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河山無定拒,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來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一
捷州,關內侯府邸。
關內侯元承茂乃是大商人起家,家資億萬,最不缺的就是錢。他的府邸比之京都的皇宮自然不如,但是比之昔日景帝在滁陽的行宮已經毫不遜色。
到了元修這輩,因爲官更大了,又擴充修繕了一番,此刻的關內侯府,除了一些明黃琉璃瓦、鎏金巨鼎之類犯忌諱的東西沒有,其餘能想到的奢華應有盡有。
要連進七進,乘着車轎才能到達整座侯府最核心的內宅。元修品位還不錯,內宅沒有一味追求富麗堂皇,而是佈置得雅緻高貴,人工掘出一個小小的池塘,池塘中間用彎彎的拱橋連接着六座涼亭。
從亭子裡看過去,假山玲瓏,藤蘿殷殷,池塘中疏落點綴着幾枝荷花,雖然已經接近冬日,這關內侯府的荷花不知是哪裡來的異種,竟然翠綠如夏,就只這麼疏落的幾枝,卻如同畫一般美麗。
池塘裡的水太清澈了,一望見底,清得如同池中什麼也沒有。人說水至清則無魚,但那指的是野生的魚類,侯府這池清如無物的水塘中,卻有一條條錦鯉翩躚往返於荷葉之間,從亭子裡看下去,這些色彩斑斕的魚兒竟似懸空而遊,美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最大的亭子中擺着一桌酒席,元修一身錦袍,正和一大羣人談笑舉杯。他無冠無冕,烏黑的頭髮束在一起,只有一根沒有任何裝飾的白玉簪,腰帶上也是純色的白玉,沒有一點能代表他身份的東西,虎形紋飾、兵符、麒麟佩……什麼也沒戴,但那玉帶使用的玉石乃是最上乘的和田玉籽料,以彰顯主人不凡的身份。這一身完全就是富戶員外的打扮,有官職在身的人都不會這麼素。
原因很簡單,元修自己掛印封劍,辭去一切官職,撂挑子回家了。
事情要從半個月前九皇子登基開始說。要說我們這位顯宗皇帝的經歷,在大苑歷代皇帝中也已經頗不尋常了,是他冒死奪回的京都,又有景帝遺詔支持,所以此人登基雖然稱不上萬衆所歸,但也算得上民心所向了。
反對他的官員雖然不少,但那都是皇位還沒有定論的時候。此事既成事實之後,不管之前反對得多麼兇猛,這九皇子就是日後自己的老大了,大部分官員都立即轉變了一個態度,齊聲稱頌不已。有的還因爲自己先前極力反對,害怕給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反而變得極力巴結起來。類似歌功頌德排除異己之類能向皇帝表示忠心的舉動,不必皇帝做任何暗示,這些人都爭先恐後地做了。
而元修呢,他先前在九皇子站出來昭告天下說想參與皇位爭奪的時候,便以無比堅決的態度反對,反對無效、皇上登基後,他又沒有及時上恭賀新皇繼位的賀表,屬於比較頑固的反對派,於是就成了那些人的第一攻擊目標。彈劾元修的奏章每天都有一百多封,裡面的語言越來越離譜,簡直就把他說成天下第一的狂妄佞臣。
王庶也是深諳帝王之道的人,他知道元修手握重兵,這個人需要十分慎重對待,於是將彈劾他的奏章都裝在箱子裡,快馬運到關中送去給他看,以示皇帝對他的信任拉攏之意。
王庶此舉等於把馬屁精們都給出賣了,當皇帝的做到這一步,意思就是朕十分看重你元修,你一個人比這麼多人對朕都重要!朕要你一個還未曾效忠的人,不要這麼多已經完全效忠的人。王庶這是拉攏元修,想讓他成爲自己親信的意思。
西漢時期,也有一個皇帝這麼做了,當時將那桀驁不馴的帶兵大將感動得無以復加,並沒有看奏章,一把火全燒了,且從此對皇帝忠心不二。
然而元修此人明顯沒有那大將的胸懷氣度,不但看了奏章,還對這些人懷恨在心,還十分沒有風度地旁敲側擊、出言恐嚇,弄得馬屁精們心中惶惶。他位高權重,就算現在不出手,日後想收拾這些人有的是機會。要是再得到皇帝寵信,那還有他們的活路嗎?於是馬屁精們空前團結,用盡各種方法,採取各種行動,甚至編造毫無根據的事來詆譭元修。
這下元修表現得更沒風度了,直接撂挑子不幹,掛印封劍,將四十萬大軍置於易州不顧,自己回家玩去了,以行動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強烈不滿。
這應該算顯宗登基之後遇到的第一件堵心事,他本想騰出手來收拾一下這個不識大體的臣子,誰知轉眼就來了遺詔處處事件,他也就顧不上什麼元修扁修了。
元修好像鐵了心做個不問世事的富家翁,京都鬧得翻天,他卻自得其樂,日日笙歌。今天不過是一個小妾的生日,便大開筵席,廣納賓朋。
元修雖然已經辭官,但他身份地位在那裡擺着,客人大多還是官府之人。一個叫廖清泉的五品官站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舉起酒杯,向亭子裡的賓客高聲說道:“各位好友,請聽我說一句話。”
衆人都停下筷子,向他望來。廖清泉摸着鬍子笑道:“侯爺率領大軍在易州抵抗頑敵,我們纔有今日安安詳詳喝這一杯酒!讓我們一起舉杯,祝侯爺加官晉爵,步步高昇!”
