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家郊外的莊子, 演武場內,一羣年輕的公子哥正聚在一起嬉鬧。
“若蘭,你這陣子都在私底下偷偷練箭, 這回可得讓哥幾個見識一下你的長進。”一個瘦長臉的年輕男子朝衛若蘭似笑非笑道, 正是理國公柳彪的孫子柳芳。
跟在他身邊的史緯連忙諂媚地附和道:“柳大哥說的是, 我替你們去掛那葫蘆。”說完, 他接過小廝手中已經裝了鴿子的葫蘆就要去掛在那柳樹上。
衛若蘭只來得及喊道:“史緯……”
柳芳搖了下扇子發出輕蔑的嗤笑聲:“讓他去吧, 不給他找點事做,他反倒左右不安。”
衛若蘭心下嘆息了一聲,他與這史緯算是從小認識, 史緯本是保齡侯史鼎之子,是史家的第四代子孫, 只是他家現在落敗得只剩下一副空殼子。又因着他爲人縮頭縮腦, 有點上不得檯面, 衆人都不愛搭理他,只那柳芳喜歡耍着他玩, 偏史緯一點都不以爲忤,反倒覺得自己被柳芳看重,只要柳芳出現在場上,他肯定第一個畢恭畢敬地上前請安,只看得旁觀者暗暗皺眉。只是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旁人也說不得什麼。
史緯在小廝們的幫助下, 爬上了扶梯, 墊着腳尖把葫蘆掛在一枝柳樹梢上, 回頭高興地朝柳芳揮了揮手, 身形隨着他的動作一顫,底下的小廝們嚇得臉色大變, 連忙勸道:“史大爺,先下來吧,您身子金貴,可別摔着了。您說您這不是搶了我們的飯碗嗎?哪裡用得着您親自掛葫蘆呢!”
史緯兩眼一斜,瞪了那說話的小廝一眼:“多嘴!主子的事還用你來說!”
不過他到底沒敢在樹上逗留,順着木梯下來,興奮地回到場上,圍在柳芳身邊捧他的臭腳。
被罵了的小廝在他轉身後不屑地撇了下嘴,給他面子喊他一聲大爺,還真擺譜了,這擺譜都擺到衛家來了。另一個小廝推了他一把,罵到:“蠢貨,愣着做什麼,快走,留在樹下等着主子爺們把你當靶子射嗎?”
兩人這才匆忙退下場。
靶場邊的衛若蘭一臉苦笑:“柳大哥,你今天非得讓我出醜嗎?”
“你今天是東道主,不能這麼不給面子,可是你約了我們來射柳的!”柳芳咄咄逼人道。
遠處卻有僕人領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年輕公子哥過來,正是那賈寶玉。
衛若蘭眼尖一下子看到了,朝柳芳笑道:“我的小客人到了,我不得不失陪了。等會,我問問看他箭術如何,讓他下場給你射一箭。”說着,他也不等柳芳的反應,嘴角噙着笑意朝賈寶玉熱情地迎過去。
“寶玉,你怎得這會纔來,我以爲你要放我鴿子。”
賈寶玉被他親熱的態度唬了一跳,心底又覺得衛若蘭實在可親,不免受寵若驚道:“陪家中長輩多玩了一會,不想耽誤了一點時辰,讓哥哥久等了,我給你賠罪。”
衛若蘭連忙扶了他的胳膊,笑容滿面說:“你何必跟我客氣,以前你年紀小,長輩不讓你出門,我也沒機會和你一起玩,如今你大了,正該多出來逛逛,也長長見識。”
一旁的柳芳搖着扇子又湊過來,衛若蘭心下鬱悶道,這人真像粘在鞋底的糖漿,往地上蹭,往牆上磨,卻怎麼也撕擼不開,再加上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史緯,讓人頭疼的程度直線飆升。
“哪來的小公子,生得比我新得的粉角兒還漂亮。”柳芳朝新來的賈寶玉嘿嘿一笑,衛若蘭卻看得一陣皺眉,暗暗扯了賈寶玉就要離開。
史緯卻在一旁愣頭愣腦地大聲道:“他是我姑祖母的孫子,是我家親戚,”他又對賈寶玉嚷道,“寶哥兒,見了我怎麼不請安?”
