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趙鴻飛人來瘋似的,逐個把門敲得震天響。
興奮得如一隻小狗似的亂叫:“爹,小黃毛!別賴牀了,咱們去騎馬打獵啦!大嫂……快起來叫下人做早飯……”
梅玉硬生生被吵起來,哭笑不得。
趙文素伸着懶腰,邊打呵欠邊笑說:“他盼了整整一年呢。鴻飛打小就好動,喜歡騎馬射獵。”
結果他們換好衣服出來時,趙鴻飛早就等不及,已經衝去獵場了。
趙文素自然不能跟他一樣只顧貪玩——儘管他幾年沒來了,很想同小兒子一樣什麼都不管就策馬揚鞭,盡情揮灑汗水和自由。
他領着棠寧和梅玉到馬場挑馬,在平坦偏僻的地方教她們騎術,給她們娓娓講述一些獵場的知識。
雁蕩山狩獵場分爲淺場和深場。
所謂淺場,是水平不高的獵手和女眷遊樂的地方。這裡地勢平坦,人工養殖一些危險性較小的飛禽走獸,還有專門的工人幫忙把小獸趕出來,射獵十分方便簡單。
深場則是藝高膽大的獵手縱情展示的天地。那裡聳立着天然密林,深入山坳,除了鹿兔獐狍,更有狼豹鷹隼等高大猛獸,十分危險,但更富挑戰性。
梅玉聽着他的介紹,放眼遠眺。
遠處正有幾隊人在策馬奔騰,似乎是從莊子裡出來的,浩浩蕩蕩、前後呼應着往深場那邊去了。那氣勢,頗有橫掃千軍萬馬的浩大。
看得她的心胸豁然開朗起來,想要隨着風的方向大喊,一抒豪邁的心情。
棠寧也覺得非常震撼,“常常聽古詩詞描述狩獵風雲之事,百聞不如一見啊!”
趙文素也被那種豪氣干雲、意氣風發的景象感染了。
他情不自禁唱起他最喜愛的詩人辛棄疾的《破陣子》。
“醉裡挑燈看劍,
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 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
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 天下事,
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 白髮生!”
低沉渾厚的嗓音,帶起了一片悲涼滄桑。趙文素唱完,茫然四顧,有什麼東西要破胸而出。
梅玉從來不知道自家老爺如此擅長歌詠。那歌詞她聽得似懂非懂,卻覺得眼淚要洶涌而出——歌聲中蘊含的茫然悲愴,使得心爲之抽緊。
她感到臉上涼涼的,竟真的落淚了。
棠寧喟然嘆道:“剛纔詠歎,似要把人帶入那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憤懣無奈中,主人公一腔熱血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梅玉拼命點頭,對對,就是少奶奶說的那種感覺。
“爹,禮正常跟我誇您六藝俱全。今日聽到您一展歌喉,果然不假。”
趙文素對她的稱讚付之一笑。他看着梅玉紅紅的眼眶,溫柔地說:“我們家梅玉也很不錯,居然能夠聞絃歌而知雅意。”
“啊?”梅玉迷惑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聞絃歌而知雅意”。
棠寧好笑地看着公公。好吧,在他眼裡,只有小姨娘能夠知雅意。自己不能知雅意。
三人又騎了一會兒,棠寧擔心小女兒,也想讓老爺和姨娘單獨相處一會兒,便回明公公,請求讓自己先行回去。
趙文素準了。
梅玉目送着棠寧,嘆說:“少奶奶真是個好孃親。”
趙文素拍拍她腦袋,“做了母親的女子都是這樣!以後你就能體會到了。”
梅玉一低頭,趕着馬跑掉了,邊跑邊說:“啊,那邊山茶花開得好漂亮。”
她騎到樹下,伸手去摘花,卻夠不着。
趙文素只好打馬跟過去,折了一支帶素白花苞的枝條,遞給她。
梅玉把花放在鼻子下聞,不敢擡頭看趙文素。
趙文素嘆了口氣,下馬走到她旁邊,擡頭對她說:“梅玉,我對你是怎麼樣的,你……明白麼?”
梅玉看了看這個溫文俊秀的男人,心有千言萬語,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好像明白趙文素爲什麼這樣問她,又似乎毫無頭緒,半天才說:“簡白,我……你對我極好,從來沒有對我那麼好,連親生爹孃都沒有。”
趙文素輕輕握住她垂着的手,“梅玉,梅玉,知道你怪我……”
怪我不能給你唯一。怪我不能忘懷的過去。知道你要求什麼,我卻不能做到。
他卻說不出來。大家都是含蓄的人。
倒是梅玉笑起來,脆聲說:“簡白,你怎麼了?我很知足,真的。你對我這樣好,我怪你什麼?”
