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走時, 還不忘帶上一份打包好的米粉湯,這是專門留給S007的,不過面上用的藉口自然是說給吳貴帶的。這會, 兩人便不得不分別了。晴雯朝水溶揮了兩下手, 轉身一個人慢慢走遠。
水溶略一沉吟, 身後的隨從便跟了上來, 不一會兒, 三人便也不見蹤影。
只剩那攤上的老闆和老闆娘迎來送往,熱情地招呼着不時出現的食客。
“大白天,躺在牀上做什麼?”晴雯回院子時, 已經出了一身汗,便進屋換衣裳, 卻見麝月躺着不動彈就問她。
麝月懶洋洋的回答道:“這夏天快到了, 我一動就出汗, 不耐煩做活了。反正做得再多也沒有,我早被擠兌得沒處立腳了。”最後這句話她的聲音比較低沉, 彷彿在自言自語。
晴雯沒有接她的話茬,笑着說道:“我從家裡帶了小黃瓜和醬黑菜回來,晚上給你絆粥裡吃,保管你胃口馬上好起來。人也不會這麼懶了。”她輕笑了幾聲。
晴雯壓低了聲音又問:“那位呢,可是在寶二爺房裡?”
麝月翻身起來, 拍平石榴裙上的不小心弄出的壓痕, 對晴雯撇了撇嘴:“你就是拍着馬屁、快馬加鞭, 也趕不上那位的妥帖。”
“誰打翻了醋缸子, 好大的酸味。”晴雯促狹地擠了擠眼睛。
麝月橫了她一眼, 便要撓她,到底不敢鬧大了動靜, 賈寶玉剛受了苦,下人們一臉喜色也不像話,被賈老夫人院裡的人瞧見了,又是說不清的官司。
賈寶玉的燙傷很快就好了,襲人日日給他擦碧玉膏,到最後連細微的疤痕都瞧不出來了。賈老夫人這才鬆了口氣,陰沉了幾天的臉色終於好轉,又着人賞了襲人幾個玩物。襲人一時風頭無倆,連着賈老夫人跟前的老人賴嬤嬤見了都陪幾分笑臉。衆人彼此心底都明白,這是上頭預備留襲人給賈寶玉作房裡人。
榮國府裡另一位受傷的少爺卻剛剛能下得牀,自己走路尚且有些困難,這多虧有茜雪在一旁悉心照顧。賈環仗着年紀小往日又愛四處淘氣,底子不錯,所以這會傷勢看着嚴重,恢復起來卻頗快。
趙姨娘好了傷疤就忘了疼,躲在屋裡,恨恨揉着帕子對正在被茜雪扶着下牀走動的賈環抱怨道:“那襲人都成了寶玉的房裡人,環兒屋裡卻連只鳥雀都沒有。我定要去老爺面前,把夫人跟前的彩霞討過來。環兒,讓彩霞給你做妾,可好?”
“什麼彩霞、彩雲的我都不要,丫頭們最煩人。”賈環不耐煩地打斷趙姨娘。
趙姨娘也不生氣,捂着嘴笑:“你年紀小,不懂呢,往後你就知道姨娘都是爲你打算。”
小鵲進來說:“三小姐來了。”探春跟在她身後邁過門檻,她顯然聽到了這對母子間的對話,柳眉一豎,指責趙姨娘道:“環兒年紀還小,姨娘你不要在他面前胡說八道。”
她滿臉不高興地走進來,趙姨娘看見她卻露出欣喜的表情,討好地去拉她的胳膊:“快坐這。小鵲你去把我昨個收在櫃子裡的燈芯糕拿出來,給三姑娘嚐嚐。”
探春放緩臉頰,輕聲道:“姨娘這回受的教訓還不夠麼,這沒幾天又要鬧幺蛾子。你若不是生養了我和環兒,只怕早被趕到莊子去了。”
趙姨娘被說得擡不起頭,臉上悻悻然道:“我說的玩的。你和我計較什麼,又沒人聽見。”
“這不是被我聽見了嗎?”探春想對她言明利害關係,見她蠢笨的模樣,一時又泄了氣,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都會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徒勞做了無用功。
她嘆了口氣問賈環:“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賈環對着她也沒好聲氣:“你一天三趟去看寶玉,今兒頭一遭來我屋裡,就罵了半天。我不要你來看我。”
探春一下子被氣得倒仰,芙蓉面上頓時浮出一層紅暈,她狠狠咬了咬牙關,心底委實喪氣到了極點,她同自家的親生母親和親弟弟,明明是最該親近的人,卻永遠都是說不到一處,次數多了,再多的情分都被消磨沒了。
探春讓侍書把碧玉膏交給茜雪,一盞茶的功夫都不到,便站起身要走。
趙姨娘想起一事,連忙攔住她質問道:“我聽寶玉院裡的小丫頭說,你拿錢給寶玉使,還給他做鞋。你的親弟弟就在你眼前,連你一根線都沒用着,你的良心都喂狗了。”
