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漸深,已經下過幾場小雪。
年關將至,趙文素的公務照例繁忙起來,鮮有閒暇過問家事。
有一次吃着飯,他突然發現梅玉兩腿竟在發抖,暗忖她是否怕冷,便多置了幾件厚厚的棉衣給她,還買了雙鹿皮小靴,替她穿戴好,邊打量邊說:“這下不發抖了吧,叫人看了寒磣。”
梅玉聽見,眨了眨眼睛。
這之後的幾天,他留意了一下,梅玉沒再發抖過,心中很滿意。
誰知一天趙文素偶然得知她發抖竟不是冷的,而是另有緣由。
那天下過一場鵝毛大雪,愈發寒冷起來,人人都有些懶怠。縣衙的同事們一商量,大家一起偷懶,早點回家鑽老婆被窩得了。趙文素自然也樂得把公文一推,提早回家。
其間不過申時,天還未黑,離晚飯也有些早,他徑自回到百花苑,沒見着梅玉,連陳媽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趙文素心中蹊蹺,這個時候梅玉一般跟着陳媽學些女工什麼的,到哪裡去了?恰好紫芙不知哪裡蹦出來,他趕緊叫住:“你娘和梅玉她們到哪裡去了?”
紫芙撓撓頭,“我和少奶奶房裡的小萍玩去了,沒見他們呀。不過他們這段時間都常在祠堂呆到天黑,應該還是在哪裡吧。”
在祠堂幹什麼?趙文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他一路尋去,遠遠就聽見人聲。
離得近了,聲音清晰起來,是梅玉在背誦家法:“‘親親’父爲首,即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做到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尊尊’君爲首,是名位不同,禮數亦異,下級對上級,小宗對大宗,臣民對君長,卑賤者對尊貴者,尊卑秩序不可破……”
他心中很是驚訝,梅玉幾時能將這些禮數背得這樣熟練流利了?
踏進院子的時候,他大吃一驚!
這大冷的天,地面一層厚厚的積雪,梅玉竟跪在院子地板上,頭上蒙了白花花的雪漬。沒有開臉的妾,祠堂的門不能開,只面對緊閉的門直挺挺跪着,口中猶在背誦。旁邊幾個婆子倒坐在門廊下避風雪,閒着嗑牙。
趙文素大步走過去,一把拉起梅玉,“這是做什麼?誰叫你跪着的?”
幾個婆子見老爺回來,沒事人般地笑嘻嘻,“老爺這麼早就回來了?回來就要找姨娘呢。”
說話中有些羞他們的意思。
趙文素一腳踹過去,“好大膽的奴才,你們爲何叫她跪在這裡?”
那個婆子哎喲一聲倒在地上。其他人嚇了一跳,均不明白老爺爲何大動肝火。被踢的婆子捂着腿嚷道:“大爺叫小人們來督促姨娘學家規,到底做錯什麼了?無緣無故被罰,叫我老婆子好沒臉面!”
梅玉到現在爲止,只見過溫文和藹的趙文素。眼前這個怒髮衝冠的人,把她嚇壞了。
她扶着膝蓋,扯了扯他的袖子,“簡白,你別打人啊。是我自己要學的。”
趙文素見她面青脣白,小腿發抖得都站不直了。方纔明白前幾天梅玉發抖竟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跪得太久了。不由更怒,“家法可沒有瞎折磨人的規定!你就是要學,也悠着點兒,再染了風寒有個三長兩短,我白疼你一場!”
早有人見家主發怒,去請大少爺和大奶奶。趙禮正和妻子棠寧急急走來,趙禮正遠遠喊道:“父親,發生何事至於動氣?”
趙文素兜頭兜臉罵過去:“趁我不在家,你們就拿捏梅玉一個沒依靠的可憐人。可是見我疼她了些,你們就看不過了?”
棠寧惶恐道:“爹,這言過其實了。媳婦見姨娘可憐,照應還不過來,怎麼會看不過?”
趙禮正連忙維護妻子:“爹,這全是我做主,棠寧並不知道。況且這怎麼叫拿捏姨娘呢?趙家偌大的門戶,就算是姨娘,也得懂些禮教,拿得出門面見客人吧!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凡新婦入門,都要在祠堂學規矩一個月,熟悉宗法族規。當年孃親、棠寧也是這麼過來的。叫姨娘來學,是看她照顧爹的面上,已經僭越了。難道正妻站着,妾也站着麼?”
趙禮正一番話說得句句在理,符合家法秩序,叫趙文素辯駁不得,只是冷道:“大雪天的,你也來跪上幾個時辰看看?梅玉!你別掙這個強,一個妾侍,好好守着本分過日子,以爲你是正妻那?”