趙文素鬆開手,悵惘地笑了笑,回到馬上。他猜不透梅玉是真沒開竅還是假裝懵懂。
卻不再說話,信馬由繮。山林風景如畫,心事如詩。
他們來到一處熱鬧地。
梅玉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羣人在圍獵。訓練有素的農莊工人結了一個方圓一里的包圍圈,中央許多小獸奔騰,在灌木叢中亂躥,煙塵滾滾,四處鳴吼聲。
一些獵手在圈外舉箭射獵,射中的立即有獵狗上前把獵物刁出來。
真是熱鬧非凡。
“哎呀,簡白,我們能不能參加的?”她眼前一亮,興奮地問。
“爲什麼不可以?來,看我的!”趙文素見她高興,自己也興致勃發,有意展示一下。
他當即彎腰把掛在馬脖子上的弓箭取出來,趕馬到圈邊。
利落地搭箭上弓,瞄準一隻黃羊,“嗖”一聲,離弦的箭閃電般飛入裡面。
黃羊轟然倒地。
“好!”周圍爆發出一陣喝彩,紛紛看過來,要看清是哪個好手。
獵狗把黃羊拖出來,一位滿面紅光的高大獵人親自把獵物拎起來,大步踏到趙文素馬前,一陣爽朗的笑聲:“好一手功夫!老夫佩服!閣下爲何不到深場去一展身手?”
說着抖了抖手中足有百斤重的黃羊,那隻箭正正插在眼睛上,穿腦而過,使黃羊瞬間死亡又絲毫沒有損傷它的皮毛。
趙文素見那獵人聲音洪亮,膐力過人,行動大方又舉止有禮,心裡立即生起幾分好感。
他下馬把黃羊接過來,遞給小廝,郎笑道:“多謝前輩誇獎。區區陪家人來玩,便沒有到深場去。”
梅玉也下了馬,朝那老獵人見禮。
老獵人大手一擺,“大丈夫怎拘在這裡!你那小娘子留在這裡又沒危險,你我何不就到深場去,較量一番。今年開季以來,老夫還沒找到對手呢!”
趙文素眼睛一亮。梅玉將他躍躍欲試的神情看在眼裡,便笑着揮手說:“簡白,你去吧。騎了半天我也累了,那小廝帶我回去就行。”
趙文素說了聲“好”,就急急跟着那獵人去了。
梅玉站在原地,看到那獵人牽了一匹黑溜溜的馬過來,兩人交頭接耳一番,又大笑了一回,各自上馬。
只見趙文素提氣躍到馬背上,身形靈巧,手中馬鞭一揮,駿馬撒開四蹄,迎着風奔騰起來。風把趙文素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神采飛揚,如狂熱少年般的意氣風發。
而那獵人翻身上馬的雄壯氣度亦絲毫不遜,馬術更加了得。兩匹馬風馳電掣,聽得得得兒的馬蹄聲,兩人已經閃電般衝進了深場入口,好不威風!
趙文素弓身揮鞭的瀟灑落在梅玉眼中,非常驚歎。看慣了平時溫文爾雅的趙大老爺,真想不到他在獵場上有這樣恣意飛揚的一面,陽光也比不上他臉龐上的神采耀眼。
直到兩匹馬的身影沒入林中,再也看不見,梅玉仍癡癡望着那個方向,一顆心情迷意亂,不能自己。
又想到趙文素一眼也沒有回頭看自己,不由又泛起一點憂鬱。忽又念及熱血男兒就應該這樣沙場拼殺,怎能兒女情長。一時喜一時憂,把她想得面紅不已。
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棠寧說過的話。
“喜歡一個人,眼裡就再看不見別人了。他就成了全天下最好的人。就連他無意的一個小動作,你都會癡迷不已。一顆心那,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他身上,永遠不分離纔好。”
這不正是現在的自己?
自己,是喜歡簡白了吧。
彷彿嫩芽衝破了土塊,彷彿花苞綻開花蕊,一切都突然見到了陽光般醍醐灌頂。那一直朦朦朧朧的男女之情,霎那間清晰無比、豁然開朗。
這一切,不但是心理的變化,連帶着身體似乎也被悸動帶得顫抖起來。
梅玉按住怦怦跳的心臟,有些騷動,有些不知所措。
想起蘭卿時酸澀的心情,面對趙文素時的甜蜜,她都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因爲喜歡麼?
颯爽的風吹過來,秋日的天空飄着大朵的白雲,層層樹林或淡金或翠綠,一切都那麼絢爛多彩。
她像喝了蜜一般,甜甜微笑着。
直到小廝在一旁問她何時回去,她纔回過神來。
不好意思地趕馬回去,一路上猶自想着心事。
少女情懷總是詩。
她這時只想躲起來,靜靜地,悄悄地,把心裡的感覺細細咀嚼一遍,偷偷笑上一回。
但又渴望找個人,向她傾訴分享所有的幸福,告訴她一些秘密,期待她解答一些疑惑。
突然聽到一陣打罵聲。
“……活膩煩了你!下次再敢偷錢,老孃剝你的皮!”然後是“啪”好大聲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