“呵呵,”元修懶洋洋搖搖頭,“昔日的功績,提它做什麼。在下現在是無官一身輕,懶得理會那些俗事。今上對我不甚喜愛,朝中衆臣頗多微詞,加官晉爵我是不想了,還是廖大人,你自己一心爲主,官運亨通吧!”
廖清泉馬屁拍在馬腳上,訕訕地舉杯掩飾臉上尷尬:“這……呵呵,大家喝酒!喝酒!”衆賓客也呵呵乾笑,“請!請!”
誰知這杯酒還沒有喝到肚子裡,就聽見內宅迴廊外一陣嘈雜,中間還有家丁護衛憤怒的呼喝聲。
衆人好生詫異,轉身回望,見十幾個蓬頭垢面、乞丐模樣的髒人衝了過來,一個護衛想要阻攔,被一個高大的乞丐推了一把,一跤就摔進池子裡。見這麼個龐然大物倒下,清澈的池水中,錦鯉驚得四下亂竄,倉皇給他讓開一塊地方。
砰的一聲,水花四濺,連元修的臉上都濺上了幾滴。
要知道元修府中的護衛可不是一般大戶人家的看家護院,而是個個身具不錯的武功。剛纔跌進荷花池中的人還是個領隊,在這乞丐手中竟然沒有還手餘地,一招也接不了。
元修眼睛不由眯了起來,緊緊盯着那羣乞丐。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間,目中射出一道精光。
衆賓客自然譁聲一片,那十幾個人卻誰也不理會,直接衝上酒席,有幾個斯文的還拿起筷子,大部分人卻無暇顧及衛生,雞腿豬頭抓起來就啃,那狼吞虎嚥之勢,如同一百年沒吃飯的餓鬼一般。
一時間,酒席上只有連成片的咀嚼吞嚥之聲,十幾個乞丐頭也不擡,嘴和手都動得飛快,聽聲音響亮密集的程度,簡直要懷疑衝上來的是一片蝗蟲。
“什麼人來我侯府鬧事?”元修手已經握住腰間暗弩的開關,冷冷問道。
其中最高的那個人塞滿一嘴肉,擡起頭,一隻油手把頭頂已經被灰土黏成一整塊如同門簾般的頭髮瀟灑地撩起,衝元修一笑,隨即抓起一壺酒,也不找酒杯,直接掀開壺蓋就全倒進嘴裡。
這一笑,元修眼睛立即直了:“任大哥?”他驚呼一聲,“你這是怎麼了?”
“孃的!情報錯誤!那條路不但沒水,除了蚊子,什麼活玩意也沒有,想打獵也沒有地方打去!”任平生又抓起一個湯水淋漓的四喜丸子,將這個比飯碗小不了多少的丸子整個塞進嘴裡,含糊地道:“元修你先別說話,再讓我吃一會兒!老子爲了儘快趕來和你會合,可是大半個月沒好好吃飯了。”
元修霍然站起,轉向四周賓客,道:“各位,本侯兄長來了,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重新設宴,給諸位朋友賠禮。”
一羣人臉上表情精彩絕倫,卻齊聲道:“不敢不敢,侯爺請自便。”人人離席時都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正在甩開腮幫子大吃大喝的十幾個人,對關內侯這個造型如此有個性的兄長,回去之後不免談論良久。
“任大哥!”元修送走了衆人,急忙轉身回來,問道:“你身子有沒有問題?這次去西瞻突襲,生病沒有?受傷沒有?”
“什麼事也沒有,好得很,就是餓得狠了。”任平生微微一笑。元修關心他,他還是很受用的。不過肚子更重要,他抓過一個肥大的雞腿整個塞進大嘴裡,舌頭一卷就帶下一大塊肉來。
“太好了!”元修一拍桌案,道:“你比我預想的早回來不少日子,如此我就有更多的時間來安排。”
任平生將嘴裡的雞骨頭吐吹箭一般吐出來,含糊道:“安排什麼?”
元修拉開一張椅子,坐在他對面,道:“九皇子登基稱帝,這件事情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任平生點點頭,轉身對身邊人喊了一聲:“大夥少吃點,下頓再吃,一下子吃太多,腸胃受不了。”衆人戀戀不捨地放緩了速度,一雙雙眼睛還是盯着酒菜不願意移開。
元修不耐煩地將他手臂一扯,讓他重新注意自己,才道:“那你還用問安排什麼,自然是將皇位奪回來!皇位不能讓他坐!這個人背後有靠山,勢力不小,要是讓他坐穩了,再想撼動可就麻煩了!”
