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雙眼睛全都盯在顯宗皇帝的臉上,觀察着他的反應,每個人對他的態度立時恭敬了很多,大家看他的目光再也沒了嘲笑和不屑,九皇子直到此刻才享受到一國之君該有的待遇。
政治是個很奇怪的玩意,身處京都的顯宗皇帝本來已經到了幾近山窮水盡的地步,無數隻手正在齊心合力推他下臺,可是能讓他下臺的最有力的一拳來了,這些人卻又不約而同伸手去支撐他了。
一個國家不可能有兩個皇帝,既然青瞳沒有成爲先帝,那九皇子就沒有繼位的理由,下臺似乎毫無疑問。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站錯隊的絕大部分人,政治生涯也要跟着下臺的人同時結束。這一切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既然你是玩政治的人,輸了也要認命,沒什麼可說的。
但是,九皇子的繼位過程卻和別人不一樣,他是踩着青瞳的名譽上位的,發往天下的登基詔書裡,青瞳被他說成了篡位奪權的叛逆、卑鄙狠毒的兇手。可以說,他已經把青瞳得罪透了。於是,每一個支持過他的人,同樣也把青瞳得罪透了,甚至每一個沒有拼死反抗的人,也都把青瞳得罪透了。
別的失敗者或許可以“首惡除盡,隨從莫究”,但是若讓青瞳回來,他們這些曾經支持九皇子登基的人,豈能是回家種田就算了的?
發生了這種事,青瞳就是給他們多少承諾,他們都是不敢相信的。即便爲了安穩朝堂,暫時不追究,可女皇也才二十幾歲,日後漫長的執政生涯中,隨時都會收拾他們。哪怕現在只是跟屁蟲般附議,都不可能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即便不收拾他們,日後也休想得到重用,甚至他們的親信門客、子孫後代仕途都會受到影響。日後萬一犯了一點小錯,皇帝還能不借題發揮,從重嚴懲嗎?
等待他們的命運一切都有可能,多麼嚴重的後果都有可能發生,罷官殺頭、抄家滅族、子孫爲奴爲娼,一切都有可能。
甚至青瞳親手組建的西北軍,也有相當多的將領心中害怕,他們跟隨青瞳打過平逆戰,對這個主帥是瞭解的,現在她或許能體諒大家的苦衷,不去追究。但她現在有容人的胸懷,十年後、二十年後呢?人隨着年齡增大,脾氣改變的事還少嗎?
爲什麼人一旦叛變,就會比敵人更狠?因爲他愧對你,所以他就比任何人都希望永遠不用再見到你。因爲他知道你若不死,最恨的人就會是他,所以他比敵人更盼望你快點死。
如果青瞳身邊沒有四十萬關中軍,而是隻身回到京都,有很大可能性,她會被破釜沉舟的人暗殺掉。如果九皇子身邊沒有西北軍,他也有很大可能會被想向青瞳示好的人殺了,並將他的黨羽一併剪除,而全力擁戴她重回帝位,彌補自己以前犯下的錯誤。
但是同樣的問題他們能想到,蕭瑟和霍慶陽等人也能想到,所以青瞳是不會和關中軍分開的,顯宗皇帝也時刻在西北軍的密切保護之下。於是京都官員就十分糾結了。
論實力,他們當然想效忠青瞳。雖然九皇子手中十幾萬西北軍、十幾萬十六衛軍、幾萬禁軍,加在一起似乎人數也不比關中軍少,尤其是十萬西北軍,那是目前大苑戰鬥力最強的軍隊。但是青瞳帶兵的能力讓王庶自己都望塵莫及,當初她隻身回國,寧晏手中足足有百萬大軍,一樣兵敗身死,何況她現在手中握有四十萬大軍,戰勝她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
但是,正因爲青瞳實力已經足夠,他們纔沒有用武之地。無論他們如何效忠、如何努力,她也不會重視。就算將九皇子的腦袋送給她,她說不定還更看不起。因爲即便沒有你,她也一定能做成這件事,所以你的一切努力都不稀奇了。
如果現在痛哭流涕地發誓效忠青瞳,等待他們的,還是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間的命運。如果咬牙效忠九皇子,一旦成功,則是最容易出頭的擁立大功。不光個人的政治生涯,便是整個家族,都會因此大大上前一步。
能在朝堂上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少有善良之輩。
所以,當青瞳的安民詔書從關中傳回來時,膽子小的官員如遭雷擊,嚇得六神無主,卻有相當一部分人在仔細衡量之後,準備賭一賭。
名義上,九皇子在京都的地位頓時沒有別的皇族可以撼動了,這個時候,擋箭牌怎麼可能換人?就算你給別人皇位,其餘人也是敬謝不敏的。
這個結果也大大出乎苑瀣意料之外,他已經準備好退位了,卻突然有臣子請他上朝了。上朝當然是要討論眼下這件最尷尬的事,苑瀣正不知怎麼開口,他的臣子們已經給他免去了這個麻煩。
太常寺卿呂慧安搶先一步,恭敬上奏:“陛下!關內侯元修這賊子竟然如此猖狂,假冒先帝旨意,意圖擾亂朝綱,請陛下將這賊子抄家滅族,以正國法!”