探春登時沉下臉,神色越來越難看。
侍書聽着趙姨娘越發不着調,連忙打圓場道:“姨娘誤會了,小姐給寶少爺錢,是託他買些玩物針線。”
“爲何拜託不相干的人,你想買物事,把銀子給我,我去替你置辦。”趙姨娘計較不肯放。
探春怒極反笑:“我是環兒屋裡的丫頭,還是你跟前伺候的人?還賴我去做那鞋。我自家的銀子,我有手有腳,自己會管。”她鼻子裡哼了一聲,揮開趙姨娘的手,怒氣衝衝地走了。
趙姨娘追到院門口喊她:“你別走啊,把話說清楚,爲何情願去找那不相干的人。”
她喊了幾嗓子,見沒人搭理她,這才訕訕地退了回去。
隔壁王夫人問屋裡的金釧兒:“那上不得檯面的又在鬧什麼,一刻不得清淨。”
“剛見三小姐去了那院子,估摸是又吵起來。”金釧兒一邊給她捶腿,一邊輕蔑地笑道。
王夫人靜靜閉上雙目,手中輕捻佛珠,嘴裡喃喃唸叨着,依稀誦的是某一部佛家經典。
水溶辦事的效率不慢,估摸着賈環身體應該恢復了七八成,他便親自登門拜訪榮國府。
賈赦連忙領了賈政在中堂迎接他。
“累郡王屈尊親臨,實在是不敢當。”一面說着,賈赦便領着賈政要行國禮。
水溶含笑扶了賈赦,他身後的水靖自去扶那賈政。水溶笑道:“此處不是朝堂,兩位世伯不可多禮,算起來,我還是晚輩。本該我向二位見禮。”
賈赦兄弟連道不敢當,彼此又還了禮,這才落座。上座自然是水溶,賈赦和賈政敬陪坐在側座。
寒暄一番後,水溶終於進入正題,問道:“聽聞府上,有位銜玉而生的公子,我還未曾見過。我一直早想登門,又諸事纏身,今日特來走動,一來是想把兩府的情誼續下去,二來剛好見見這位聞名遐邇的小公子。兩位世伯,可否請來一見,若方便的話,將其他的小輩們也一起帶了來。”
水溶另有一層讓人驚駭的身份,賈赦與賈政二人正在心裡惴惴不安,猜測北靜王的來意,聽得他如此坦率道明,心中皆是一鬆又是一喜,連忙讓下人們喚了幾個小輩過來。二人對視一眼,心道,世人說錦衣衛的頭子都是心機深沉之輩,往往殺人不見血,看來是大有謬誤。
不一會兒,管家就領着賈寶玉和賈蘭走了進來,另有一人名喚賈琮是賈赦庶出的幼子。
三人齊齊對着北靜王行了禮。水溶擡眸細細打量,年長的那位,生得面若春花、雌雄莫辯,胸前掛着項圈,必然是鍾靈毓秀的銜玉公子;他身邊的那位,明明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卻面如沉靜,舉止之間頗有大氣度;另有一人瞧着年紀與那寶玉相仿,只是舉止有些畏縮。
水溶心中暗道,莫不是這位便是晴雯口中的賈環?他便又瞧了那賈琮一眼,賈琮反被嚇得往後退了一射。水溶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賈赦心中暗暗氣道,管家怎麼把這孽障也帶了來,委實上不得檯面。賈政亦沉着臉仔細盯着賈寶玉,唯恐他舉止失措,在郡王面前失了體面。
賈寶玉的性子倒也好猜,他喜不喜歡一個人,只單看他的長相,見那水溶一表人才,真是個風流人物,搶着就上來參見。水溶便笑道:“銜玉公子果然名不虛傳,那寶貝在哪裡?可否讓我一觀。”
賈寶玉連忙從貼身的衣服裡取出那塊寶玉遞給水溶,水溶細細看了,卻覺得並無二致,又在心中納罕,這好大一塊玉,如何是能放在剛出生的嬰兒口中。心底便浮現了無數種陰暗的猜測,出於職業習慣,他第一反應便是當時有人刻意在市面上放出了這條謠言,人爲造出了後來“銜玉公子”的美名。
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水溶卻不動聲色地贊那寶貝不可多得,又把它還給了主人。
水溶本是來見賈環的,卻拐彎抹角地繞了一大圈。他又問了賈蘭和賈琮幾句話,瞭解了他們的身份,面上便有些遲疑,對賈政道:“聽聞府上還有位十歲的小公子,今日爲何沒有在堂上?”
賈政一驚,冷汗直流,連忙拱手請罪:“是我那小兒賈環不曾來。那孽障前幾日犯了錯,被下臣罰了一場,實在不敢領他出來,只怕他舉止失措,讓郡王見笑。”
“無妨,我今日特意來了,便把人都見見,未免以後相見不相識。”水溶溫聲笑道。
賈政這才連忙命管家去領賈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