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勃是蕭定西的西瞻名字。他聽父皇這麼說,勉強壓抑住焦躁,靜下來想了想,道:“父皇,您是不是怕隊伍中那些還想搶財物的俟斤不同意?唉!顧不得他們了!他們也該分得清輕重緩急,如今還有什麼是比聘原失陷更要緊的事?他們若是不同意,父皇您就強自下命令好了。我們本部也有十萬大軍,何必怕他們?”
忽顏搖搖頭:“賀蘭勃,你想得太簡單了,你以爲我們的對手就單單是北褐嗎?”
“還有南苑。”蕭定西想也不想便接口。
忽顏搖搖頭,不準備和這個兒子玩誘導了,他直截了當地道:“你記住!現在對我們威脅最大的,是帳篷外那些部落!”
蕭定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臉不解:“草原上的部落,便是最大的薛延陀、可賀敦、賀谷全集中在一起,也不是我西瞻的對手啊。”
忽顏道:“如果我們能將兵力集中,他們自然不是西瞻部的敵手。不過現在情況不同了,如果我告訴他們,我們的都城已經被敵人圍困,我不能理會他們了,必須回去解救我的兒子,答應給他們救急的糧食也沒有了,我們幫不上他們的忙,只能讓他們自生自滅,他們會怎麼做?賀蘭勃,你想一想,我們不管他們了,撤兵回去,憑着他們小部落一千兩千的兵力,不但無法繼續在大苑搶到東西,還隨時可能全軍覆沒。他們還有活路嗎?便是聘原皇宮裡有存糧,他們也會去搶了。”
蕭定西道:“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比起整個國家,只有幾百幾千人的小部落算得了什麼?不是還有賀谷部落、額那期部落沒有受到太大的災難嗎?薛延陀部說得可憐,實際上遠不是那麼回事,我收到消息,草原惡魔那羣馬匪只有幾千人,根本沒有去動像薛延陀這樣的大部落,最多是搶了薛延陀幾個下屬小部落,他們留下的東西還有很多呢。父皇可以命令他們救助這些小部落。”
忽顏嘆道:“我就是怕他們知道!賀蘭勃你記住,草原奉行強者爲尊的天道,我們西瞻部落在草原鵲起,建立了國家,可以說是一個創舉,那是將無數粗粗細細的繩子擰成了一股,發揮了草原最大的力量。所以我們才能創立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和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原民族並稱的國家。但西瞻部落說到底,也是草原無數部落中的一個。我們壓得住他們的時候,這些部落就會誠心誠意地跟隨你,甘心情願將自己餘下的財物奉獻給你。但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處於危險之中,讓他們知道他們有了機會,那他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你看一羣狼中間雖然有狼王,但是其餘的公狼哪一隻不是時刻注意着機會?要知道我們危險了,薛延陀部落有八萬精兵,豈能甘心一直屈居人下?”
蕭定西遲疑道:“這……薛延陀部未必會有這個膽子吧?”
忽顏冷哼一聲:“消息沒有傳來之前,你想到可賀敦部有這個膽子了嗎?即便沒有這個心思,你讓他們拿出財物來救援小部落,薛延陀部落豈有不趁機吞併這些小部落、擴大自己實力的道理?等他們實力大增,我們還在聘原首尾不能相顧,他們趁機打過來,如何抵擋?”
蕭定西魂不守舍,道:“那怎麼辦?父皇,我們不告訴他們,我們也回不去……二弟他……聘原……怎麼辦?”
“誰說我們不回去?”忽顏冷冷地道,“我們當然要回去!聘原是我的都城,我焉能不救!”他的眼睛慢慢眯成一條縫,又恢復成昏昏欲睡的老態,那縫隙之中,分明有刀鋒般銳利的寒光一閃。
九
天色灰濛濛的,似乎飽含了一汪水,寒風帶着針刺般勁道直往衣襟裡鑽。曠野中一片安靜,只有旋風難聽的怪嘯響個不住。
十幾匹駿馬踏着碎步走來,青瞳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馬上,將衣襟緊了緊,仰頭看了看天色,道:“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身後跟上一匹白馬,蕭瑟搖搖頭:“今天不會下雪,我沒有感覺到雪氣,明天傍晚差不多了。”
青瞳道:“天陰成這樣,我還當馬上又是一場好雪呢!不過憋得越久,雪就越大!”她望着四周被白雪籠罩的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大苑境內最大一片草原了,雖說不及西瞻廣闊,這雪一下來,卻也頗具塞外風情。張峰嵐,你一直居於晉陽,應該沒有看過這樣的景緻吧?”