“是啊!陛下,如此逆賊,不殺不足以正法紀,不除不足以昭日月!”
“臣請陛下嚴懲元修逆賊!”
“臣請陛下下旨嚴懲!”
“臣請陛下下旨!”
無數官員從位列裡出來,一起舉起笏板,齊聲說道。苑瀣看着這些突然變得恭敬非常的臣子,心裡感覺卻是十分滑稽。
他們這是無賴做法,死不認賬——根本沒有先帝,一切都是你元修自己做的,這樣一來,就算和四十萬軍隊開戰,都有理由了。
望着一片躬下去的身子,苑瀣脣邊露出一絲輕笑,淡淡開口:“朕身邊尚有要事,一時不能抽身,關內侯身負守土重責,朕還想給他一個機會,衆卿可以商量着擬一個旨意,命他戴罪立功,打退西瞻軍隊,朕便可以從輕發落。”
朝臣們面面相覷,一時無言以對。原來“戴罪立功,打退西瞻敵人,朕便可以從輕發落”這一句話,卻是青瞳發過來的旨意裡面的原話。
從京都順利撤出的西瞻鐵林軍,在孫闊海的帶領下已經潛入大苑南部。在京都之戰還沒有定論的時候,他們已經搶先一步收到拙吉的飛鷹傳信。當時他們已經距離京都頗有一段距離,能及時回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況且急匆匆地趕路回來,在京都那種不適合馬戰的地方,面對以逸待勞的幾十萬苑軍,也是凶多吉少。
於是孫闊海忍痛捨棄了京都的六千同袍,在大苑南部重新開始他們旋風般的席捲過程。南詔也同時加緊了進兵速度。
苑瀣有心要鎮壓敵人,但是當西瞻人開始行動的時候,景帝的遺詔已經滿天下飛,沒有人願意聽他的話了。他有心無力,只能等着京都這邊爭個結果出來,才能去理會。
所以青瞳的詔書傳過來,並沒有對九皇子登基之事做什麼斥責,只是用很自然的命令語氣,讓京都駐軍先行控制戰事,只把他當成了京都駐軍中的、毫不起眼的一員。
如果她聲色俱厲地斥責,氣勢洶洶地恐嚇,苑瀣還可以接受。但是這般高高在上、自然而然的命令口吻,卻激起了九皇子骨子裡的傲氣。
沒有人認爲此事可以善了,還沒有交手,你爲什麼就認定我會輸,認定你有資格對我發號施令?你可以恨我,可以殺我,但是不應該藐視我。
於是青瞳怎麼發過來的詔書,他就怎麼給她送了回去。你那邊有敵人不能抽身,我這邊也有敵人不能抽身,你命我禦敵,我也同樣命你禦敵,你說我打敗敵人你會從輕發落,我也說你打敗敵人可以換得我手下留情。
這真是……很絕!不管將來結果如何,氣勢上,顯宗皇帝並沒有輸給武仁皇帝。
“衆卿還有沒有問題?”苑瀣沉聲問道,眼睛在朝臣臉上一個個掃過去。
下面一片安靜無聲,大家都突然覺得,這個一直以來像個笑話一般的顯宗皇帝,其實也頗具威嚴。
“既然沒有異議,詔書今天就發出去吧,我們來談論下一件事。”苑瀣收回目光,轉口道:“關中有關內侯元修的四十萬軍隊擋着,暫時不必考慮,但是我南部九州的西瞻餘部肆虐囂張,南詔也頗不老實。西瞻這邊先帝之前已經有了妥善安排,由江澤路行軍主管常勝帶兵追擊,朕將西北軍撥出一半聽常勝調遣。衆位愛卿,誰能推薦個能與南詔作戰的將領?”
好些人都擡頭詫異地看着他。他還真準備打南詔和西瞻餘部?現在莫大的危機就在眼前,很可能他的詔書前腳送去關中,後腳關中四十萬軍隊就來圍剿他了。他還不趕緊利用這點時間多多積蓄力量,將能調動的兵力全調動起來。關中軍遠來勞累,而他們卻有京都江州等地的堅強防禦可以依靠,此長彼消之下,或許還有一戰之力。如果此刻他還調兵出去打南詔,還要剿除西瞻餘部,豈不是自殺行爲?
他還真以爲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皇帝,元修只是他派出去帶兵的大將了?他也不想想,元修能聽他的嗎?
“咳……”呂慧安乾咳了一聲,“陛……陛下,關中四十萬大軍受元修蠱惑,不可輕信,陛下要防止萬一,不可在此時調離西北軍。”
苑瀣淡淡一笑:“朕既然和元修說了朕這邊有戰事無法抽身,豈能騙他?”