梅玉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卻還是難過。
趙家祖廟的門坎,原不是自己跨得的。
趙文素又聲色俱厲:“這些個婆子,今天不要吃飯了。先跪上兩個時辰!去,到門口跪去!”他指着門外。
家主開口,幾個婆子懾於威嚴,委委曲曲地跪下。
棠寧清楚趙文素一貫來最痛恨這一類仗勢欺人的事情,忙拉住還要說話的丈夫,不讓他頂撞氣頭上的公公。
梅玉暗暗替那些婆子叫屈,但也不敢辯駁,緘默其口。
機靈的棠寧叫來丫頭,扶梅玉回房。
一干人等回到百花苑。纔剛進門,棠寧趕在衆人面前吩咐陳媽:“快去拿藥酒來,要最辣的那種。”
梅玉被扶着在椅子坐下來,剛坐穩就聽到怒氣衝衝的命令:“把褲子掀起來我看看!”
梅玉一個激靈,乖乖地把褲腿挽起。
膝蓋由於跪的時間太長腫脹腫脹的,還因爲凍得厲害,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暗紫色。
趙文素看到之後,更加怒不可遏,抖着手指大聲吩咐陳媽:“給我用力一點……下死勁搓,揉到發熱爲止!”
陳媽那雙覆蓋着薄繭的粗礪的手十分有力,一拇指摁下去,梅玉痛得差點叫出來。但又怕趙文素聽到,拼命咬緊牙關忍住。
趙文素在旁邊監督,直到淤血散盡,他才讓停下。
吃晚飯的時候他又叫廚房多熬兩碗薑湯,嚴厲地命她全部喝完。
這一頓吃得格外艱難。
老爺剛發了一場大火,席間一言不發,臉繃得緊緊的。
大少爺自認爲沒有虧待姨娘,有些委屈和不服,也不肯說話。少奶奶向來善於察言觀色,此時連夾一筷子的菜都萬分小心。
二少爺是照例不知野哪兒去了,不回家吃飯。
苦了梅玉,轉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她掛念那些婆子,這都天黑了,怎麼少爺和奶奶還不求老爺讓她們回去?
一想到她們天寒地凍跪着捱餓,她味同嚼蠟。
好不容易熬完這頓飯。一直胃口很好的梅玉碗裡剩了一大半。
棠寧回房前,悄悄跟她說:“別怕,明天一早我還來看你。”
終於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了。
換了平時,趙文素會找些閒話跟梅玉聊,教她些詩句和道理。今天他一句話都不說,寒着臉在燈下翻書。
梅玉坐在牀沿。搽過藥酒之後,膝窩一陣陣熱辣辣的刺痛感。但這不是重點。
她心急如焚,忍了又忍,“簡白,那些婆子……”
“閉嘴!”簡潔有力的兩個字。
“……”
“天很晚了——”
“啪”,趙文素把書扔到桌案上,打斷她的話,面無表情瞪着她,“有完沒完?你也真是軟性子,任由人家欺負!”
“我錯了,以後再也不這樣。可是你先讓那些婆子回去吧。”
趙文素一聽,更加怒其不爭,“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爲什麼生氣!”
“我知道。”
“你不知道!”趙文素粗暴地打斷,焦灼不安地在房間內來回踱步。
他永遠也忘不了蘭卿是怎麼死的。
也是這麼一個呵氣成冰的大雪天,她被溼淋淋地撈上來,當天晚上就風寒發作,高燒昏迷,氣若游絲,拖不到幾天就不行了。
有生之年,他不要再看見家人跟“風寒”二字沾上一丁點兒邊。
他怎麼不動怒?他怎麼能不動怒?!
梅玉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鼓起勇氣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在這個家裡是最沒學識最沒文化的。你說的對,人人都可以拿捏我。我就是個低下卑賤的,不配學那個。”
說着說着,幾近哽咽起來。
趙文素緩過神來,怔怔看着她,“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過不要求你做什麼。你爲什麼還要這麼辛苦?悠閒地過每一天不好嗎?”
梅玉自覺沒趣。原想學好了,趙文素會對她刮目相看,那點勞累算得了什麼!可是趙文素似乎不能領會她的心思……她激動地說:“你是個一肚子墨水的人,獨獨我自己粗鄙,配不上你,有什麼意思?況這家裡人人都讀過書。”
“你剛纔這句話,重點是前面,還是後面?”
