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到了八月,趙禮正向家父提出想提早去京城,可以跟別的考生切磋切磋,打探底細。
趙文素檢視過大兒子作的文章,自覺很有希望。
爲了保險他還私下問過學堂的夫子。都說趙大少爺之前的鄉試、省試都名列前茅,雖然丟了兩年功課,還是不錯的。文章文采好,各科又都平衡,此去狀元不敢說,名次是一定有。
趙文素心裡滿意,就同意他提早出發了,並給了好多盤纏,叮囑他別委屈自己。
於是趙禮正拜別老父,囑託小弟,淚辭妻女,帶着兩個小廝踏上了趕考之路。
十天之後京城來信,說業已安頓下來,各項安好,不必掛念。
話雖這麼說,但親人出遠門,留守家中的人總是心中想念,不得歡顏。
趙家老爺看看沉默的兒媳婦,看看整天往外蹦的小兒子,又看看每天小忙碌的梅玉,宣佈了一個決定:“禮正去了京城,我們就去雁蕩山區狩獵吧!別蔫蔫地呆在家裡!”
趙鴻飛頭一個跳起來歡呼。
梅玉高興得很,拉着自家老爺的袖子,直問:“真的?真的?太好了!”
棠寧抱着小荷舒,笑看手舞足蹈的小叔,“爹帶小叔和姨娘去玩就好了,媳婦留着看家,照顧囡囡。”
趙文素一錘定音,“那像什麼話!你也去,囡囡也去。奶孃丫環都跟着去照顧就行了。”
於是全家動員起來,準備了三天。趙文素向官中申報了年假,安排管家德安和陳媽留守家中。兩輛馬車坐女眷,三輛馬車載吃穿用品,男人騎馬,就出發了。
出發的時候趙鴻飛特意趕馬繞到梅玉的窗前,一臉嫌棄地對探頭看風景的她說:“女人就是麻煩。像我去年自己一個人揹着行囊就走人,哪裡這樣浩浩蕩蕩,生怕別人不知道趙家有錢。”
梅玉噎住了,瞪着趙鴻飛說不出話。
趙鴻飛“哼”一聲,特瀟灑地一揮馬鞭,跑到前頭去了。
梅玉放下窗簾,絞着手指生悶氣。棠寧問她:“怎麼了?”
梅玉悶悶地說:“二少爺總是寒磣我。可能他不待見鄉下妹子吧。”
棠寧用帕子捂住口笑個不休。她是從小就被教養得很好的大家閨秀,即便笑岔了氣,說話語調還是溫柔婉轉,再端莊不過的少夫人模樣,“老爺平常總愛教訓小叔,卻不管他寒磣你,你知道爲什麼?”
梅玉搖頭。棠寧說:“因爲小叔並不是嫌棄你,而是喜歡你呀!都是同年紀的,他不逗你玩,難道跑來跟我這個生孩子的婦人開玩笑?這個年齡的少年,不懂女孩心思又愛逗女孩,最討人厭了。你放寬心吧。”
紫芙、小萍和小蕙等小丫頭都吃吃地笑起來。
梅玉愣了愣,眼睛迅速閃過一絲羞赧,含混地說了一句,“少奶奶你真是……”
棠寧笑夠緩過氣,慢慢說,“害羞什麼!你們少男少女,誰沒個心思?老爺素知他的性子,也道他大了,年前就叫我給個丫環給他呢。誰知他還愛來逗你,外頭拈花惹草也不見少。”
聽她這麼拐着彎說明,梅玉放了心,仍掀了窗簾貪看外面的風景。
紫芙她們卻正值朦朧憧憬的豆蔻年華,對男女情愛的話題又敏感又興奮,竟是捨不得就此停住,一起鬧着問:“少奶奶,那你喜歡咱家大少爺不?”
棠寧看着那一雙雙亮晶晶的期待的眸子,一指頭戳到小萍腦門上,“你們這羣丫頭片子,懂得什麼叫做喜歡嗎?”
梅玉也心癢起來,跟着起鬨:“奶奶,你就教教我們,什麼是喜歡?”
棠寧好笑地看着她們,“我呀,並不是一開始就喜歡上的。”
少女懷春的一顆心,得知自己許配給趙家大公子之後,便忐忑不安。
未來的丈夫,會是那詩文裡描述的翩翩濁世佳公子?還是腹內草莽、癖性乖張的紈絝?
