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賈府中午的酒席散了之後, 丫鬟小廝們服侍各自的主子離去。紫鵑服侍了林黛玉午睡,見無事便偷了個空,去賈寶玉院子裡尋晴雯說話。

“晴雯, 你和翡翠說了沒?”賈寶玉出門去赴衛若蘭的約會, 丫鬟們留在府中無事, 便都找了地方躲懶, 麝月也躲在屋裡, 一邊甩着帕子喊熱,“你把那冰盆挪近一點,我熱得身上快淌水了。”

晴雯把冰盆挪到她不遠處, 說她:“我看你這會鑽冰窟窿裡得了。”這會製冷的設備很簡陋,只能用存放在地窖裡的冰塊放在屋裡降溫。

“這會讓我抓到把柄了, 你們倆又在躲懶。”紫鵑走過窗櫺對着她倆笑, 身影一晃從門口進來了。

“等我告訴襲人, 扣了你倆的月錢,”紫鵑促狹一笑, “我怎麼聽着你們剛在說翡翠。”她搬了小杌子坐到晴雯和麝月中間,擡頭問道。

“就你耳朵靈,”麝月橫了她一眼,“聽見好玩好吃的,你從天邊也能趕過來。”

“這可冤枉我了。明明是你們揹着我商量好事, 我這一杯茶還沒吃呢, 就被扣了頂大帽子。”紫鵑啐了她一句。

“晚上我們幾個想聚一起吃點酒說說話, 就當過節了, ”晴雯笑嘻嘻地看紫鵑, “你也來麼?”

“這等熱鬧,哪能少了我。”紫鵑點頭笑道。

麝月拍手笑:“這人數又多了一個, 多熱鬧啊。晴雯你和翡翠說了這事沒?”

“已經說好了,茜雪那裡我也去說過了,她倆都沒問題。”晴雯回答。

夜裡,這幾人便在小花園裡相聚了。晴雯找廚房置辦了一桌酒菜,怕衆人酒量淺,便只拿了瓶去年釀的葡萄酒。石榴家裡種了一院子葡萄,這酒還是去年石榴送給晴雯的,晴雯一直沒喝,這會剛好拿出來給衆人助興。

擺了桌子和碗筷,幾人便落座,藉着燈光,說說笑笑起來。

翡翠幽幽嘆氣道:“好久沒這麼自由自在鬆散一回了。”

晴雯聽了她的感嘆便轉頭對着她笑。

翡翠不去理會她,自顧自說道:“在這府裡,我們這些丫鬟算得上錦衣玉食,過得不比府外那些小門小戶的小姐們差,只是到底仍不過是個丫鬟身份。”

紫鵑一向對人體察入微,便問她:“怎得說起這種喪氣話,我們做丫鬟的,把主子服侍好也就盡了自己的本分,何苦感傷呢。”

麝月也笑話她:“等年紀大了,讓主子給你配個小廝,看你還喪氣不?”

翡翠臉色一紅,伸手撓了麝月一下,啐道:“真是口沒遮攔。”

今晚的天邊只一彎新月,依稀朦朧的月光映照在她臉上,有種模糊的不真實感。

“我哪裡是爲着我自己,只是看屋裡的鴛鴦,年紀也大了,只是老夫人一向倚重她,只怕輕易不會放她出去。前兒個,我見她老子娘也進府裡來,鴛鴦只說她自個做不得主,一切都還看老夫人的意思。這麼想想,我們做奴婢的,再得勢再風光,也是身不由己。”

“便是如那趙姨娘,如今也是不成樣子。”茜雪接過她的話茬,幽幽嘆了一口氣。

趙姨娘辛苦了半輩子,如今女兒離心,兒子又不在身邊,賈政和王夫人都不願意沾惹她,她竟像一朵鮮花般迅速枯萎了,連吵鬧都鬧不動了,只臥在牀上整日哭天罵地,脾氣一日比一起壞起來。

麝月的話一出,席上便是一靜,幾人的表情都有些黯淡。晴雯聽着耳邊風颳過,帶來的沙沙聲響,打破沉默道:“作什麼喪氣模樣,豈不是辜負了這好酒好菜,來,我們幾個碰個杯。”

麝月豪邁地舉起酒杯,和晴雯碰了一下,又拉着翡翠、茜雪和紫鵑加入她們的行列。醇香甘甜的酒一下肚,似乎將方纔的哀愁沖淡了幾分。

麝月放下酒杯一抹嘴:“反正我是不肯給人做小的,我這前半輩子都伏低做小了,後半輩子再這麼小心小意地活着,這一生忒沒滋沒味了。”

麝月與晴雯緊挨着坐在一起,晴雯聽了她的宏願,嘴角咧得老高,大力地拍了幾下她的肩膀,笑道:“你這話說得好,深得我心,我們來再喝一杯。”說着便又給麝月的小酒盅裡斟滿酒,拿起酒盅塞麝月手中,兩人又喝了一次。

紫鵑含笑地搖了搖頭,與茜雪對視了一眼,茜雪捂着嘴笑:“這兩個就是人來瘋的。”

麝月喝了幾杯,酒意便上臉了,小臉兒一片紅霞,眼神中流光溢彩,站起來便拉了翡翠道:“今兒個我們都說好了,以後不給人做小,不做那憋屈的姨娘。”

翡翠一臉羞惱,青蔥的手指頭用力點了幾下麝月的腦門:“瘋魔了不成,這纔多大,就整天做小做小地掛在嘴邊,羞不羞啊你。”

麝月約莫有幾分醉了,扯着翡翠的袖子不肯放:“你可要答應我,不答應我,我就不放手。”她嘟着嘴巴,一臉倔強,看得人又好氣又好笑。看來這陣子襲人的事情,將她刺激得不輕啊。

“都依了你還不行嗎?”翡翠無奈道。

見翡翠答應了,晴雯與麝月兩人,便齊刷刷地看着紫鵑和茜雪:“兩位姐姐呢?”

