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王仙客在酉陽坊被人看成了‘色’鬼,公子哥兒,來歷不明的傢伙,聲名狼藉。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但是在酉陽坊裡就沒人說他壞話。因爲這裡住的都是些壞蛋,就顯得他道德清高。他在這裡不但發了財,而且找到她了。
王仙客說,他找到她的經過十分離奇。有一天他起早去打兔子,走在一條小巷裡,‘露’水打溼了腳下的石板地。那時候他正走在兩道籬笆牆中間。在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藤,藤上開滿紫‘色’的‘花’朵,‘花’朵上落滿了藍蜻蜓。實際上,兩堵籬笆牆中間只有僅夠兩人轉肩的距離,而籬笆卻有一丈多高,從牆腳到牆頂,喇叭‘花’密密層層,在每個‘花’蕊上,都有一隻藍蜻蜓,在早上的水汽中展開它透明的翅膀,所以好像開了兩層‘花’。王仙客在其中走過時,心臟感到了重壓。而在這時候,迎着正在升起的早霞,有一個早歸的妓‘女’穿着紫‘色’的褂子,下襬短極了,‘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腳下穿着紫棠木的木屐,正朝他走來。她的臉遮在斗笠裡,完全看不見。這時候王仙客不禁怦然心動。等到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王仙客就側過臉去,於是看到了一張疲憊失神的臉和一臉的殘妝,但是真的有點面熟。在她身上還能聞到一股粗‘肥’皁的味道。這種‘肥’皁像墨一樣的黑,是用下水裡的油和草木灰熬成的,裡面滿是沙子,在市場上賣兩文錢一條。王仙客就用這種‘肥’皁洗衣服,洗澡,還用它洗臉,洗出了一臉皮屑,好像長了桃‘花’癖一樣。
那個妓‘女’走過之後,王仙客轉過身來,看着她的背影。後來她也站住了,長嘆一聲轉過臉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她答道:你說我是誰,我就是誰。嗓音粗啞,不知像誰,而且有點壓抑,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所以王仙客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她去,直到那個‘女’人說,你不跟我去嗎?他才扔下了背上的包袱,和她一道走了。
再以後的事是這樣的:王仙客跟着那個妓‘女’,到了她家裡。那座小房子在院子的中央,有四根柱子支撐着房頂,房頂是用裁得四四方方的樹皮鋪成。那間房子四面都是紙糊的拉‘門’,像個亭子一樣。那個‘女’人叫他到房子裡坐,自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王仙客坐在四面拉‘門’中間,就像午夜裡站到了十字路口,有四個月亮從四條路上照來。他還發現坐下的地板是慘白的榆木板,因爲經常用刷子刷洗,已經起了‘毛’,在地板的四角放了四個粗瓷‘花’瓶,裡面‘插’着已經凋謝了的鳳仙‘花’。他就這樣坐着,心裡忐忑不安。後來那個妓‘女’走了進來;她不知在哪裡洗了一下,去掉了臉上的殘妝,披散着頭髮,敞開了褂子,那裡面什麼也沒有穿。她坐到地板上,掐下了鳳仙‘花’來塗腳指甲。然後她就脫下了褂子,伸開了四肢,躺在地板上。這個‘女’人嘴角、頜下、眼角都有了淺淺的皺紋,腋‘毛’和‘陰’‘毛’都剃了個‘精’光。她閉着眼睛,睫‘毛’在不停地顫動,在分開的兩‘腿’中間,有個東西,看上去有點面熟。忽然之間,王仙客想咬自己一口,因爲他懷疑自己見到的是真的嗎。那個妓‘女’閉着眼睛說道,你來嘛。但是王仙客一動也不動。因爲他不知道她是誰。不管她是誰,她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也太奇怪了。後來那個妓‘女’說,你不來我就要睡覺了。然後她就睡着了。王仙客獨自坐在地板上,透過紙背‘射’過來的光線灰‘蒙’‘蒙’的。他就在這灰‘蒙’‘蒙’裡俯下身去,看地板上的‘女’人。這時候他對一切都起了懷疑,覺得是在夢裡。但是他又覺得現在好像是醒來了。