一切卻只有在紅蓋頭掀開的一剎那知曉。
穿着紅綢喜衫的英俊郎君,玉樹臨風站在那裡。
他把一杯酒遞到自己面前。四目相對,羞煞了臉蛋。
一輩子就這麼定下了。
歡喜也好,痛哭也罷,半分由不得自己作主。
棠寧緩緩用帕子掩了嘴角,一雙好像會說話的眼睛彎了又彎,“喜歡一個人,眼裡就再看不見別人了。他就成了全天下最好的人。就連他無意的一個小動作,你都會癡迷不已。一顆心那,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他身上,永遠不分離纔好。”
梅玉若有所思地說:“相處久了之後,缺點總要暴露出來的。發現那人並沒有自己當初想象的那麼完美,豈不會傷心?”
“是啊。一開始期望不要那麼高,或許就不會那麼傷心了。”她意味深長地說。
梅玉似懂非懂,紫芙她們也一樣。
棠寧又說:“最最重要的一點,喜歡他,就會想獨佔他,把他藏起來不讓天底下的女子看到。他同別的女人說話,心裡會又酸又惱,既討厭哪裡來的小蹄子,又恨那負心的郎君,哎呀反正愁個不斷。”
大家都笑起來。
梅玉笑的時候卻沒想到自己也會嚐到這個滋味。
顛簸了兩日路程,從繁華的城鎮來到遼闊的狩獵場,只見層巒疊翠、楓紅漫山,美景連連。
梅玉在車裡,聽到前面人聲鼎沸,趙文素笑聲朗朗,似乎和人打招呼。一個小廝來通報:“快到達了,老爺請奶奶姨娘準備下車,將會在前面農莊落腳。”
果然不多時來到一個莊子,趙文素扶她們下車,告訴她們這一大片狩獵場都是這莊子主人的,他們將在這農莊租一個院子。
正值金秋八月,狩獵旺季,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一個總管早接到消息候在門口,跟趙文素洽商。梅玉新奇地踮腳遙望遠遠的獵場,那邊煙塵滾滾,不時傳來陣陣歡呼,似乎正在舉行一場盛會。
忽聽一把脆生生的聲音叫喚:“我看看這是誰?!趙大老爺,貴客貴客!你可都四年沒來了呀!”
梅玉扭頭一看,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嫋嫋娜娜往這邊走來,穿得鮮豔漂亮,一臉如沐春風的笑容,半老徐娘而風韻猶存。頭上卻梳了一個孝髻,插了根素簪,光額頭不留劉海。周圍的下人見她來了,都紛紛問好。
趙文素往年常來狩獵,知道那婦人乃莊主王氏的老婆,是個舊識。這時見她寡婦的裝束,特別驚訝:“老闆娘你……王兄他……”
一小廝走上來附耳解釋:“去年頭,王家兩兄弟就暴病死了,現在莊子全歸她一人管呢。”
王寡婦分明聽見了,卻不在意。她來到馬車前站定,誇張地上下打量趙文素,完了朝他大放媚眼,連珠炮似的說:“我說今天早晨聽見喜鵲叫呢,原來是老天爺聽見我天天盼望,把趙老爺送來了。趙老爺可真是一點都沒變,風采依舊呀!這麼多年未見,可曾還記得我?來來來,這次你可要呆久一點,讓我好好招待!”
趙文素朗朗一笑,拱手道:“謝過王嫂子!嫂子你也依舊伶牙俐齒,說話不饒人那!這次我帶了家人來玩,住個十天半月是一定的,你且給我準備個上院,不拘銀子!”
梅玉見到王寡婦這樣對着簡白搔首弄姿,心底不知怎麼地有些不悅,就走近了一步。趙文素覺察到了,低頭對她微微一笑,牽起她的手。
王寡婦猛然看到趙文素跟一個年輕姑娘在一起,臉色一變,一瞬又咯咯笑起來,“喲,這位是……?我之前聽說趙夫人去了,還替那蕙質蘭心、神仙一般的人物惋惜了一陣。不過趙老爺真是好福氣的。時隔四年,身邊又有了個花朵一樣的姑娘,叫我寡婦好生眼熱!”
這稱讚的話,聽起來怎麼不是那個味兒呢……梅玉雖然不懂什麼叫做“明褒暗諷”,但也聽出來不對勁。再偷窺趙文素,發現他的臉色也沉了。
王寡婦卻不等他們說話,轉過頭去大聲吩咐那些往馬車下卸東西的下人:“你們給我仔細點!趙老爺是我的貴客,好生伺候着!總管,把最好的院子騰給趙老爺,就是東頭第二間,你看着差人把行李都搬到那兒去吧。”
見她這樣熱心,趙文素和梅玉無法再說什麼。
那總管把他們領到東頭的院子,寫了租據就離開了。
奇怪的是王寡婦仍站在那裡,看他們一行人忙碌打點,也不幫忙,在一旁時不時說小廝們一句,然後就似笑非笑盯着趙文素看。
直等到收拾完畢,趙家人要歇息,那寡婦才親親熱熱地說:“趙老爺,您有什麼不滿意,就儘管到我那裡說,我就住在隔壁。”說完對趙文素甜甜笑了笑,才施施然走了。
梅玉悶悶地瞅了瞅她的背影。覺得她似乎熱情好客過了點。
這人怎麼這樣呢?
