頗有揣摩和學習。
他善於借勢,抓住問題關鍵,多少有點漢文帝的影響在。
當然,他學的人很多,也雜,若沒有青銅鏡開掛,徐青活不到現在。
甚至還沾了不少運氣成分。
搞個復社,也避免不了內鬥,依舊被大族滲透。
但徐青沒法從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因爲不現實。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他要用人,要發展勢力,內部存在爭鬥以及被大族滲透是必然的,將來被摘果子,也是存在這種可能的。
自古以來的世家大族,都對這一套很熟悉。
打不過就加入。
對付不了開國的,那就是對付你的子子孫孫。
本朝太祖何等厲害的人物,視自家爲地主,天下縉紳勳貴皆爲長工佃戶,統治手段不可不老辣。
結果呢……
廢了宰相,沒過多少年,便有內閣出現。
甚至大虞太祖晚年,皇權已經受到衝擊和影響,舉起屠刀,依舊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人生天地間,總歸是要有取捨的。
有多大胃口,吃多少飯。
徐青只要不追求千秋萬代,那他的基業,現在比當世任何同級別的勢力都更穩固更有朝氣。
能用在當下就足夠了。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除非他一個人就千秋萬代,那再考慮更多吧。
徐青一邊思考,一邊聽著妻子述說玄天寶庫的隱秘。
海外,流波山,這是玄天寶庫的關鍵。
馮蕪道:“流波山並非固定的山體,而是隨著洋流不斷變幻位置。寶庫的入口,用的是絕情鎖,需要等我用顯形的神魂感知,以情絲爲鑰匙,將其打開。不過……”
“怎麼?”
馮蕪沉吟道:“絕情鎖只能打開外庫,雖然外庫的寶物和武器都不少,但玄天道人最重要的秘寶、法器以及留下的一顆人元大丹都在寶庫的內庫中,我師父也不知道打開內庫的辦法。”
“絕情鎖,這是你們滅情道的東西吧,爲何會出現在玄天寶庫。”
馮蕪嘆了口氣:“因爲打造這個寶庫的人,其中便有玄天道人的道侶,而那位也是滅情道的聖女。”
徐青心想:“這不巧了。”
他也是玄天道人的傳人,阿蕪是滅情道的傳人。
冥冥中,果有一隻可怕的命運之手麼。
徐青又想到五大魔神觀想法,它們的出現,各有各的理由,卻也有股宿命的味道。
其實徐青沾上蓮花教的事,多少和馮蕪有點關係。
因爲蓮花教一開始是接觸的馮蕪。
徐青:“怎麼能找到流波山的位置?”
馮蕪:“我有師父留下的秘法,能夠尋到大致範圍,不過具體位置,需要有極爲豐富海事經驗的人才能確定。本來我是打算利用夫君和爹爹的影響力,在朝廷裡找一位這種人才,但目前看來,還有更好的選擇。”
“高公遠?”
馮蕪點頭。
徐青:“不錯,這人憑藉自身在海事上的經驗能力,坐到了巨鯨幫副幫主的位置,其相關的能力自不用多言。”
馮蕪道:“夫君打算何時將他救出?我記得應天府結案,此人是判了斬首之刑,家眷流放嶺南。不過他家眷的事,應該是夫君的手筆吧。”
人雖然要給林天王,但高公遠的家眷流放嶺南,那是周提學和紅花會的地盤,等於將人質放在自己手裡。
所以高公遠相當於徐青借給了林天王。
徐青相信朋友,但防備朋友的背叛,也是有必要的。
永遠不要考驗人性,因爲這禁不住考驗。
人心易變。
哪怕上一刻還能爲你赴湯蹈火,下一刻也可能是會變化的。
利益的結合,以及加重背叛的代價,纔是一個勢力能長久穩固的辦法。
徐青道:“舅父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
馮蕪心知,不可能這麼簡單,不過她聽說復社有部分社員跟著去了嶺南,或許夫君會以此來操控嶺南的事。
嶺南是一個關鍵的地方,天高皇帝遠,成分複雜,而且靠海。
自來變法的人,都沒好下場。
嶺南比南直隸更適合做退路。
馮蕪道:“夫君打算什麼時候和我去開啓玄天寶庫?”
徐青:“等開春之後。這段時間,咱們先神交雙修試試。”
馮蕪臉一紅,“你得先等幾天,我神形還不夠穩固。”
徐青微微一笑,“我又不是急性子。”
…
…
另一邊,金光寺。
法月近來總是心神不寧。
因爲最近衍空老是找他,囑咐他許多事,還破天荒地指點他許多高深的修行秘要。
其實這有點拔苗助長。
因爲金光寺的修行講究循序漸進,太早了解高深的修行妙理,對自身不見得是好事,甚至容易產生知見障。
法月不知道師父爲何這樣做。
“難道是託付後事?”
不至於吧。
法月還有一重隱憂,那就是昨天開始,衍空不準人靠近他的禪房了。
法月悄悄靠近過,聽到有奇怪的吼聲。
不像雷音,不像龍吼,還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讓人一下子聯想到極爲恐怖的事物。
甚至禪房的氣息,在他神魂感知下,都有點傳說中九幽的陰冷之感。
“如果爲師哪天有什麼不測,記得去找徐解元。”法月想起前不久,衍空隨口一句。
他當時覺得,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難道是應在此處?
法月心裡計較多次之後,顧不得徐青新婚燕爾,打算下山去找徐青。
畢竟他師父要是真出了問題,江寧府確實只有徐青能幫到忙。
雖然法月想當金光寺話事人,卻也不想出現極爲可怕的意外情況。
他一念及此,迅速衝奔下山。
就在法月下山的那一刻,衍空的禪房裡出現猩紅的光芒,過不久,禪房的大門破碎,一個年輕且俊美邪異的紅髮男子,從裡面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