“嗯?”梅玉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說出這種話。她一時憋得滿面通紅,“我”了半天,愣結巴了。
趙文素一直緊繃的臉鬆動了些,長嘆一聲,“算了。”
梅玉不明他“算了”指什麼——又像是說不再要求她回答,又像是說不再計較那些婆子。
他打發小廝去放人。
梅玉鬆了好大一口氣。那如釋重負的表情落在趙文素的眼中,又可氣又好笑。
他仍舊板着臉。
從袖籠摸出一個粉色小盒子,遞到她手上,輕描淡寫地說:“今日回來路過脂粉鋪,幫襯熟人,就買了一盒玫瑰膏給你。”
梅玉接過來打開。撲鼻的清雅淡香,挑了一點拿紅色的膏抹在手上,又潤又細,一化就開,顏色還嫩。她雖出身貧寒,倒也認得出是好東西。
當下又喜又悲,喜得是趙文素對她的好對她的關懷,悲的是趙文素潛意識裡對她貧賤出身的不屑——潛意識裡的。
她擡頭對趙文素笑笑,笑容裡面帶了點天真和張皇,低聲道:“真好,謝謝簡白。”
www•TTKдN•¢ o 第二天,趙文素把那幾個婆子趕出去了——他當然知道怪不到她們頭上,不過殺雞儆猴,順便發泄一下怒氣。
棠寧等了幾天,待老爺怒氣平歇了一點,纔去勸說:“爹,姨娘學些規矩是好事。但是來祠堂太正式了。不如平日裡讓她到媳婦房裡幫幫忙,學着辦家務,漸漸熟悉上下一切,媳婦再提點一二,也就通透家族的事情了,比空頭背條法有用得多。”
趙文素向來知道棠寧爲人寬厚有道,有她提點也好。
“就這麼辦吧。梅玉,跟大少奶奶學學,是你的福氣。”
梅玉從善如流,盈盈一拜,“謝大少奶奶。”
梅玉從此每天到棠寧跟前,見着棠寧跟管家商量事情,或分派銀子,或添減物事,就留心學習,進步很快,人也伶俐起來了。棠寧時常悄悄給她講些規矩,兩廂和樂。過了半月,梅玉有次出恭回來,聽到丫鬟小萍跟棠寧竊竊私語,“奶奶,您讓那周姨娘負責老爺院子的每月分例,就不怕她得了好處,把你擠了?這世道,沒有小老婆當家的。”
“你混說什麼?我身子日漸沉了,姨娘幫着照顧老爺,我正好歇歇。”
梅玉放重了腳步,走進來,沒事人似的照常幹活。棠寧和小萍也就沒有懷疑她聽到了。
冬至過後,年底也不遠了。趙文素到下面佃戶視察收成,順便催收田租。有一姓張的農戶,死皮賴臉拖着不肯交。趙文素知道他田地收成不差,沒理由交不出來,便指責了幾句話。那張農人竟然劈頭劈臉罵回來,罵得難聽至極。趙文素見他這麼野蠻,不免動氣,兩邊差點打起來。後來還是村長來勸解了一回,趙文素也覺在外面叫罵有失臉面,憋了一肚子氣回來,天已經很晚了。
又冷又累的他呵着雙手回到臥房,發現房內一燈如豆,怕冷的梅玉竟然還沒有上牀,裹在棉實的襖子裡,一手託着下頜在燈下昏昏欲睡,腦袋一點一點的。他走到梅玉身邊,拍她肩膀,“怎麼不上牀睡?小心着涼!”
梅玉揉揉惺忪睡眼,拉着他袖子說:“等你!剪了好幾次燭花了。”說着起身給他倒熱騰騰的洗腳水。
趙文素脫掉帶着厚重寒氣的外衣,坐在牀邊泡腳,滾燙的水浸泡着痠痛的腳板。
嚴寒被牢牢阻隔在了外面。一室溫暖如春,安寧而美好。
梅玉擠了一條熱毛巾,給他擦臉:“早點回來。”
趙文素舒服地吁了口氣,朝她笑笑,“我外頭有很多事,你不用等我,困了自己上牀睡去。”
梅玉不吭聲。洗漱完畢,兩人躺在軟軟的暖暖的被窩裡。
梅玉偏頭看去,他已經呼吸平穩、面容放鬆而安詳,應該快睡着了。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她忽然覺得很心安,想要靠近他。
她翻個身,攀住他的胳膊,把臉貼在上面,忽然還說:“以後早回來。”
趙文素醒過來,見她乖巧地靠着自己,臉養得紅潤了不少,一雙眼瞳清澈地看着自己。不由心動,伸手摸索她的身體。梅玉害羞,有些推拒扭捏。
趙文素親親她的臉,靠近在她耳邊笑道,“來一回吧。”
梅玉便乖乖躺好不動。趙文素輕而快地解開她衣帶,撫摸着開始有曲線的胴體。溫熱的軀體互相觸着,在寒冷的冬夜覺得分外熨貼,無端生出惆悵的依戀之情。梅玉弄不懂心中的感覺。一場夫妻遊戲過後,出了汗的趙文素摟着她身子,沉沉睡去。
夜很寧謐,細碎的風雪聲中,偶然夾雜着雪從枝丫落下的簇簇細響。雪光映得窗紙亮亮的,似乎把她懵懂的心也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