我表哥告訴我王仙客的事情,說到他在亭子裡懷疑自己沒睡醒,我就對他大有好感,覺得他是自己人。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們這樣,會懷疑自己醒沒醒。但是他根本記不住自己睡過去了多少次,只能從所見所聞來判斷了。他俯身下去,發現那個‘女’人已經睡着了: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她的眼球在顫動,大概是在做夢吧;伸出手指,就能感到她身上的熱力。從身體的形狀來看,她很年輕,大概是二十幾歲。但是要看她的臉,從暗藏在皮膚下的紋路來看,她準有四十歲了。她的腹部扁平,‘乳’頭像兩粒小顆的櫻桃小巧鮮嫩,‘乳’房拱起在‘胸’前,這一切都很年輕,很好看的。但是她就這樣赤‘裸’‘裸’地躺着,又讓人聯想起夏天躺在路邊草蓆上納涼的老太太。那些老太太一絲不掛,乾癟的‘奶’袋,打褶的肚皮,就像瀑布一樣從身上狂瀉下來。假如說,年輕姑娘的‘裸’體被人看了,是吃了很大的虧的話,她們就沒有這樣的顧慮。因爲她們的身體每被人看上一眼,自己就佔了很大的便宜。每件事情背後都有這麼多曖昧不清的地方,這真像夢裡,或者說是在現實裡一樣——誰也不知道夢裡和現實中哪一邊古怪事更多一點。王仙客覺得這個‘女’人和她那個東西都有點面熟,但是在哪裡見過,就是想不起來了。
像這樣大夢將醒的時刻,我也經歷過。“文化大革命”裡我在山西‘插’隊,有一年冬天從村裡跑回來,在一所大學裡借住,一直到開了‘春’還不走。這個學校裡當時人不多,多數人都下幹校了。剩下的人裡就有李先生,他是無業人員,長得禿頭禿腦,一直在釋讀一種失傳了的古文字,丟了工作,丟了生計,當時靠別人的施捨活着;還有大嫂,她是有夫之‘婦’,那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我在學校裡借住時,聽別人說李先生不老實、荒唐、‘亂’來等等,又聽人說大嫂作風有問題、生活上不檢點等等,還聽到了很多曖昧不清的說法。我一直搞不清這些說法是什麼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園裡閒逛,在一座待拆的舊樓裡看到了他們倆幹那件簡單而又快樂的事——那時候我用指節敲着額頭,心裡叫道:原來不老實、荒唐、‘亂’來、有問題、不檢點,就是這個意思呀!
三
王仙客盤‘腿’坐在地板上,拼命回想以前的事情,想到腦袋疼,終於想到了無雙,想起了以前有一次無雙爬牆的事。那時候她站在他肩上,他從底下往上看,看到了一件東西,灰灰的,和現在看到的有點像,當然沒有現在剃得那麼光。按理說,長鬍子的人颳了臉,大模樣還是不變。所以就是無雙刮過了‘毛’,也應該能確認出來,不只是有點像。於是王仙客又懷疑是魚玄機三絞未死,又從棺材裡跑了出來——這可是越想越遠了。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王仙客就決定當面問問她。沒準是個熟識的妓‘女’,偶爾忘了哪。你要是心裡記着一個二十萬位的無理數,也會覺得自己的記憶靠不住。
王仙客臨終時說,他始終也沒搞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在他看來,苦苦地思索無雙去了哪裡,就像是現實,因爲現實總是具有一種苦澀味。而籬笆上的兩層‘花’,迎面走來的穿紫棠木屐的妓‘女’,四面是窗戶的小亭子,刺鼻子的粗‘肥’皁味,以及在心中縈繞不去的魚玄機,等等,就像是一個夢。夢具有一種荒誕的真實‘性’,而真實有一種真實的荒誕‘性’。除了這種感覺上的差異,他說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
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那個‘女’人睜開眼來,說道:我好睏哪,真想睡過去就不醒。這話倒是合乎情理。剛纔王仙客就看到了兩個黑眼窩,還以爲是她塗的眼暈呢。除此之外,還發現她的脾氣很不好,老熬夜的人都是這樣的。那個‘女’人爬起身來,看到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然後她又在自己頭上擊了一猛掌說:瞧我這記‘性’。你是王相公。(王仙客心中狂喜,暗道:就算她是魚玄機,我也是王仙客!我總算搞明白了一件事!)她說着拿起那個紫‘花’褂子來,穿到身上,說道:你和我又幹了嗎?王仙客說,從來沒有幹過,怎麼說又呢。喂,你說的是幹什麼?那‘女’人說道:你別假正經了。久別重逢,先幹事呢,還是先聊天?王仙客說,先幹事。其實他一點也不懂要幹什麼,只不過瞎答應一聲。但是那個妓‘女’聽了這話,就猛一下分開了雙‘腿’,做出了大劈叉的姿勢,兩‘腿’中間那個東西也作勢‘欲’撲。王仙客一看,忽然如夢方醒,想起了什麼來。他大叫一聲道:原來你是彩萍!我可找到你了。