“陛下!”呂慧安急道,“陛下肯給元修機會,就怕他一意孤行,有負聖恩,不思抵禦外敵,反而引兵回京,意圖不軌!陛下還是集中兵力,早做防範纔是。”
“那是他的事。”苑瀣將手一擺,聲音沉了幾分:“朕已經決定,此事不用再議!南詔方面衆卿若是沒有合適人選,朕就任命西北軍副將方克敵帶兵征討南詔,給他三日的時間整頓,三日之後,衆卿早朝之後莫走,隨朕一起,午時在得勝門爲方將軍送行!”
現在這些拿着小心說話的臣子,就在不久以前,還沒有幾個人對他尊敬,那他也沒有必要尊敬他們了。當皇帝的虛心納諫也要看什麼時候,現在這個商量下去肯定沒有結果的時候,苑瀣也不想聽他們囉唆了。
當日散了早朝,衆多大臣從太和殿走出來的時候,臉色都是鐵青一片。人人都心事重重,個個都又重新考慮自己的效忠問題了。
京都朝臣是大苑權力核心,京官也是從各地無數不見硝煙的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勝利者,他們中很多人都是隸屬大家族,幾代爲官,大部分都暗中擁有保存家族的隱藏實力。這實力或是十分可觀的財物,或是關鍵時候可發揮大用的死士,或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秘密消息,或是千絲萬縷的人際關係等等。一家或許無濟於事,但是無數人齊心合力,這力量就不可小覷了。這是家族的最後一步棋,不到生死關頭是不會拿出來用的。如果不是他們誤以爲青瞳已死,隨波逐流地站錯了隊,現在就到了關係整個家族興衰榮辱的關鍵時候,這些力量還不會拿出來用呢。
九皇子雖然明面上的勝算很小,但如果能對他們言聽計從,乖乖做他們的擋箭牌、做他們的幌子,他們也不吝惜在這個存亡關頭將家族用來保命的全部實力拿出來,那也未必沒有一戰之力。可是他倒好,這個時候玩起金口玉言、朝綱獨斷來了!居然來了個誰說話我也不聽、真把自己當成說一不二的皇帝,不去防範關中軍,倒把身邊最大的依仗西北軍也調出去一半去打西瞻了。
他難道不明白,西瞻那些餘部或許可以打垮,但他也肯定會被關中軍打垮嗎?他找死不要緊,自己整個家族豈不是跟着一起陪葬?恨只恨他們爲了激起九皇子和青瞳對敵的膽量,已經或多或少將自己手中的底牌透露給他知道了,等於和他拴在一起了。如果青瞳現在身邊沒有足夠依仗的勢力,他們現在效忠還來得及的話,估計一天之內,朝臣就能倒戈八成。
六
京都元帥府內,霍慶陽站在校場邊,看着一排兵器架子發呆。一陣冷風吹過,將他滿頭銀絲揚起,霍慶陽微微緊了緊衣襟,似乎有些畏寒。
突然,一件還帶着體溫的銀狐皮大氅搭在他肩上。霍慶陽眼中精光一閃,猛然轉身,卻見顯宗皇帝正看着他微微而笑。而顯宗皇帝只穿着單薄的長衫,顯然那件銀狐大氅本來是穿在他身上的。
“陛下!”霍慶陽躬身施禮,“您幾時來的?怎的沒有人通報?”
“是朕不讓通報的,元帥不用怪下人無禮。長久未見,朕只是來看看元帥。”他向前走兩步,在一個木樁子上坐下,然後衝霍慶陽招招手。霍慶陽略一猶豫,也在他身邊的樁子上坐下了。
從那一日交出景帝遺詔之後,霍慶陽一夜之間華髮滿頭,顯然是內心受了極大的煎熬。他是擁立苑瀣登基的大功臣,可是他卻從來沒有上過早朝。無論是苑瀣登基最初齊聲稱頌的時候,還是後來牆倒衆人推的時候,他都一概不管,軍營也不去,只是待在自己的府中一步不出。
“元帥。”苑瀣還用以前的稱呼招呼他,“朕讓方克敵帶兵去打南詔,胡久利啊,李書文啊,這些人都一併跟去吧。西北軍裡面,方克敵算是智勇雙全的人物,這些人也服他,不趁着現在這個機會積攢些軍功,可能很長時間都沒有升遷的機會了。”
霍慶陽微微點點頭,不說話。
苑瀣輕描淡寫地道:“元帥,你和他們不一樣,南詔成不了氣候,光是打南詔的功勞怕是抵不上你爲朕做的事。朕這裡有一份京都官員隱藏實力的冊子,你帶着去捷州找她吧。”
霍慶陽肩頭微微一動,找她是什麼意思,兩個人都知道。
“陛下……”他嗓子乾澀,幾乎不能開口。
苑瀣做了個打斷他的手勢:“元帥,你不用說了,是朕對不起你。朕本來還希望能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的,元帥你、胡久利、方克敵,我們西北軍的兄弟……朕本來還以爲朕能給大家好處的,誰知卻差一點把你們都害了!”
他憐惜地看着霍慶陽一頭雪白的頭髮,霍慶陽內功精湛,如果沒有這個變故,大概六七十歲也未必有白頭髮吧,可是現在,他纔剛剛四十歲,便已經發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