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晚了,會是什麼人?”吳貴晃了晃腦袋,酒醒了一大半,站起身攔住晴雯道,“你別去,我去開門。”
不一會兒,他便領了個年輕男子進門。晴雯驚訝地連忙起身。
“哥哥,你這是……”
吳貴一拍腦門,憨笑道:“看我這記性,幾杯馬尿下肚就把事情忘得一乾二淨。這人是韓琦,你也曾見過的。我看他一個人過節怪可憐的,便邀了他一起。之前便說好了,等他在碼頭做完活就過來。”
說完,吳貴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
晴雯擡眸打量了那少年一眼,不怪她沒認出人來,兩年不見,這少年抽條了許多,雖然身上的短打仍有幾分破舊,卻漿洗得十分乾淨,露出一張白淨的臉龐,若不是那雙粗糙佈滿傷痕的手,他一點都不像是個在碼頭討生活的苦工。
韓琦被晴雯瞧得有幾分臉紅,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小聲道:“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他下了工,特意洗了澡,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纔敢登門,不想卻耽誤了時間。
“哪裡會,快一起坐下吧。我們也纔剛剛準備開席,”晴雯笑道,“不過我哥哥已經灌了好幾杯酒下肚了。你來得正好,陪他喝幾杯。”
吳貴把他按在座位上,重重一拍韓琦的肩膀,急不可耐道:“你大哥我一個人喝酒憋死了,你小子一定要陪我喝個夠。”
話未落地,吳貴便拿着酒杯硬塞到韓琦手中,又給他斟滿酒。韓琦無奈被灌了一杯,臉苦成一團,嘴裡辣得想吐舌頭,又怕被晴雯瞧見了不雅觀。他勉力嚥下一口酒氣,臉上卻騰地升起一團紅雲。吳貴瞧着他窘迫的模樣,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晴雯莞爾一笑,起身去廚房取了副碗筷,擺在韓琦面前。韓琦害羞得不敢擡頭,嘴中囁嚅道:“讓姑娘見笑了。”
“別見外,你隨我哥哥叫我晴雯吧。”晴雯輕笑一聲。
韓琦剛想說點什麼,又嘴笨,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吳貴便搶了他過去,硬要他一起喝酒。晴雯笑笑不語,自己吃起了菜。這一桌的菜,難得有幾個大肉菜,在往年逃難時是連想都不敢想的,浪費了可不好。晴雯也不講究,用竹筷子叉了個燒得紅膩膩的豬手,絲毫不顧忌形象地啃了起來。
燉得軟爛的豬手,肥膩之中有種難得的鮮嫩,十分能撫慰人的腸胃。晴雯三下五除二,迅速吃了個豬手,把手擦乾淨,筷子就伸到另一個盤子夾了塊紅燒肉放吳貴的碗裡。
韓琦的眼珠子隨着她的動作,微微動了一下,臉上流露出不同尋常的神色。晴雯心中微微思忖,這孩子該不會也想吃紅燒肉。這麼一想,她連忙把那道紅燒肉換了個位置,擺到他跟前。
韓琦顯得更難爲情了,連連擺手,急得額頭都冒汗了。晴雯歪着腦袋有點不明白地看着他。韓琦最終還是自己鎮定了下來,主動夾了塊肉放自己碗裡,這才朝晴雯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這孩子這是怎麼了,兩年不見,怎麼變得這般扭扭捏捏、束手束腳,一副十分拘謹的模樣。晴雯轉瞬便將念頭拋到腦後,趁着難得的閒暇心滿意足地品嚐美味。
未來世界裡的人類,每日基本以營養劑維生。很多人都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做飯和吃飯這件事情上,即使注重口腹之慾的人,最多也只是讓家庭機器人爲他們烹飪。至於機器人的水平,可想而知,每一道工序都是嚴謹而符合程序,製作出來的飯菜自然也是標準的流水線產物,標準美味的同時,其實也少了許多樂趣和驚喜。
因爲人工成本很貴,未來的人想品嚐美食,必須要去特定的餐廳,這種餐廳自然價格不菲。對於晴雯當時的家境來說,自然不需要擔心這一點,只是那時她全身的器官功能都在退化,常年病痛之人,口腹之慾早已不存在了。
晴雯勺了塊麻婆豆腐澆到白米飯上,攪拌了一下,吃到嘴裡,味道醇重濃郁,她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如果說,她現在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那就是這具健康的身體了。爲了這個好處,即便是讓她放棄一切,放棄人身自由爲奴爲婢,她都心甘情願。
韓琦悄悄瞧了一眼低頭夾菜的晴雯,見她吃得如此滿足,臉上也不禁浮出一絲笑意。這個中秋節過得和往年都不一樣,足以讓他慢慢回味一輩子。
月光之下,一切黑暗都暫時隱匿了起來,萬物朦朦朧朧,有種別樣的美感。韓琦覺得自己和吳貴一樣,烈酒上頭了,暈暈乎乎,只想一睡不醒。
下一秒鐘,咚得一聲,韓琦已經趴在桌沿安靜地睡着了。晴雯和吳貴兩人頓時一愣,互相對望,相視一笑。