後面跟着的原本晉陽軍收編將領張峰嵐策馬踏上一步,道:“微臣的確沒有見過這麼大面積空無一人的土地。在晉陽,兩張牀那麼大塊地方,也會被人利用起來蓋上房子。呵呵,陛下別笑,臣讀書不多,光聽說塞上風光何等壯麗,真正看到時,心裡只覺得荒涼,看着這些荒地怪心疼的。”
青瞳笑着揮揮手:“塞上風光只有在草長羊歡的時候纔看得出來,草原望上去如同碧綠的大海,萬里碧波中點綴着星星點點的羊羣,如同珍珠一般,望之令人神醉。”
張峰嵐聽她說得甚好,不由也眯起眼睛,道:“聽陛下這麼一說,微臣倒真的想去西瞻看看了。可惜現在是冬天,如果是春夏之交就好了,等下次與西瞻開戰,時間就選在春夏,等打敗西瞻之後,追擊的任務就交給微臣,臣一邊痛打落水狗,一邊欣賞一下塞外風光。”
晉陽那樣的大商城富庶繁華,各種應酬都很多,張峰嵐這樣的武將也會說很多討人喜歡的場面話。
蕭瑟不溫不火地接口道:“冬天也有冬天的好處,現在雪還小,你還能看見周圍的山體河流等物,等雪下到天地一統,塞上風光比之夏末更加壯美,是中原絕對不能見到的,張將軍要去看,我幫你請旨,此次領了追擊任務,時間就差不多了。”
張峰嵐一時真有些心動,眼露熱切的光芒。他這麼大的人了,倒不是真的爲了旅遊之事心動,而是此次對手中有西瞻的皇帝在,如果真的能戰勝,真的能將追擊任務交給他,如果運氣好能殺死或者俘獲西瞻皇帝,青史都會留他一筆。
他越想越是心熱,西瞻皇帝親自帶兵,錯過了這一次哪裡還會有下一次?關中軍大將如雲,有許多是元修親信,這種好事光憑他是爭不來的,但是相國剛剛說願意幫他請旨,相國說話的分量自然比他重得多了。他心怦怦直跳,有些口乾舌燥地看着蕭瑟。
蕭瑟也微笑看着他,點點頭。
張峰嵐剛要大喜過望,青瞳看了蕭瑟一眼,對他道:“那時風光美是美了,只怕你無心欣賞,天地一統,半點標誌物也沒有,只有刺骨的寒風,深冬時分,草原上最有經驗的牧民也不敢出門太遠,否則定會在風雪中迷路,不凍死也會餓死。西瞻國土面積比大苑大一倍,冬日塞上行軍,你想也別想!”
張峰嵐這才知道被相國大人耍了,有些怨懟地看了蕭瑟一眼,心道我又沒有惹你,你爲什麼要在皇帝面前給我難堪?見蕭瑟仍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表情,對他毫不在意,暗想任平生給他起的外號果然沒有叫錯,真是個泥胎木頭菩薩!
這張臉再美也不想看了,張峰嵐退後一步,湊到相交較好的任平生面前,和任土匪挨着,心中舒服多了。
張峰嵐這一退,讓身後一個還不足二十歲的少年軍士露出來,那裨將打扮的軍士沒注意面前沒了人,他已經直接面對皇帝,只看着一望無際的曠野從心中發出感嘆,道:“西瞻才那麼點人口,這麼大的土地,種點什麼不好,爲什麼非要對我中原江山念念不忘?”
他也是晉陽收編的將領,名字叫何所畏,雖然年紀尚小,但一身武藝出類拔萃,不然元修也不會調他近身護駕。在場諸人,就身手論,除了任平生誰也勝不過他。
話出口之後,他才發現皇帝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在他這個年齡升爲裨將,已經算是年少有爲了,但和周圍衆人一比自然黯然失色,他知道在這些人面前沒有他說話的餘地,所以一向閉口不言,專心做好自己的保護工作。此刻見到皇帝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時手足無措,連“請陛下恕罪”等場面話也說不出來了。
青瞳看着他稚氣猶存的面龐,笑道:“何所畏,你見過有願意種地的胡人嗎?”
何所畏見青瞳容顏和善,心中不那麼緊張了,遲疑問道:“陛下,胡人爲什麼不願意種地?放牧比種地更加辛苦,又沒有保障,爲什麼他們不去種地呢?”
青瞳指着遠處,道:“別看這草原如此廣闊,但實際上,適合種地的地方少之又少。你光看到地勢平坦,就覺得適合耕種,實際上這般廣闊平坦的地方,強風暴雨的強勁肯定是你平生所未見,辛苦種下的莊稼能收穫幾成?倒不如放牧些活的牲畜,才能保證有足夠生存的肉食和奶製品。地域決定習慣,習慣又決定生存方式,別說西瞻,我們大苑關中一地都是苑人,也同樣是以放牧爲主,只有爲數不多的、有漢人居住的地方纔有種植糧食的習慣。”
她輕輕嘆了口氣:“草原對氣候的依賴過大,一場天災就能滅掉一個部族,我們這次將他們打回去,一旦沒了活路,他們還是會打回來,說什麼都是沒用的。草原人不怕發動戰爭,也不怕戰爭帶來的危害,還有什麼比生存更重要!”
何所畏聽得入神,不由追問道:“有什麼辦法解決嗎?”