賈寶玉無法,只得止住腳步對他作揖,喊了一聲:“緯表哥安好。”
柳芳饒有興致地拍了拍手中的紙扇,抓了賈寶玉的手看,問道:“你能射箭嗎?下場來一把,你表哥已經把葫蘆掛好了。”他朝史緯擡了擡眉頭。
賈寶玉臉上遲疑了一下。
賈寶玉是衛若蘭請來的客人,衛若蘭生怕柳芳再爲難人,連忙笑道:“別忙,寶玉剛來,讓他吃點茶果,我們待會再來射柳。”他帶着賈寶玉往場邊的陰涼處走去,那裡早就搭好了遮涼棚,有人正聚在一起抹牌。
柳芳輕笑:“這是怕了嗎?”
史緯得了示意,一個健步上前拉住了賈寶玉的胳膊:“表弟,給我一個面子,”他壓低了聲音道,“你這回不下場,可就得罪了柳公子。”
賈寶玉擡眸望着柳芳,對方正得意地歪嘴邪笑,賈寶玉暗暗皺了下眉,他生性不喜歡長得不好看的人,這柳芳在他眼中就是個胡攪蠻纏的污濁之物,但他今天是來做客的,也不想讓史緯爲難,只好點頭道:“我箭術不精,哥哥們等會莫要笑話我。”
一旁的小廝見機連忙將弓箭拿了過來,賈寶玉一一拿起試手。衛若蘭無奈,只得和柳芳二人讓出了地方,只留賈寶玉在場上。
正在準備射箭的當口,水溶帶着馮紫英不緊不慢地登場了。衛若蘭大喜過望,連忙迎上去:“溶大哥,馮大哥,你們怎麼這會纔來,弟弟我等得好苦。”
馮紫英往場上一看,見着那柳芳便了然一笑,對衛若蘭道:“那柳家的紈絝,是不是又來鬧你了?”
衛若蘭一臉苦不堪言,眼神裡寫滿了“這還用問嗎?”
水溶與馮紫英不禁都失笑起來。馮紫英大力拍了衛若蘭的肩膀幾下,豪邁地笑道:“等着,看你馮大哥去給你出口惡氣。”
說完,他大搖大擺地朝柳芳走過去,對面涼棚里正得意地準備看賈寶玉出醜的柳芳,餘光瞥見他,面上不禁一僵,心下一苦:這死對頭又來找他麻煩了!
史緯淨了手,剝了幾顆葡萄,寶貝似地獻到柳芳跟前,一副孝子賢孫的討好模樣:“您吃葡萄,這葡萄可大顆可甜了,是衛家園子裡的特產。”
斜刺裡伸出一隻大手,把那一小碟剝了皮的晶瑩剔透的大葡萄截走了,來人一邊往嘴裡塞葡萄一邊指着史緯命令道:“小子,快給我再剝幾個,這一小碟,還不夠大爺我塞牙縫。”
吃,吃,最好撐死你!柳芳嘴角抽搐地抖動了幾下。
馮紫英兩口吃光葡萄,把小碟子塞回史緯手中,對着呆愣的史緯罵了一聲:“狗腿子,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給爺剝葡萄皮。”
一旁早有人,撲哧笑成一團。史緯這才反應過來,哭喪着臉躲到一旁,這真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馮紫英朝柳芳露出兩排亮閃閃的牙齒,笑嘻嘻地拉了他站起來,又奪了他手中的扇子丟到一旁,勾搭着他的肩膀,一副哥倆好的模樣往靶場走:“來,我們哥倆也去玩玩那射柳,不就是個娘們玩的東西,還能難倒我們哥倆,你說是不,柳芳,柳賢弟。”馮紫英一臉似笑非笑盯着柳芳的臉。
柳芳欲哭無淚,卻被馮紫英的力量鉗制住了,脫身不得,早知道就不逗那衛若蘭,明明知道衛若蘭和馮紫英好得能穿同一條褲子,他幹嘛想不開拔虎鬚。
衛若蘭早領着陳也俊、韓奇等王孫公子站在場下拍手看熱鬧。水溶笑笑地躲到涼棚底下,他在這,年輕人便放不開。他本不想來,只是奈何不得衛若蘭的一再邀請,今日來,就打算露個面就走。