找到了彩萍之後,他才發現了原來自己強‘奸’過的不是魚玄機,而是彩萍。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他在無雙家住着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無雙派彩萍來找他,說要商量一件事情。無雙說‘女’孩子將來都要嫁人,她很可能就是要嫁給王仙客。據說夫‘婦’之間要幹某件事,不知道那件事好不好玩,所以就讓丫頭來試一下。要是好,將來她就嫁。要是不好,那就出家當尼姑。王仙客開頭還‘挺’不好意思的,後來就答應了。當時彩萍在一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滿臉通紅。王仙客記得當天晚上的事就是這樣,也許可以算小孩子荒唐,但是強‘奸’可說不上。
但是彩萍的回憶和他的就頗有出入。開頭的部分是一樣的,但是有一些背景材料:彩萍並非喜歡讓王仙客搞一下,是無雙用幾件首飾和讓她戴三天祖母綠爲‘誘’餌,把她騙來了。除此之外,無雙還騙她說,也就是讓小‘雞’‘雞’扎一下,你就賺那麼多東西,實在便宜。而彩萍也沒見過成年男子的傢伙,以爲和小孩子的一樣。所以她真以爲佔了便宜。無雙說完了那些話,就走了,把自己的臥房讓給了他們倆。彩萍還記得她對王仙客一撅嘴說,她老要擺個小姐架子。什麼叫“叫丫頭來試試”?投胎投得好,也用不着這麼張狂嘛。這時候說得還蠻好的。等王仙客一撩衣服,撲棱一下‘露’出了那杆大槍,彩萍登時就嚇壞了,連忙把手指放到嘴裡咬,好像在嚼口香糖。開頭還強裝鎮定道:相公,別逗了。這是根大臘腸吧?後來又說,你好意思嗎?後來伸手‘摸’了一把,發現那玩藝燙手,登時慌了手腳,奪路而逃。但是剛出了裡屋的‘門’就被人揪着小辮子拉回來,只聽見無雙惡狠狠地說,死丫頭,我早就防着你這一手啦!
後來的事情王仙客就一點也記不起了,他只好傻笑着聽彩萍講事情的經過,她講出一句自己就想起一點來。開始的時候彩萍向無雙苦苦哀求道:小姐,這太大了!我會死的!無雙說,胡扯!別人都沒死,你怎麼會死。這話是在外間屋說的,王仙客聽了也慚愧得要命。後來彩萍回來和王仙客幹了這件事,嘴裡哭爹叫媽,一會兒說,嘴裡發苦,可能是把苦膽捅破了。一會兒又說,嗓子眼裡頂得慌。等到完了事,她已經奄奄一息了。聽到這樣的事王仙客自覺有芒刺在背,據說像這樣的事他們還幹過許多次,因爲無雙對這件事有這麼可怕還是不大相信,每一次彩萍都拼命地哭爹叫媽。因此事情一干完,無雙就從外面跑進來,很關心地問道:還是那麼疼嗎?一點好的感覺也沒有嗎?爲了賄賂彩萍,她把首飾箱都掏空了。
王仙客聽了彩萍的故事,出了一身冷汗:真想不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強‘奸’犯,幸虧還有一個教唆犯。但是後來故事發生了決定‘性’的轉變——彩萍打個榧子說:其實那些哭爹叫媽,完全是裝出來的。這件事開頭是有一點疼,也沒有那麼厲害。後來不但不疼,還有很大的快感。王仙客聽她這麼說了以後,就有如釋重負之感。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你幹嗎要這麼幹?嚇唬無雙嗎?回答不僅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嚇了他一身冷汗:
你這壞蛋真的不知道嗎?我愛你呀!!
底下的話才真正使王仙客汗顏:彩萍同意和王仙客幹,絲毫不是爲了首飾,也不是爲了那塊祖母綠,而是因爲她已經單戀王仙客好久了。她說越是這樣,就越不能讓無雙知道,所以她老是哭爹叫媽。而且也不能讓王仙客知道,因爲王仙客心裡只有無雙。但是她這樣裝模作樣,就把王仙客害苦了。這都是因爲無雙很多疑,根本就不相信有那麼疼,而且她又很怕疼,始終不肯自己來試試。而和一個總是哭爹叫孃的小姑娘‘性’‘交’,也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後來王仙客的‘精’神就崩潰了。他的‘精’神和我的一樣,經常崩潰,又經常緩過來,我們這種人活在世界上處處艱難,所以經常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