青瞳眼中現出迷離之色,緩緩道:“我曾經想過,便遷百萬戶漢民移居西瞻平城以北、可賀敦沙漠以南的廣大區域,致使胡漢雜居。等這批人在草原紮下根來,將中原文化逐漸交流過去,或可免除這無休無止的戰爭。”
“只能是想想罷了!”她輕嘆一聲,搖搖頭道:“實現此事的前提,是中原將西瞻打得心服口服,輕易不敢挑釁,否則你遷去的人口就是羊入虎口。即便真有能平定西瞻的那一天,遷徙不是流放,一百萬戶進入那生存資源匱乏的地方,朝廷不能不管。按照每戶四口人計算,便是四百萬人口,這些人不管是放牧爲生,還是燒荒種地,都不是短時間能看出成效的,至少要二十年的時間才能真正安頓下來,才能建成一座座城池抵消天氣的危害,才能讓中原農耕火種的技術廣爲傳播。”
“可爲了讓他們能立足,朝廷不能將這些人置之不理,必須時時給予支援,二十年間,百萬戶可能會增加至兩千萬人口,試問什麼朝廷能負擔這麼多人的衣食?更別說我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平定西瞻,算起來還是戰爭的成本低廉得多。所以無論這樣慢慢來要多死多少人,無論以後漫長的時間,中原和草原有多少人持續不斷地流離失所,我也只能硬着頭皮打下去!這將是千秋萬代無休無止的戰爭,除非大地的資源慷慨到可以養活所有的人,我看不到解決的希望。”
一時間,便是何所畏這樣年輕的將領也心生沉重之感。
青瞳甩了甩頭,道:“仁義需要強悍的實力做後盾,否則就只能指望別人對你仁義了。我不是菩薩,既然做不到普渡衆生,也只能先顧及我自己的同胞了!雖然中原和草原的爭奪是長久之事,但是有一方勢力強大了,總會有幾十年安穩。只要做到在我們這一輩,能保護我們的同胞家人,那就足夠了!都打起精神吧,這一戰打好了,西瞻人十年之內,將無力擾我邊境!”
此言一出,幾個武將又眼光熱切起來,紛紛應是。
“蕭瑟,你能不能大體判斷一下,明天雪能下多厚?”
蕭瑟一藍一黑的雙眸怔怔望着雪地,不發一言。
青瞳等了片刻,見他的樣子不像是在思考雪會下多厚,倒像是發呆,不禁十分詫異,問道:“蕭瑟?蕭瑟?”
蕭瑟猛然醒來,擡頭啊了一聲,語氣茫然。可見他果然是在發呆。
“相國大人,你想什麼呢?”青瞳好氣又好笑地道,“你說明天傍晚有雪,我問你,能不能大體判斷出來,雪會下多厚?”
蕭瑟似乎仍舊魂不守舍,慢吞吞道:“不好說,但至少會是昨日那場雪的三倍有餘。”
任平生踏上一步,道:“蕭菩薩,你不是在想胡漢雜居的事情吧?還別說,要是有你這麼個對天氣了如指掌的人在,隨時趨利避害,倒是成功希望大增。這是有利於千秋萬代的好事,你要真做成了,不但對大苑千秋萬代都有好處,西瞻人也會感激你。那你可真成了菩薩了!”
蕭瑟眸子陡然冰冷了,淡淡道:“我爲什麼要西瞻人感激?任平生,你說話最好注意些,並不是什麼人都願意聽你口無遮攔!”
“你有毛病!我只是隨便說說,西瞻又沒有打下來,我讓你去送死嗎?你要是真那麼聽哥哥的話,我讓你吃屎你吃不吃?”
蕭瑟滿臉怒意,看樣子,很想在他嘴裡塞進一團屎。
十
“好了好了!”青瞳哭笑不得地伸手將二人格開,“又不是小孩子,你們怎麼還鬧起來了?小小口角,都不要放在心上。任平生,你下馬去,測一下地上的雪有多深。”
她說着從馬鞍側袋裡取出一根裁縫用的尺子,遞給他。
“把他放在心上?”任平生咧嘴一笑,“除非他是女人。”
他接過尺子,跳下馬來,將尺子插在雪地中,突然道:“到底是姑娘家,出門還要帶一把尺子,你會做衣服?”
青瞳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是昔日定遠軍周元帥教給她的,測積雪厚度,可以判斷騎兵在雪地上的速度!和是不是姑娘家有什麼關係?以前周元帥也帶着尺子出營探查過敵情。
卻見任平生把頭轉向外面,咧嘴一笑,青瞳一見就明白他剛剛不過是和自己開個玩笑,逗自己開心一下罷了。
任平生活動一下手腳,拔出來看一下,接着又選擇了高高低低幾個點測量了一下。
“大概九寸!”他將幾個數字估計一下,說出個平均值來。
“加上明天的雪,積雪大概會有兩尺一二寸。”
“嗯,二尺多深……”青瞳思索道,“騎兵在這樣的雪地上疾馳,速度最多隻有平時二成。西瞻想要奇襲我軍,基本不可能了。”
何所畏心中奇怪,他一路上和任平生結伴而走,知道任平生對什麼人都一樣,絲毫沒有架子,也絲毫不在乎面子。他忍不住靠近嘀咕:“三倍,四個九應該是三尺、怎麼說兩尺一二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