“我們倆哪有那個心思啊!你們這操哪門子的心。”茜雪一臉無奈。

晴雯卻笑眯眯地回了她一句:“我就當你們說定了。”

“來,我們一起祭拜天上的嫦娥娘娘,飲下這杯酒,這誓約便再也不能更改,誰成了姨娘以後我們就叫她小狗。”麝月興奮地嚷起來,硬扯了一羣人,執起倒滿葡萄酒的酒盅,對着那彎朦朧的新月跪伏在地上。

“嫦娥娘娘在上,今日見證我們姐妹的誓言,小女麝月——”

麝月說完開頭便看晴雯,晴雯含笑接下說道:“小女晴雯——”

“小女翡翠——”

“小女茜雪——”

“小女紫鵑——”

“我等今夜立下誓言,今生已是奴婢之身,定不再爲人侍妾,懇請娘娘憐憫。”

幾人一起說完誓言,仰起頭,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復又跪下朝着嫦娥月宮的方向鄭重地磕了個響頭。天上的月牙仿若迴應她們的誓言一般,瞬間光芒大盛。

麝月拍着手得意大笑:“這是成了,嫦娥娘娘應了我們。”

行了禮發了誓,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紛紛忍不出撲哧一笑。

“我也跟着你們一起瘋魔了不成……”茜雪搖頭鬱悶道。

晴雯仰頭看那彎月亮,似乎今晚的月牙與往常格外不同,被月光這麼溫柔多情地注視着,還有那黑色天幕上盯着她的臉不停眨眼睛的星子,晴雯覺得自己好像也喝醉了,熏熏然昏昏欲睡。

她明明知道月球的表面都是疙瘩,什麼月宮啊嫦娥啊統統不過是古人的臆想,在她的上輩子,月球只不過是人類征服宇宙的第一站。但是此刻,她情願自己像這些堅貞不屈的女子一樣,相信嫦娥娘娘會聽到她們的祈求,會保佑她們得償所願。

後來,每每想到這一幕,好似命中註定一般,這五人再也不曾相見,從此天各一方。

酒席散了之後,晴雯扶着麝月回去,幫着她脫了鞋和外面的衣裳,仍聽見麝月迷迷糊糊的嘟囔聲:“這輩子我誰都不嫁,情願剪了頭髮當姑子……”

晴雯不禁失笑,搖搖頭,替她蓋好被子。

她也不點燈,只在黑暗裡坐着,倚靠着炕上的迎枕暗暗出神。上輩子她覺得自己生病了,這是一件苦事,只能躺在病牀上孤獨地玩遊戲看書,她亦覺得這是一件苦事,情願早一日結束生命便早一日得到解脫,親人充滿愧疚的愛,對她來說只是一種不堪重負的負擔。

她大哥送了她一本絕本的紅樓夢,她知道這書來的不易,網絡裡的電子檔案很多,各種信息也多得人一輩子都只能看到一角,但這本紙質的紅樓夢算得上寶貝了。雖然是用新型紙張拓印的版本,不怕水火可以保持幾百年不變形,但一本紙質書的價值足夠買一個家務機器人了。

她病中無聊看了紅樓夢,卻只覺得裡面的女子都是傻了不成,個個眼睛只盯着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自不必說,連賈寶玉身邊的丫鬟們也是掙得頭破血流。她恨她們作踐自己,覺得她們淺薄,現在想來,真正淺薄的人是她自己。

她嘆息着,在黑暗中用雙手摸索自己的臉龐,這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她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裡,只怕一照鏡子,就把心底的邪念都照了出來,無所遁形。

“S007,你帶我來這個世界,到底是爲了什麼?爲了體會這方寸之間掙扎的痛苦,還是這種避無可避的命運……”晴雯在腦海中幽幽地嘆息道。

S007:“你要是問我月球上有沒有嫦娥,我可以回答你沒有……此外無可奉告……”

晴雯聽它這麼回答。也不氣惱,隱隱約約有種抓到什麼的感覺,她搖搖頭輕笑:“不,你已經給我答案了。”

不管是人定勝天還是人爲芻狗,她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自己的選擇。

在S007問她選擇毀滅還是重生的那一刻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雖然S007一開始強迫自己做任務,強迫自己進了賈府賣身爲奴,然而這一切不正是她自己選擇去做的嗎?

她一直被S007推着走,一直覺得自己被坑了,但是做出選擇的人是她自己,換句話說,她更應該抱怨自己坑了自己。

黑暗中的晴雯只覺得自己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脈,恍然大悟過後這纔對S007說道:“對不起,S007,我向你說一聲抱歉,請接受我遲來的歉意。”

“道歉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S007嘀咕道,“這會好像沒有警察,那應該是捕快、巡捕了……真是機智如我……”

晴雯:……

好吧,攤手,她沒有資格去輕視任何一個人,即使是一向單純衝動的麝月,她豐富的內心也足夠裝下一整個宇宙。

S007對着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安心睡着的晴雯小聲道:“請從明天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從明天起,做一個正直而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