“咳!”任平生望着他咳嗽一聲,使眼色給他讓他說話注意點。
但是元修根本沒有去看他的眼色,道:“所以我要趕快行動,任大哥,你歇息一天,一天之後快馬趕去晉陽,請晉王幫忙封鎖我大軍的消息。陛下暫時沒有回來不要緊,我們可以先推個年紀小的或者昏庸無能的上位,誰管阿貓阿狗,只要從姓苑的人裡找個笨蛋就行。陛下若回來,一切好辦;若是不能回來,我們也能立於不敗之地!”
任平生不得不重重咳嗽一聲提醒他,同時向自己身邊使眼色。他知道元修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完全可信之人,纔會這般毫不顧忌,所以也不願讓他吃虧了。
元修卻誤會了,以爲他這樣咳嗽斜眼是不贊同自己的主張。他皺眉道:“任大哥!這麼多天,事情的始末你也知道了,你也好我也好,相國也好,一身榮辱全系在陛下身上,她不回來了,你不讓我爭取,難道讓我們坐以待斃嗎?”
“元修!”任平生道,“你怎麼就肯定她不能回來了?老子說她肯定能回來,她想走誰能留住她?你怎麼對她一點信心也沒有啊!”說着又向身邊使了個眼色。
二
元修冷笑一聲,道:“信心我倒是有,問題就在你說的,她想走別人留不住,但她若是想留呢?”他哼了一聲,“任大哥,你一直在西瞻,有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陛下現在在哪裡我是知道的,她真的有可能不回來了!而且是心甘情願不回來。”
“你知道她在哪兒?”任平生十分驚詫地看着元修,“你別瞎說,怕是上了誰的當了吧?”
“這個消息千真萬確!”元修壓低聲音道,“一會兒我帶你去後宅,花箋就在那兒,這是她親口和我說的,陛下是和西瞻那個振業王——她以前的情人一起走的!過去了這麼久,她想回來早就回來了,現在還沒有一點動靜,你說她還能回來嗎?”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任平生看着爲一個過期消息而眉頭緊皺的元修,有些好氣又好笑。
“十幾天前花箋纔到了我的府中,那時候九皇子已經登基稱帝。她若早點帶給我這個消息,我也不至於如此被動。”
任平生奇道:“花箋不在京都,爲什麼會在你這裡?有消息她也應該先去找霍慶陽、蕭菩薩說啊,你這山高水遠的,她是怎麼來的?”
“花箋被人追殺,去西北找到相國,然後——”元修煩躁地一擺手,“她的事回頭再說,又沒什麼大事。現在關鍵是我們必須搶得先機,陛下她願意爲了情愛皇帝也不做,那是她的選擇,我無力阻止,可我也得找個願意聽我說話的人坐皇位!哼!女人,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但我半生努力,豈能白白付之東流?”
任平生閃電般出手,將自己咬了一半的肉丸子猛地塞進元修嘴裡,道:“吃!你也吃!你肯定也餓了!”一邊猛使眼色,要他注意自己右邊的人。
元修見他根本沒用筷子,五根手指黑不拉幾,全都汁水淋漓,那肉丸又是被他從嘴裡掏出來的,不禁一陣噁心,哪裡還顧得上看他眼睛?他用力吐掉嘴裡的肉丸,使勁擦了擦嘴,怒叫道:“任大哥!你別鬧了!我明白你不喜歡這些,但是不能人人和你一樣!你這次幫了我,兄弟日後絕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你不會虧待我。”任平生無奈道,“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光盯着我看!嗯……那個,瞻前顧後,到處都看明白了再說話!”說罷又擠了一下眼睛。
誰知元修卻仍舊沒明白他的意思,道:“任大哥放心,這件事我已經瞻前顧後想了很久了!”他握住拳頭揮了一下,道:“這未嘗不是一個機會,陛下雖然重用我,但她身邊老資格的親信已經很多,不可能對我言聽計從。若是我全力推一個姓苑的笨蛋上位,那身份地位便大大不同了。好在我有四十萬大軍,雖然戰鬥力比不上西北軍,卻勝在糧草充足,這一場仗大有勝算!”
“嗯哼!”任平生不得不重重咳嗽一聲,提醒他說話注意,他咬着牙從牙縫裡往外擠,聲音如同便秘了一般:“瞻前顧後不夠,你還得瞻左顧右……”同時加大幅度,不住向自己右側撇嘴示意。
元修愕然擡頭,看他突然抽筋一般,嘴角滑稽地右扯,同時眼睛嘰裡咕嚕衝他大使眼色,終於也覺得不對了,不禁順着他的嘴角向右側看了一眼。
這一眼過去,元修嘴巴張開,眼睛瞪圓,徹底傻了。
“陛……陛下……陛下下……”他猛然醒悟過來,全身抖個不停,急忙推開桌案,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擡起來。
不怪元修眼拙,實在是青瞳現在的穿着太不起眼了,她一身西瞻女人冬季常穿的袍服,顏色灰暗,體態臃腫,加上髒得看不出模樣的頭髮,哪裡是元修記憶中華美高貴的模樣?