傍晚的時候,梅玉得知狩獵場每晚上都有篝火夜宴。遊客們分享打來的野味,本地姑娘載歌載舞,是十分出名的節目。
趙文素帶他們去參加。棠寧因爲要哄女兒早睡,辭卻不來。
他們三人便自家弄了一堆火,圍坐一處,自得其樂,烤起鹿肉來。
兩父子都見識過這獵場的篝火宴會。唯梅玉頭一次來,倍覺新鮮,好奇地四顧觀察風土人情。
夜幕剛剛降臨。獵場空曠的草地上燃起了十來處篝火,映襯着蔚藍色蒼穹。天高地廣讓人心胸開朗。男人們高聲談笑,姑娘一詠歌喉,炙烤的野味散發出陣陣香味,歡聲笑語連成一片。
趙鴻飛瞪着火上正在烤得滋滋作響的全鹿,大呼小叫:“好香啊!好香啊!”說着拔出腰間的小刀,就要割一塊來嚐嚐。趙文素打開他的手,笑着教訓:“臭小子!你這麼胡來,哪裡能吃?”
梅玉撲哧地笑了,“二少爺是饞了。”
她拿小刀要幫趙鴻飛割。
趙文素眼尖看到,喝止了,“小心割到手!”說着,他親自動手割好鹿肉串上鐵絲,遞給梅玉,“懂得怎麼烤嗎?”
火光烤得趙文素半邊臉紅紅的,眼眸裡也有火苗在跳躍,脣邊是溫柔的笑。梅玉突如其來地莫名心跳。
她搶過烤串,放到火焰上,笑靨如花,“我雖愚笨,但在泥堆裡滾大,燒烤還是行的。”
“哎呀!怎麼客人親自動手了呢!”
梅玉冷不丁嚇一跳。擡頭撞進一雙閃過一絲怨毒的眼睛。
“來來來,讓我這個主人爲貴客服務一次!這位趙小夫人恐怕還不知道,凡吃過我烤的鹿脯,沒有讚不絕口的!再吃別家,恐怕都沒了味道。” 王寡婦自來熟地坐下來,笑得風情萬種。
梅玉疑心自己剛纔眼花。
人家都那麼積極地坐下來幫手,也不好拒絕不是?
趙文素點頭笑着附和:“那就有勞老闆娘了。這獵場誰不知您手藝高妙。好些年沒嘗過了,說起來,我真有些饞了。”
王寡婦手法相當熟練,從那鹿脯上刷刷割下薄薄的幾片,用細鐵絲串起,在火焰上反覆炙烤到熟透,火候掌握得相當好,又抹上莊子自制的醬。不一會兒鹿肉香飄萬里,誘人至極。
她烤好之後,第一串就奉上給趙文素。
“哎,哎,沒有我的份?”趙鴻飛哀怨地叫起來,兩眼射出綠光。
趙文素疼愛小兒子,把第一串給了他。
王寡婦的手藝還真是不用說,烤出的鹿肉外焦裡嫩,美味多汁,吃得趙鴻飛舌頭都要吞進肚子了,邊嚼肉邊含混不清地連連大呼“好吃,好吃!”。他那副猴急貪吃的模樣惹得大家都笑起來。
見他吃得這麼香,梅玉肚子裡的饞蟲被勾得蠢蠢欲動,口水不能控制地涌出來。
王寡婦又烤好了幾串,分給他們。
梅玉有些不好意思。
但當舌頭嚐到那人間美味時,所有人都顧不得形象了。
別說第一次體味的梅玉,就連吃慣山珍海味的趙文素,也被震撼到了。
有如此珍饈,不配美酒真是暴殄天物。
於是要了農家自釀的土酒。也是分外香醇,絲毫沒有摻水。
一手拿大號的犀角杯喝馥郁的好酒,一手持鮮嫩多汁的鹿脯。趙家父子一高興就喝得有點高了。
王寡婦又是個放得很開的人,一把嘴巴蜜裡調油。席上有說有笑,氣氛熱烈至極。
梅玉不好意思光吃不做,就幫手做烤串。王寡婦指點一二,她也烤得相當不錯了。
趙文素喝得差不多,起身要去方便一下。
王寡婦一聽,立即扔下手中東西追上去,“趙老爺等等!天黑了,您又不大認得路,還是我帶你去吧。”
那含情脈脈的聲音,能滴出水似的,伴隨着輕笑傳入梅玉耳朵。
她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