水溶一臉慈愛地愛着年輕人玩鬧,卻不想他自己也不過弱冠之年。
“寶玉,”馮紫英朝賈寶玉笑道,奪了他手中的弓箭過來,“先看哥哥們耍兩把。”
賈寶玉先是一驚又是一喜:“馮大哥,你也來了,你們玩吧,我箭術本就差,就不獻醜了。”
馮紫英拍了拍他的頭頂:“乖小孩先去找你衛哥哥玩去吧。”馮紫英說着便把他推出了靶場,衛若蘭見了,連忙過來帶了賈寶玉去涼棚。
馮紫英又拿了一副弓箭塞到一臉懵逼的柳芳手上,自己也拿着箭,對柳芳道:“我們倆一起射箭,看誰能把那葫蘆射中。”
柳芳氣悶:“我一曬日頭就頭暈,等日頭沒了,我們再比試吧。”
“又不是弱不禁風的娘們兒,矯情個屁,男子漢大丈夫,爽快點,快放箭。”馮紫英指着他的臉大罵。
柳芳暗自叫苦,他真要放箭,那可不就成了犯賤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手上的箭要是能射中那顆柳樹都是見鬼了,更何況是柳樹梢上的葫蘆。他箭術不佳,反倒不思進取,見天就喜歡看人出醜,這會卻把自己弄得騎虎難下。
馮紫英早就知道他的尿性,就等着看他出醜。兩人隔着一米遠站着,齊齊擡起胳膊,繃緊手中的箭弦,四目緊盯着百步之外的柳樹。看架勢的話,兩人似乎不相上下。
一旁的小廝高喊了句:“放箭!”
兩人手一鬆,空氣傳來箭翎晃動的聲音。一聲悶響,葫蘆應聲落地,裡面的鴿子一頭躥向藍藍的高空。
“啊!小心!”與此同時,一旁的小廝似乎看到了不得的情景,嚇得驚呼了一聲。
馮紫英朝柳芳齜牙一笑,眼睛盯着插在柳芳腳邊的泥地裡、尾部的羽毛不停輕顫的箭:“柳賢弟,你這箭術見長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場外的人鬨堂大笑,笑得柳芳一張臉又青又白,一陣陣難堪。
史緯狗腿子地遞了汗巾過來:“您辛苦了,擦擦汗。”
“滾,”柳芳一臉清白交錯,惡狠狠地踢了史緯一腳,怒罵,“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看爺的笑話。”史緯捂着胸口,不敢叫喚,一張臉扭曲地嚇人。
不用說,射中葫蘆的正是馮紫英射出的箭,而那柳芳卻差點不小心射到自己的腳,也怪不得他惱羞成怒了。
馮紫英把柳芳羞辱地怒氣衝衝地離開,史緯一邊捂着胸口,小跑着忙不迭跟了過去。
馮紫英把弓箭扔給小廝,下了場對衛若蘭等人笑道:“好了,討人厭的已經被我們趕走了,哥幾個今天好好耍幾把。”
衆人大笑。水溶亦不禁搖了搖頭,心下暗道,真是胡鬧,面上卻露出了縱容的笑意。
衛若蘭又攜了賈寶玉給水溶請安,水溶一一說了幾句話,略做了一會,喝了盞茶,便帶着水靖離開了。衛若蘭知道留不住他,也知道他在場的話,一衆人等玩得放不開,便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起身去送他:“溶大哥,明個,我們三人單獨再聚聚。”
水溶一邊點頭一邊囑咐他:“不可貪玩。”
馮紫英攬着衛若蘭的肩膀朝他笑道:“省得了,我會看着這小子。”
水溶微微一頷首,便翻身上馬,帶着隨從片刻便飛馳而去。
馮紫英與衛若蘭二人不免又讚歎了一番,暫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