“哥哥你也吃點菜吧。”晴雯嗔怪道。
“韓琦這小子,酒量實在太差了,這可不行,往後我得好好教他。三杯就倒,可娶不到媳婦嘍。”吳貴笑得一臉意味深長。
沒人陪着喝酒,吳貴便和晴雯吃起菜來,中間,晴雯耐不過他的要求,又陪他吃了幾杯酒。萬幸晴雯的酒量還行,沒有一杯就倒。
韓琦只覺得迷迷糊糊中,耳邊一直有聲響,但他一點都不覺得吵鬧,反而心底隱隱約約有股喜悅,暗歎着真熱鬧啊。這撩人的煙火氣,他似乎許久不曾感受過了。他總忘不了,年幼時,冬天的清晨,他窩在炕上起不來,屋外有燒火煮早飯的動靜,砰砰直響,娘喊他吃飯,他躲在暖烘烘的被窩裡,撒嬌不肯起來,而爹伸着兩隻冰涼的大手一骨碌把他挖了出來,他氣得哇哇大叫,卻只惹來爹的大笑聲。
恍惚間,韓琦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年幼時光,躲在暖烘烘的被窩裡。真希望,這個夢可以做得長久一點。
吳貴朝晴雯小聲笑道:“這小子睡得可真沉,我們這麼鬧,他都能睡着。”
“哥哥,你把他先擡進屋裡吧,今晚讓他和你睡一個屋。”晴雯對他說。
“行,”吳貴滿不在乎地點了點頭,兩隻大胳膊駕起韓琦,往裡屋走,“這小子看着精瘦,分量還不輕啊。”
他又對晴雯說:“你先坐着,別收拾碗筷,等我把韓琦安頓了,我們一起吃月餅。”
望着滿桌的杯盤狼藉,晴雯想了想還是把幾個盤子疊了起來,騰出一塊地方,擺了乾淨的盤子,意思意思地切了幾塊月餅放在裡面。雖然肚子已經填飽了,但是中秋節總得吃點月餅應應景。
晴雯一邊坐着等吳貴返回,一邊擡頭欣賞着乾淨透亮的月色,正是酒足飯飽愜意之時,院子的大門又被人敲響了。
此時月亮高懸,時辰不早了,晴雯有點詫異,暗想不知是不是吳貴邀請的客人又來晚了。見吳貴已經從屋裡出來,她忙說:“哥哥,有人敲門,你去看看。”
吳貴摸摸後腦勺:“奇怪,我沒有邀請其他人啊。”
“那你小心點,問清楚了再開門。”晴雯有點不放心。
“我省得。”吳貴已經擡腳去開門了。
“吱呀——”的沉重的開門聲。
晴雯躲在吳貴身後往外瞧,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提着一盞燈籠,顯然那人急着趕路,這會燈籠還在激烈地晃動着。
“石榴姐姐,你怎麼來了?”吳貴舉着燈靠近那人,晴雯纔看清她的臉,頓時大吃一驚叫了出聲,一語叫破她的名字。
石榴睜着一雙紅腫的眼睛,望着晴雯,抽泣了一聲。晴雯見她神態不正常,低頭瞧見石榴腳下穿的還是室內的軟鞋,此刻錦緞鞋面都被弄髒了,連忙把她迎進來:“石榴姐,我們先進院子吧。哥哥,你把門鎖好。”
晴雯接過石榴緊握在手上的燈籠塞到吳貴手裡,扶着幾乎站不住腳的石榴進了裡屋。
晴雯握着她的手,兩人在裡屋炕上坐了下來,石榴一擡臉,兩行清淚就落了下來。
“你這是怎麼了?”晴雯心裡着急了起來,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
石榴哽咽地說不出話,眼淚還未止住,便又打起嗝來,上氣不接下氣,一張粉臉都憋紅了。晴雯見不是問話的時機,連忙去打了水,給她重新淨了面,又倒了杯溫水喂她喝下去。
這一番折騰後,石榴抽泣了幾聲,終於平靜了下來,扯着帕子沙啞着聲音說道:“妹妹,多謝你了。沒有你,我不知道這會還能去哪裡?”
晴雯臉上一陣狐疑:“你不是回家過中秋節了嗎?我聽賴媽媽說,她讓丫鬟們有家人在京城的都回去過節呢。我們府裡的老太太還讚了她一聲慈悲心腸。”
“可不是過節呢,就是過節才鬧得我有家歸不得,”石榴幽幽道,“我早該想明白了,我娘過世後,那個家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晴雯問她:“那你這是從家裡跑了出來?他們會不會擔心你,不然我讓我哥哥去你家說一聲,讓你今夜在我這裡住一宿。”
石榴擦乾眼淚,一臉的心如死灰,像一支即將燃盡油芯的蠟燭:“罷了,他們不會關心我的死活,他們心裡最看重的是能不能用我來換幾個銀子。”
晴雯大概摸清楚了事情,石榴年紀大了起來,這幾年她家裡人一直在替她相看,莫不是想把她訂到不堪的人家去?
“你是賴媽媽跟前的丫鬟,你家裡人能做的了你的主,隨便就把你許配出去?你去求求賴嬤嬤,這樣你家裡人肯定不敢再打你的主意。”晴雯說。
“有了墨菊的前例,他們也都知道賴媽媽不是個爲難丫鬟的主子。我嫂嫂眼中只認錢,一心尋摸肯出大價錢的人家,你說他們這不是在賣女兒嗎?我早已被賣了一遭,當了十幾年的奴婢,這會又得讓他們再賣一次?晴雯,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做了什麼大惡之事,所以老天要讓我這輩子都不得安生!”石榴悲從心中,趴在晴雯身上,嚎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聲聲泣血。
晴雯拍拍她的後背,心裡有幾分明白了,她這不是怕自己身陷狼窩被隨便嫁出去,她只是被一直寄予希望的家人給狠狠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